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她正趴在床上,有人在為她處理後背的傷,像在挑小刺似的,頗疼,但咬着牙其實還能忍受。

至於屏風的那一頭……

“是不是真的呀?她給壓在塌樓下,好不容易才挖了出來,怎麼可能沒事?”

尹水滸的聲音聽起來甚是焦慮。

事實上他確實就是很焦慮,即使想掩飾,但並不是很成功。

“不是跟你說了?她就是腳拐了,后肩背上有一些被木屑刺傷的外傷,然後很不湊巧地又被樑柱砸了下,暈過去而已,時間到了自然會醒,你到底是在窮緊張什麼?”正提筆準備寫藥單的霍西遊覺得他很煩。

“要是埋的是金兔妹子,我看你有沒有辦法說得這麼輕巧。”

尹水滸才覺得他真是沒良心。

霍西遊執筆沾墨的手頓了頓,在這比喻出現的時候。

拿金兔來比擬?

有沒有搞錯,金兔是他的妻耶,這是要怎麼比?怎麼會拿這來比?

“看什麼?”面對狐疑的目光,尹水滸很不爽地看回去。

“我看你先坐下吧!”霍西遊懶得理會,提筆開始要寫化瘀補氣的藥單,隨口道:“跟個老媽子似的,是想嚇唬誰?侍女幫她清理後背那些傷口、挑那些小刺,都不需要時間的嗎?”

說完,想到家裏娘子近日常常提醒他要有耐性,對患者家屬要有同理心,霍西遊勉強擠出安慰的話:“喏,她這人,你也不是不熟,小時候三天兩頭出包,身上的傷有少過嗎?還不是好好的,都沒事?”

尹水滸雖依言坐下,卻沒有因為這些話而覺得好過一點。

霍西遊原是隨意安慰兩句,卻因為這話頭想起小時候的事,那就像是不小心打翻了一桶水,過去那些回憶全溢了出來……

“就像是給鵝追的那次。”這在霍西遊眼中,真是經典。“那時也沒人碰到她,她自個兒絆倒自己也就罷了,那一絆竟然整個人飛起來去撞到柱子,力道之大,落地后還滾了好幾圈,三國看傻了眼,手上的一顆大梨子還給掉了地,那時她血流滿面,人人都當她要死了,結果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喂!喂!

那次她也很痛的好嗎?而且也不是她自願要絆倒她自己的好嗎?

內室里的尚姍要不是沒氣力,一定會嚷回去。

“說到底,她這人,壓根兒就跟九命怪貓沒兩樣,看她小時候就知道了。”霍西遊非常滿意這個新想到的形容詞,非常適合尚姍。

“別這樣說她。”尹水滸白他一眼,神情甚是不滿。

“本來就是,為什麼不能說?而且這也沒什麼不好的。”霍西遊自覺實事求是,說道:“你想想,這世上要找到像她這樣倒霉的人恐怕也沒幾個,這種無風無雨的大好天氣里,樓塌了這種事是曾發生過幾回?”

也沒想等尹水滸回答,霍西遊哼哼兩聲,逕自再道:“這等難得的怪事都能叫她遇上,而且就跟小時候一樣,每每遇險都能逢凶化吉,說真格的,她爹是知名的神算子,是有沒有幫她好好算算,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尚姍聞言只覺得不爽,很不爽的那種不爽。

怎麼回事?

“霍西遊你個死沒良心的,我才想問我爹,你這種死沒良心的臭嘴王,怎可能有姻緣!”不爽到了極點,尚姍恨恨地嗆了回去。

聲音有些弱、有些小,但足以讓外廳的兩人聽見。

“醒了!”尹水滸下意識地站起身。

“別!侄兒你千萬別動!”尚姍通靈似地出聲制止他。

嘆氣,她有些欲哭無淚,甚是哀怨地聲明道:“這是圈套,是我爹挖的一個坑,你千萬別一錯再錯,對着這個大坑往下跳。”

廳外的兩人互視一眼,同樣的感到莫名其妙,出現同樣的想法……

她腦子是給撞壞了嗎?

尚姍的腦子沒給撞壞,她清醒得很,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過。

果真就像她爹親所說的,人生就像紡織機上的線。

當年為了延她這條逆天之命,她家爹親做了各種努力與嘗試,包含了讓她女扮男裝,以及送她到尹宅小住,度過最危險的那幾年,希望藉由幾個男孩正旺的陽氣來遮掩她陽氣不足的事實。

另一個嘗試的方法算是一招險棋。

她家爹親大膽啟用命運之線的理論,想利用彼此之間的交錯牽扯,布成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局面,讓她偷來的命數得以被承認,從此延續下去。

這些是她所理解的部分,一直以來也以為就只是這樣。

甚至,她還以為自己當年欠下尹水滸的救命恩情,在走山的那次冒險救他時便已償還。

可時至今日。陰錯陽差地教她發現了遮掩在表面之下的真相……

她家爹親布的局,還沒完。

那些命運纏繞的線,並不是成功保她一命之後就此終止。

雖然十多年的分離,兩個人看似已各自經營不同的織品,但原先的那些糾結纏繞還在,線沒斷,它們持續着,只是掩得極深,沒被發現而已。

在爹親的主導之下,她出面救他以償還救命之恩,當兩人的命運再一次相會,那些糾結被重啟拉扯出,順着脈絡,又重新纏繞在一塊兒。

這一切,都在爹的計劃當中。

現在回想起來,尚姍才發覺自己太天真。

能夠深刻到改變她命數的糾結纏繞,怎麼可能僅僅只是兒時的幾年相處就足以造成影響?

那必定是更深更遠,事關尹水滸一生的糾結纏繞,好比……

他的姻緣。

東寶的一句知心人,是教她領悟到這整件事的關鍵字眼。

如果開始有人朝這方面去想像了,就表示事情朝着爹親的佈局在走,若放任不管,屆時,尹水滸的人生將被這些層層疊疊的命運給困住,最後真的就只能毫無選擇地將就命運。

這不是尹水滸應得的,他這般善良重情之人,值得一個與他真心相愛的娘子,不該為了她而犧牲自己的幸福。

所以她得趕緊告訴他,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將有多糟糕,他們得一起想個法子,制止這一切的發生。

只是才要開口,嘴一張……卻是無聲。

要怎麼說呢?

這疑問,逼退了片刻前的積極與迫不及待。

因為她想到……身為神算子尚仁之女,即便沒繼承任何特殊的天賦異稟,但因為長年的耳濡目染,她自然很了解自家爹爹行事的曲折繞彎,因此最終能參透他布的這一局。

但同樣的事,對外人而呢?

她不得不顧慮到,要是尹水滸將她的推論視為無稽之談,進而認定她個人懷有異心,想嫁他想瘋了,才異想天開產生這些幻覺,那她豈不是自討沒趣?

一身黏膩,尚姍借口需要清潔沐浴,在侍女的幫忙下凈身,為自己爭取些許時間好進一步整理思緒。

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尚姍知道她一定得想辦法讓尹水滸了解嚴重性,只是才正在擦着濕發,領着霍西遊離開的尹水滸已依約前來,身邊還帶了個客人。

那人,竟是左施施?

看見來人,尚姍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但尹水滸與左施施受到的驚嚇程度並不亞於她。

雖然還是一身書生裝扮的儒衫,可那一頭半濕長發尚來不及束起,令她少了幾分英氣,本就秀致的面容更加流露出嬌態,讓人不得不正視到尚姍還真是個女人。

那感覺甚是奇妙。

雖然之前就知道她是女兒身,但畢竟僅止於知道,不管是尹水滸還是左施施都一樣,就僅僅是知道而已。

特別是尹水滸,受到的衝擊絕對是左施施的數倍不止,畢竟,他原先的認知中,尚姍本來就是個男的,哪曉得事隔多年再相見,真相大白,得知她原是女兒身,叫他飽受驚嚇。

但當下震驚歸震驚,由於尚姍總做男裝打扮,性子又比一般人大而化之許多,尹水滸的衝擊總是有限,不似這回……

如緞般的黑長發襯得臉蛋更為嬌小細緻,凈白透亮的模樣猶如芙蓉出水,清靈之韻顯露無遺,教人一時移不開目光……

原來……這才是她真正的樣貌。

那頭承受兩人震驚注目禮的尚姍,因為心中大亂,而沒發現自己帶給他人多大的衝擊。

在尚姍的眼中,她只看見尹水滸與他心儀的左施施站在一塊兒的模樣……

男的卓爾不凡、風度翩翩,女的優雅清靈、娟麗文秀,這站在一塊兒的畫面,除了郎才女貌,實在沒有其他的形容詞了。

心裏,有點點的酸、微微的痛,但尚姍選擇忽略,只想着一件事——

像這樣站在一起、彼此相互扶持至老,這是尹水滸心中最想要的吧?

如果這是他所想要的幸福,那麼她說什麼都得破了自家爹親布的局,絕對、一定要!

室內,三路人馬陷溺在不同的心思里,渾然不覺場面陷入一種膠着的沉默,甚至透着一股凝滯的氣氛。

面對這突來的局面,侍女心中滿是驚慌。

怎樣了?

現在到底是怎樣了?

這頭髮……到底還擦不擦啊?

月黑風高時,即是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的出走好時機。

一般而言,不告而別好像有點低級,少了些光明磊落,不是正派做法,但經由一番思前想後,這是尚姍覺得最好的方式。

這世上,不是什麼事都適合拿出來討論到最詳盡,如同作畫,該留白時,就不用畫得太滿,成品反而圓滿。

更何況,重要的是結果!

既然最終目的是為了尹水滸好,是要成全他的幸福,為此,她得破了爹親佈下的局,那麼,只要能斷去兩人之間交纏的命運之線,哪管方法是什麼?只要達成目的就好。

綜合所有考量,尚姍選擇了不告而別,這是避免雙方面對問題的尷尬場面,又最直接有效的一個辦法。

所以趁着月黑風高,她拎着一袋裝着糕點與兩壺灑的小行囊,踏上了雲遊之路,展開那一度被迫中止的計劃。

尚姍確實是有計劃的,至少她想好了最初的路線。

按照汁划,她打算從城東出城,那兒守城的駐哨最松,憑她只有輕功還可以的三腳貓身手,要躲過那些執行宵禁的城門衛兵並不難。

只是她還沒機會到城門,才在半路上,就讓不速之客給攔了下來。

暗夜,沒有月亮,連星星也沒幾顆……

尚姍瞪着擺下她的人。

左施施?

什麼鬼?這末免也太離奇了。

尚姍如此的震驚,左施施卻是完全能理解。因為連她自己也沒料到,老天爺竟然願意幫她,讓她得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順利從家中偷跑出來。

這很不容易,因為她那巴望靠着妹妹翻身,享一生榮華富貴的姐姐向來很關切她的一舉一動,但她竟然做到了!

最不可思議的幸運是,還真一如她所推測的那般,讓她順利在往城東的路上等到了尚姍的出現。

這一定是命中注定!

左施施認定了,這是老天爺對她勇敢跨出這一步的最大獎賞!

所以她要一鼓作氣地發揮出她的勇氣——

“帶我一起走吧,尚……姑娘。”她說著,柔柔軟軟的聲音在稱呼尚姍時遲疑了下。

雖然左施施神情懇切、語氣認真,甚至為了展現她是有備而來的決心,同尚姍一樣穿起了男裝,但看在尚姍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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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姑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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