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簡秋月雖稱不上美女,不過還是可以構得上清秀佳人之列。她原本有張略圓的臉,但在她日以繼夜按摩、敷面膜,刷牙時對着鏡子練習ㄚㄧㄨㄟㄛ后,漸漸變成鵝蛋臉。

眼睛雖然不大,但黑白分明、眸光似水,鼻子微翹,可愛圓潤,雙唇泛着粉光,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給人開朗活潑、朝氣蓬勃的感覺。

她不是麗質天生,據母親說,她小時候可是個黑炭,眼睛小鼻子扁的,自出生起,母親逢人就說:"我們阿月啊,跟她爸長得一個樣,眼睛小、黑肉底,以後怎麼嫁得出去?人家是嫁妝一牛車,我們阿月恐怕要準備一打。”

七歲前的她長得又黑又矮,還是個胖子,眼睛又細又小,鼻子圓扁,雖然父親不斷以謊話餵養她,說她是黑皮小公主,但她還是在七歲那年徹底覺醒,決定為了心愛的旭哥哥改頭換面。

旭哥哥大她六歲,帥氣開朗,從小品學兼優熱愛運動,可說是動靜皆宜,文武雙全,更重要的是待她比親哥哥還好,還是她的救命恩人。若是在古代,她早就以身相許,纏着母親給兩人訂娃娃親,偏偏生不逢時,她只能在腦中意淫干過癮。

更令她難過的是,她的情意旭哥哥始終接收不到……喔,不,應該說對方接收到了,但解碼時出了錯,總把她的一片痴心想成是少女偶像崇拜,長大就會自動痊癒。

“以後我長大了,要嫁給旭哥哥。”

小時候,只要她如此真切的表達自己,旭哥哥只會笑着摸摸她的頭,從來不會拒絕而傷她的心,但也不會爽快答應。

年歲漸長,自然明白旭哥哥對她沒意思,不過她也沒輕易放棄,死纏爛打歪膩在他身邊,直到他十八歲北上念醫。

還記得他出發的那天,颱風登陸,凄風苦雨的頗符合她的心情。她在月台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雨水打在臉上,狂風吹散她一頭亂髮,說不出的凄涼慘淡。

火車開走時,她本想追着火車跑,可因為月台上實在太多人,無法讓她痛快奔跑,只得黯然作罷。

那天,風雨打在她的身上,她撐着開花的傘,像受傷的野獸般哀嚎。十二歲那年,她在風雨交加的月台上體會到失戀的滋味。

為此,她還把自己痛徹心肺的失戀故事畫成一篇漫畫投稿,無奈評審不識慧眼,最後被她鎖在褪色的木箱裏……

“雖然我是以詼諧的口吻說起這件事,但你們要了解當時我的心有多痛。”簡秋月沈痛地說著。

一抬眼,發現坐在她對面的兩個人,一個埋頭吃蛋糕,一個拿着計算器在算帳,她怒道:“你們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吃蛋糕的羅品葳抬起頭。她比秋月高了半個頭,身高一七○,喜歡運動。“你蛋糕吃不吃?”她伸手要拿她面前的巧克力蛋糕,被狠拍了一下。

“這我的。”簡秋月護着面前一小塊蛋糕。“我講話你們都沒在聽。”

羅品葳喝口伯爵茶,舒服地嘆口氣。“有什麼好聽的,都不知道講幾次了。”她們三人是一起長大的朋友,對彼此都很了解。

“這個禮拜的排球比賽你們來不來?”她接着問。她現在在體育用品店工作,有一群愛好運動的朋友,不定時舉辦比賽。

“我沒空,不過如果你拿冠軍我可以做巧克力焦糖塔當獎勵。”王薔一邊按計算器,一邊推了下金框眼鏡。她開了家巧克力蛋糕店,最大的興趣就是做甜點。

羅品葳眼睛都亮了。“好,我要巧克力焦糖塔。”王薔沒在店裏賣這道甜點,不過上個月心血來潮做了給她們試吃,冰冰涼涼的口感加上巧克力與焦糖的香濃氣息,讓人齒頰留香。

“我要巧克力水果塔。”秋月的口水差點沒流下來,那味道只能用此物只應天上有來形容。

王薔瞄她一眼。“拿錢來就有。”

秋月一臉被打擊的表情。“我們是什麼交情……”

“沒交情,我還有小孩要養。”

“我拿奶粉跟你換。”她立刻道。

羅品葳笑道:“被你媽知道了又要打斷你的狗腿。”簡秋月家開雜貨店,從小就愛偷拿東西救濟朋友,每回都被簡媽打得上竄下逃。

大學畢業后,秋月就在自家店裏跟哥哥的果園民宿幫忙,偶爾接點設計的案子。

“這次不會,她還欠我工資。”秋月吃了口蛋糕。“我幫她顧了兩個禮拜的店。”

“你還是拿錢來換吧。”王薔瞄了眼牆上的時鐘。“十點半了,我要打烊了。”

她的蛋糕店營業到晚上十點,阿葳跟阿月常在十點後過來找她說話,順便解決剩下的蛋糕。

“好。”秋月加快咀嚼速度。

羅品葳回到原本話題。“我比賽你來不來?”

秋月心滿意足地抹了下嘴,笑得開懷。“那天不行。”

“為什麼?你又沒事。”

秋月伸出指頭在她面前搖了搖。“誰說我沒事?知道今天我為什麼往事重提,跟你們說旭哥哥的事?”

羅品葳不解。“為什麼?”大家都是同村的,蕭旭維她也認識,不過並不熟稔,就是把他當作一般的大哥哥。

秋月掩嘴竊笑。“你猜啊。”

王薔挑眉。“不會是他要回來了吧?”

她大喜。“還是阿薔厲害。”

王薔好笑道:“你笑得像發春,猜不到都難。”她與蕭旭維只見過幾次面,都是點頭之交,但秋月從小三句不離旭哥哥,因此她對蕭旭維的事也很了解。

前幾年他交了女友,秋月傷心好一陣子,便很少再提,今天又突然說起,原因自然不難猜。

“什麼發春,真難聽。”秋月瞪她一眼。“他周末回來,我要去看他,所以沒時間看比賽。”

羅品葳搖頭,不在意道:“算了,反正你就是見色忘友,我也習慣了。”

“我兩年沒看到他了。”秋月為自己辯解。“反正比賽你一定贏的,少看一次也沒關係。”

阿葳自小就是運動健將,雖然不能說戰無不勝,可也差不多了,家裏的獎盃不知道回收過幾次了,以前去她家,還曾被放在書架上的獎盃砸到過。

“我贏了你送我一箱可樂。”

“沒問題。”秋月爽快答應。

羅品葳忽然想到一件事。“你幹麼這麼高興,我記得蕭旭維不是有女朋友了嗎?搞不好這次回來是談結婚的事。他三十幾了吧,也該結婚了。”雖然蕭旭維比她大,不過兩人不熟,所以她都是連名帶姓地喊。

“二十九。”她糾正錯誤,蕭旭維比她大六歲,正確來說是五年七個月。“還有他跟他女朋友分手了,蕭媽跟我說的。”她難掩悅色。

王薔取笑道:“難怪你滿面春風。”她從椅上起身,收拾桌面的紙張。

秋月與羅品葳也站起來,幫忙把盤子收進水槽里,道了晚安后,兩人走出店門,涼風吹來,秋月舒服地深吸口氣。

“我們去打球。”羅品葳甩了下手上的籃球。

秋月本想回去敷美白面膜,但想到剛剛吃下肚的蛋糕跟餅乾,不由得伸手捏了下腰上的贅肉,離旭哥哥回來只剩四天,起碼要減掉兩公斤。

“我看接下來幾天的蛋糕都給你吃好了。”秋月心痛地說。

羅品葳睜大眼。“真的?你怎麼突然這麼好心?不會是想用蛋糕抵可樂吧?”

“我是這麼小氣的人嗎?只要你贏了,可樂少不了你的。”秋月拉起袖子,在她面前晃動手臂。“怎麼樣,晃動得很厲害嗎?”

“什麼?”羅品葳一臉疑惑。

“蝴蝶袖,我的蝴蝶袖有沒有很嚴重?”她着急地摸摸手臂內側。“好像老阿婆喔。”

羅品葳翻白眼。“你又發什麼神經,拿啞鈴練一練就好了。”

“對,等一下去你家拿啞鈴。”

羅品葳後知後覺地問道:“你不會是為了蕭旭維吧?”

“當然啊。”她點頭。“四天減兩公斤行不行?”

“你瘋了?這樣不健康,要循序漸進,一個禮拜減一公斤比較適當……”

“我決定吃蘋果餐。”她自顧自地說著。“還是香蕉餐比較好?”

“不行,用那種方式減肥很不健康……”

“阿葳你有沒有兩千塊先借我,我想要去燙頭髮。”秋月摸摸腦後的短馬尾。“我這樣太像小孩子了,還是捲髮比較有女人味。”

“我就知道。”羅品葳拿球要K她。“蕭旭維一回來,你腦袋就秀逗。”

“不要拿球打我!”秋月大吼一聲。“瘀青怎麼辦?這幾天我的肌膚要保持完美無瑕。”

羅品葳抬腳踢她屁股。“沒骨氣,你忘了我們發過誓了嗎?”

秋月本來想回身朝她撞去,聽見發誓二字,頓時一怔。“什……什麼誓?”她心虛地問。

羅品葳瞪她。“我本來以為你只是見色忘友,沒想到你還背信忘義、毫無節操,我們說好要一起唾棄男人,見一個打一個……”

“沒有吧,見一個打一個是你加的。”她趕忙澄清。“我打男人幹麼?是你偷偷在心裏加的吧。”

羅品葳一怔,有些不確定,她個性一向大剌剌的,哪會記住當年的誓言,只揀了幾個有印象的說。

秋月乘勝追擊。“我記得我們只是說要保護阿薔,幫她一起把小孩養大,男人什麼的就像浮雲,沒說要打。”

羅品葳強辯道:“就算沒要打,那也要保持距離,你不要見了蕭旭維就發花痴。”

秋月嘟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對他沒轍,除了他,我有對哪個男人發花痴嗎?你說啊。”

羅品葳搔搔頭,認真想了下……好像沒有。

“幹麼突然發火啊你……”她揉着屁股。

“誰教你又要減肥又要燙頭髮,還問我什麼蝴蝶袖。”本來沒火的,見她沒志氣的模樣,突然就怒火中燒。“算了,不管你了,愛怎麼樣隨你,反正遇上他你就IQ零蛋,去打球。”她邁步往前跑。

“好。”

秋月笑咪咪地跟上她的步伐,腦子開始計劃怎麼在四天內改頭換面。

四天後

“阿月——阿月——”簡母站在樓梯口朝二樓喊。“有沒有聽到,耳聾了是不是?”

望着鏡子裏大嬸般的小捲髮,秋月一雙眼睛腫得跟核桃一樣,臉上突然冒出的痘痘像天女散花,她徒勞無功地拿小茶包敷着哭腫的眼皮,雙肩一抽一抽的。

“不是說要去車站接人,到底要不要下來?”簡母拉開嗓門吼叫。

“不去了啦!”她哭叫一聲。

啪啪啪,沉重的腳步聲自樓下飛快而來,簡母一腳踹開女兒的房門,一邊罵道:“說要去的也是你,現在又在給我耍什麼小姐脾氣?你哥在樓下等你——”

“我這樣怎麼去啦?”她轉身面對母親,放聲大哭。“變得這麼丑……頭髮燙壞……就算了,現在又冒痘痘……”她撲到床上痛哭。

“誰教你一天敷那麼多面膜,還自己做什麼優格面膜,就跟你說那是吃的,你就不聽……”

“不要說了啦!”她生氣地捶着床鋪。

簡母衝過來在她腦門上狠抽一下,拉開窗戶對着樓下喊:“阿明,你妹不去,你先走啦!”

“阿月,你真的不去?”簡明倫將頭探出車窗,朝樓上喊。

“不去啦!”秋月大叫。

“不要管她。”簡母對兒子揮手。“快走。”

聽着小貨車噗噗噗遠去的聲音,秋月哭得更大聲了。

簡母火大地罵道:“有什麼好哭啦?長几顆痘子是怎麼樣?”

見女兒只顧着哭,她更火了。“你怎麼那麼沒用,要死不活的……”

“你出去啦,我要一個人靜一靜。”秋月哭着抽了幾張面紙。

“沒出息!”她惱怒地推了下女兒的頭。

“人家已經夠難過了,你還一直罵我……”她抽噎地擤着鼻涕。

“你以為我喜歡罵你?”簡母瞪她一眼。“雖然蕭旭維是不錯,可是你這樣貼上去就沒價值,聽懂沒有?女人要含蓄——”

“阿爸說當年也是你倒追他的。”秋月反駁。

“啥?”簡母氣沖沖地站起。“這個死老頭……我倒追他?你爸那個樣子我倒追他,笑死人,我們是相親,不要被你爸騙了。”

“阿爸說你先打電話給他的。”

“這個死老猴……”簡母遷怒地抽了女兒一腦門。

“喔,很痛。”她生氣地摸着腦袋。“打我幹麼!”

“等一下我再跟你爸算帳。我問你,你真的要追蕭旭維?”

秋月堅定地點頭。“你不是也贊成,說老天讓他跟女朋友分手就是為了給我機會。”

簡母訕訕地摸了下頭髮。“那個時候跟現在不一樣啦……”

“什麼那個時候,才四、五天前的事。”秋月警覺地道:“難道你現在要反對?”

“不是反對啦,就是叫你考慮一下,天涯何處無芳草……”

“你不要拐彎抹角。”她抹去眼淚,不信任地望着母親。“是不是蕭媽跟你說什麼?”昨天晚上她燙壞頭髮回來的時候,瞧見母親跟蕭媽在走廊竊竊私語,當時她一顆心都糾結在燙壞的頭髮上,根本沒心思跟蕭媽說話,一回家就衝到樓上痛哭。

“也沒說什麼啦……”

“媽——”她搖她的手。“不要賣關子,快說啦,媽——”

“不要搖啦,骨頭都要被你搖散了。”她推開女兒的手,沒好氣道:“本來是不想說的,不過這種事也瞞不了多久,等他回來要瞞也瞞不了。”

“講重點好不好?拜託。”

簡媽長嘆一聲。“唉,天有不測風雲啦,去年跟今年過年阿維不是都沒回來嗎?說什麼醫院工作忙要值班。”

“難道不是?”秋月追問。

“不是,唉……人生啊……”

“媽,我拜託你不要賣關子了好不好,我都要心臟病發了,你一口氣說出來行不行?”

簡母瞪她一眼。“這樣你就要心臟病發,沒出息,實在厚……”

“媽——”她提高嗓門。

“好啦。”她直截了當道:“他出車禍,腿斷了。”

秋月驚呆,下一秒倏地站起,把簡母嚇了一跳。

“幹麼,嚇我一跳。”見女兒要往外沖,她趕忙拉住。

“不要拉我,我去……”

“去什麼去,剛剛叫你去,你不去,現在你哥開車走了,你怎麼去?”

“我騎摩托車——”

“有這麼急嗎?”她火大地把女兒拉到床上坐好。“等一下接回來再去他家不就好了,現在趕去火車站要幹麼?車禍都快一年前的事了,現在都好了。”

她鬆口氣,驚魂未定地拍拍胸口。“怎麼沒聽蕭媽說過?”

“蕭太也是這幾天才知道,他根本沒讓家裏人知道……不對,他姊阿蓮知道,可是她也不講。厚,我都不曉得你們年輕人在想什麼,出這麼大的事不讓家裏人知道,什麼不想讓父母擔心,根本就不對嘛——”

“你等一下再發表感想,旭哥是怎麼車禍的?”她急於知道細節。

“不知道,蕭太也說得不清不楚,好像是跟前任女朋友有關係。”簡媽皺眉。

“前女友?”秋月心急追問。“是怎樣,女朋友也在車上,為什麼車禍——”

“不是跟你說我不知道。”簡媽推了下她的額頭。“不過我已經交代阿明,要他問個清楚。”

秋月先是投以佩服的眼神,隨即又不放心道:“哥說話最笨了,我看問不出什麼。”

簡媽瞪她一眼。“有這樣說自己哥哥笨的嗎?”她抬手要打。

“不要打我的頭。”她閃躲着。“蕭媽還跟你說了什麼?”

“也沒什麼啦……”

暖風自窗口灌入,夾着塵沙與柏油路的氣息,還帶着一點酸甜的菠蘿氣味。不遠處,一輛載滿菠蘿與甘蔗的小卡車停在路肩,幾隻流浪狗閑散地走着,行人的話語斷斷續續傳入耳中……

陽光在蕭旭維肩上與大腿上伸展,穿透衣料,滲進他的肌膚,帶來一絲暖意。車子朝右轉了個彎,迎面撲來的陽光讓他瞇起眼。

“你要回來多久?”簡明倫開口問道。

“應該不會走了。”

簡明倫驚訝地看着他。“真的假的?你在醫院的工作呢?”蕭旭維繼承父業,父子倆都是內科醫生。

“幾個月前就辭了,打算回來接我爸的診所。”他扯了下嘴角。“你媽沒跟你說?”他還以為早就傳開了。

他搖頭。“沒有,只說你車禍的事。你喔……發生這麼大的事也不講一聲。”

蕭旭維望着眼前筆直伸展的道路,眉頭微蹙。

見他沒接話,簡明倫轉個話題。“兩年多沒看到,都變小白臉了,都沒在曬太陽?”

蕭旭維淺笑。“南部太陽大,不用一個月就曬回來了。”車禍后,腿上打了石膏,哪兒也去不了,接着又是復健,根本沒曬到什麼太陽。

“也對。”簡明倫咧嘴而笑,白皙的牙齒在黝黑的臉上更顯醒目。“你記得阿宏吧,上個月結婚了,去什麼馬爾地夫度蜜月,我看了一下照片,不就跟墾丁差不多?他竟然說我沒眼光……”

蕭旭維嘴角帶笑,聽他說著兒時玩伴阿宏的蜜月趣事,以及兩人合夥經營的民宿。

“看你哪天有空帶你過去看看,風景很漂亮,還可以采水果。”簡明倫說道,他與阿宏前年接手了一家果園民宿,兩人花了不少心血在上頭。

“好啊。”蕭旭維頷首。

小貨車平穩地在馬路上奔馳,幾台機車飛快地由后追上,音樂開得震天響。

“……保庇、保庇、保庇、保庇,啊啊~~走來到這,去到那,世間那麼大,流行啥咪衫,啥咪車,咱攏跟着趴……”

五、六個青少年吆喝着飛馳而過,寬鬆的T恤在風中抖動,馬路邊賣甘蔗菠蘿的阿伯利落地揮舞手中的刀子,一片片削下菠蘿的外衣。

天藍得再容不下一點色彩,飽滿地在天際揮灑,白雲在青山間漫遊,陽光在身體裏發酵,熱氣在皮膚散出又重新沁入,慢慢烘烤着,帶來一絲絲的刺癢。

聽見熟悉的車聲停在門口,秋月忙不迭捧起大玻璃碗走出廚房。蕭旭維提着行李袋進門,迎面而來的涼風令他舒服地嘆口氣,他走到電風扇前,下意識地拉着領口散熱。

“歡迎回來。”

一聲開朗的喊叫讓他抬起頭,一個綁着幾何頭巾、穿牛仔短裙、戴太陽眼鏡的陌生女孩從廚房跑出來,手上還端着一個大大的玻璃碗。

一瞬間,蕭旭維還以為自己走錯家門。“你……”他遲疑了兩秒。

“旭哥,你不認得我?”她把一缸青草茶放到桌上,摸着太陽眼鏡考慮要不要取下,但一碰上頰邊的痘子,頓覺還是保持一點形象的好。

雖然沒看到對方長相,不過熟悉的稱呼與聲音讓他露出笑。只有一個人會喊他旭哥。“幾年不見,你變得這麼時髦。”

她笑了兩聲,緊張地摸着頭上的發巾。“我這是嘻哈風格。”

隔着一層墨鏡,雖然掩去了顏色,卻讓他的五官看起來比記憶中更有個性。十幾歲的蕭旭維長得俊秀斯文,不過隨着年歲漸長,體形抽高、身材結實,秀氣的外貌轉為英朗與男子氣概,溫和帶笑的雙眸添了幾許嚴肅與世故。

光是望着他,秋月就覺得心跳越來越快。在大學裏,她見過幾個長得比蕭旭維俊帥的學長,無奈就是波瀾不興。

提着行李箱進來的簡明倫看到綁頭巾戴太陽眼鏡的她時,疑惑問:“這誰?”

蕭旭維頓覺滑稽,低頭輕笑一聲。

秋月尷尬地想踢哥哥一腳。“我啦,自己的妹妹都不認得?”

簡明倫驚訝道:“你怎麼打扮成這樣?室內戴什麼太陽眼鏡?”害他一時沒認出來。“還有頭巾——”

“流行啦,不行喔。”她用手揮趕。“你把行李搬上去。”不戴太陽眼鏡怎麼遮痘子跟紅腫的金魚眼?

“我媽呢?”蕭旭維疑惑道。

“她去換西瓜,說昨天買的太沙了,老闆騙她。坐啊,外面很熱吧,先喝點青草茶。”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噠噠地跑進廚房拿了兩個玻璃杯又回來,利落地盛好一杯。“來,給你。”

蕭旭維笑着接過。“你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這麼熱心。”剛剛曉得眼前人是秋月時,還感覺有點生疏,但他們兄妹荒謬的對話一下將疏離打破,他自在許多。

說起來,他也算是看着秋月長大的,對她本就有一份親切感,即使後來北上念書,這幾年又少回來,兩人生分不少,但每回見面總能很快打破藩籬,與秋月熱情熱心的個性有極大的關係。

“她是雞婆啦。”簡明倫提着行李往二樓走。

“你才雞婆。”秋月回完嘴就後悔了。她一直想給旭哥不一樣的印象,怎麼又跟哥哥鬥起嘴來?想到他剛說她一點兒都沒變,心裏頓時涼了半截。

如果他一直用小時候的眼光看她,她就只能是妹妹,不可能變成女朋友。

“聽蕭媽說你要回來接診所。”她盡量優雅地在藤椅上坐下,規矩地將手放在膝蓋上。

“對。”青草茶一入口,沁涼的滋味趕走身上的熱氣,他一口氣喝了一半。

秋月很想接着問:那你女朋友呢?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你們真的分手了?

不過她還是忍住了。人家才剛回來,問這個好像不大恰當。

“你看起來好像很累,要不要上去休息?”她有許多話想問,但時機不對,只能暫時忍下。

蕭旭維微笑。“不過是坐了幾個小時的車,沒這麼虛弱。”既然阿明知道車禍的事,那秋月應該也曉得。“不過是要上去整理一下東西。”

秋月頷首。“對,要整理行李。你上去吧,不用顧慮我……”

“旭維,回來了?”隔壁張大嬸走進來。阿明的小貨車停在門口,她想應該是把人接回來了,所以過來看看。

“張媽。”蕭旭維起身打招呼。

秋月也打聲招呼,張媽不確定地上下瞄她一眼。“阿月?”

“對啊,我啦。”她摸了下頭巾跟太陽眼鏡。

“你怎麼打扮成這樣,差點沒認出來,剛剛猛一看還以為是旭維的女朋友,我想說不是分手了怎麼又跑出——”

“張媽。”秋月趕忙打斷她的話。“來啦,喝青草茶。”

簡明倫正好從二樓下來,跟張媽打了聲招呼。

“果然沒看錯,我就想說是你的貨車。”張媽喝口茶。

“旭哥你不是要整理行李?快上去。”秋月揮手催促,鄰居媽媽們不懂什麼叫私隱,說不準等一下就問為什麼跟女朋友分手,雖然她也想知道原因,但三姑六婆的問話有時候很討人厭,偏偏對長輩不能沒禮貌。

這時,正好蕭母騎機車回來,抱了一個大西瓜進來,蕭旭維忙上前接過,蕭母打量兒子。“怎麼變這麼瘦?”

“對啊,我看着也瘦了。”張母接腔。

蕭旭維沒接話,只是笑笑地把西瓜抱進廚房。

“我還有事,先走了。”簡明倫說道。

“等一下,吃完西瓜再走。”蕭媽立刻道。

“不用,我剛接到電話,民宿有點事叫我過去幫忙。”簡明倫回頭喊了一句。“晚上再找你,阿維。”

蕭旭維站在廚房口,朝他點個頭,見張媽似要說話,他先開口說道:“媽,我昨天沒睡好先上去睡個覺,晚餐再叫我。”

“好,去睡。”蕭母頷首。

秋月留下來與蕭母、張媽說了一會兒話后,其它幾個鄰居媽媽也來串門子,她便以要回去顧店為由先走了。

一到外頭,她抬眼望向二樓。紗窗內一片暗影,瞧不清是不是站了人。雖然才短短地說了幾句話,但她覺得旭哥變了很多,眉宇間沒有以前的朝氣與開朗,就連笑容都隔了一層紗,顯得朦朧溫和。

旭哥以前可是陽光少年,怎麼現在成了憂鬱小生?她有好多話想問他,偏偏不知怎麼開口,怕唐突,也怕不小心掀了他的傷口——

樓上,頎長的身影躺在淺藍的被單上,右手枕在腦後,望着蒼白的天花板。樓下阿姨、大嬸們的話語斷斷續續傳來,他伸手拿起床頭柜上的遙控器,打開音響。DJ的聲音傳散開來,放了一首聽過卻想不起歌名的流行歌。

屋子裏有些悶,但他不想開風扇,只是靜靜地閉目休息,從腳趾頭的骨頭開始數起,一路往上,心隨之沈靜下來。

就在他快入睡時,房門被推了開來。“真的睡了?”

他沒出聲,聽見母親走了進來,在床邊坐下。“旭維,別給我裝睡。”

蕭旭維在心裏嘆氣,睜開眼。“我沒裝睡,差一點就要睡著了。”他打個呵欠。

“你怎麼會瘦成這樣?”她心疼地抓著兒子的手。“都住院了也不打電話回來,這麼不懂事……都白疼你了。”

見母親要落淚,他喟嘆道:“就是怕你這樣才不想讓你知道。”

“你說什麼?我關心你還不對……”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坐起身。“反正現在都好了,你就別跟我計較。”

“你有沒有好我要眼見為憑,等一下就去你爸診所全身檢查,X光、超音波什麼的都給我照——”

“媽——”

“別跟我撒嬌,我不吃這一套,沒良心你、沒良心。”她生氣地扭了下他的耳朵。

“喔!”蕭旭維痛呼一聲。

“蕭太太、蕭太太——”

樓下傳來鄰居的叫喚聲。

蕭母氣憤地嘟囔道:“好不容易送走一批,又來,沒完沒了。”她不甘願地起身。“晚上我再審問你。”

“蕭太——”

“下來了。”蕭母邊走邊喊。

蕭旭維揉着耳朵無奈嘆氣,他都幾歲了還扭耳朵,睡蟲都被趕跑了。他起身整理行李,順手將筆電放到桌上,而後將行李箱內的衣物及日用品歸位。

母親將房間收拾得很乾凈,也沒有特別需要打掃的地方,不過二十分鐘他就把行李整理完畢,走進浴室沖了個涼。出來時想到前幾天從醫學期刊下載的幾篇文章還沒看,便在書桌前坐下,打開計算機閱讀。

才看一頁,手機鈴聲響起,他瞄了眼來電顯示,訝異地接了電話。

“喂。”打過招呼后,卻不知要說什麼,只能沉默地等着對方開口。

“旭維……”另一端頓了幾秒。“你……到家了?”

“剛到不久。”他回答。

“聽說你回南部,所以打電話過來問問,你……身體還好吧?”

他微笑。“都好了,你放心。”

“那就好。”

接着便是寂靜。他正想着說些什麼蓋過尷尬時,她搶先開口。“我想我是沒什麼機會去你那兒,如果哪天你上來台北,再約出來吃個飯吧。”

“好。”他應了一聲。

話筒那端又沉默下來,兩人都曉得這不過是應酬話。

“你呢,最近好嗎?”他問道。

“好。”原想說幾個共同朋友的小笑話,最後卻作罷,只道:“你多保重。”

“你也是。”

按下結束通話鍵,他怔忡地望着窗外的屋頂。曾經是戀人,如今卻連說話都不自在……

他回過神,把鄭庭竹從手機聯絡人中刪除。

其實,他早在一年前就想刪了,沒想到出了車禍,大腿斷裂、小腿開放性骨折,花了八個多月的時間休養及復健。庭竹當時也在車上,只受輕傷,已決定分手的情人卻因為車禍不得不綁在一起,實在是彆扭又不自在。

當時好友還開玩笑,說是老天爺給他們製造機會重修舊好,庭竹因為愧疚,也生出幾許意思,但他一向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也不認為真愛無敵,她若真的出於愧疚想複合,對兩人而言都是災難。

他們的問題始終存在——他想回南部,可庭竹想待在台北,三年前兩人聊天時就談過這事,當時庭竹有些為難,但沒說什麼,他也沒放在心上。那時兩人才剛墜入情網,這不是迫在眉睫需要解決的問題。

直到一年半前他決定回家鄉,想帶她回家見父母,然後把婚事訂下,但她跟他吵了一架,說不想這麼早結婚,更不想嫁去南部。不是她對南部有什麼偏見,而是她的家人朋友及事業都在北部,她沒辦法放下一切嫁給他。

“為什麼你不能留在北部,為什麼要我退讓?”

中間的爭吵、冷戰,他不願再回想,只是有一天,他突然累了,決定暫時分開一陣,冷靜一下。她起初不答應,後來想想爭吵也沒個結果,也疲倦地答應了。

他們偶爾通個電話,雙方都沒軟化的跡象,那時他心裏便有底了。如果他與父母關係不好,或者在家鄉沒工作機會,他可能會留在台北。但他是獨子,親子關係也不錯,當初上台北念書就沒打算久待,既然雙方都無法妥協,只能分手。

他也想過遠距離戀愛,好友甚至說先拖個幾年,說不定庭竹就讓步了。但他不喜歡這樣,庭竹自然也不肯,他們兩人都不是喜歡拖拉的個性,先前冷靜了兩、三個月,再談分手,彼此都心平氣和許多,沒有太多的爭吵,即使不舍難過,雙方都決定放手。

這一年來,兩人慢慢退回朋友身分,卻仍帶着疙瘩與尷尬。她知道他這陣子就會回家,沒問他確切日期,他也沒告知,不是故意不說,而是每次說話氣氛都這麼詭譎,實在提不起勁打給她,反正她總會從別人那兒聽到。

收回漫遊的思緒,蕭旭維將注意力移回屏幕上的文章。一個小時后,他稍作休息,上網收信,卻意外看見秋月的名字。她在主旨上大剌剌寫着:我是秋月~~

他打開信件,內容很簡短。

旭哥,這個信箱也不知你還有沒有用,不過管他的,我還是寄寄看,雖然很想問你發生什麼事,但又怕你傷心不想回答,所以寄信來給你打氣。

信件底下是一排穿着火辣的比基尼女郎,扭腰擺臀,拿着綵帶球吶喊。

旭哥、旭哥,加油、加油!

點我、點我、點我……

他微笑地將鼠標移到女郎身上點了下。

唰地一聲,比基尼女郎的上衣忽然掉落,朝他拋媚眼。

蕭旭維無法遏制地笑出聲。

“這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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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男我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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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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