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裴羲轉頭瞅她一眼。「方才說了,我與你兄長沒有關係,所以才能無所顧忌。我家中有祖母、高堂作主,哪有晚輩插手的分?」

這話說得合情合理,卻透着一絲冷漠。陌青禾也知道自己強人所難,遂道:「那是自然,我方才說話欠考慮了。」

剛剛是氣他說旁人的事如此雲淡風輕,才故意這樣反問,現下倒覺得自己器量狹小,他一個庶子,又是不受寵的,在家中地位艱難,她幹麼去挑人家的刺?

雖說他有些盛氣凌人,可富貴人家出身的公子使喚人慣了,難免有驕氣,也不是針對她,她實在毋須如此介懷。

再者自己的態度也不是很好,想想無禮話語說了不少,他也沒計較。如此反省一番后,陌青禾誠心道:「今天發生太多事情,我心情受到影響,說話沖了些,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不安愧疚的模樣讓裴羲挑眉,不明白她怎麼突然這樣,回想前後話語,猜測她是憶起他在裴府的尷尬地位,才道歉的吧?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陌青禾走過樹叢,正想着該說些什麼話,一抬眼,山楂樹上滿滿的紅果奪去她的心神,甚至不知自己停下腳步。

已經多久沒來這兒了……

以前這兒是自己最愛來的地方,身邊還跟着一抹瘦削的身影,手不離書,搖頭晃腦地念着,她總笑他是書獃子,他愛喊她野丫頭。

她爬上樹,摘了果子丟他,把他打得滿頭包,他生氣地走了,她追上去小心地賠不是,取了葉子給他做書籤,熬山楂湯給他解暑。冬天時,他們站在這兒吹冷風,卻不覺得冷,手握着手,全身打顫,心卻是暖的……

青禾,你可要等我,我中舉了就來接你,娶你進門。

我才不稀罕呢。

我可稀罕了,你答應我、答應我……

她故意不說,氣得他又是三天不理她。

母親過世的時候,他抱着她叫她別哭,自己卻也哭得滿臉是淚。他與嗜賭的哥哥打成一團,鼻子眼睛都腫了,她給他上藥,罵他笨。

他的母親拜託她不要耽誤他讀書,不要來找他,幾乎給她跪下,她點頭……她只能點頭。

進京考試前一天,他來找她,她在樹下給了他承諾——我會等你,一定等你。他感動地抱緊她,傻傻地笑着,他們摘了尚未成熟的紅果,一人吃了一口,那酸味難以下咽,兩人的臉都皺成一團,卻開心地互相取笑。

第二天,他走了。

春去秋來,她始終守着這份承諾,而他卻娶了別人——

酸澀的記憶在她沒有防備之際席捲而來,打得她無招架之力,往事一幕幕翻卷而過,她幾乎撐不住身子,淚水毫無預兆地落下。

「怎麼了?陌姑娘……陌姑娘……」

身體搖晃着,淚水使得眼前的一切朦朧不清,她彷佛往下墜,只能抓住所能抓取的任何東西。不能倒下,她不能倒下……

「陌青禾!」

嚴厲的叫聲將她震回現實,她茫然地望着眼前的面孔,呆愣數息才自幻境中回來。

雙頰一片濕涼,驚得她低下頭,掏出帕子擦拭,一面轉身疾行,裴羲幾個跨步追上她。

「怎麼回事?」他問道。「那樹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沒事,沙子進了眼睛……」

他沉吟道:「是想到家人還是想到薄情郎?」

陌青禾猛地停下腳步,眼眸燒起怒火。「請你別問了。」

看樣子是薄情郎。「既然難以忘情,何不去找他?」

怎麼會有這麼不識相的人?她深吸口氣,說道:「恕我無禮,可這不干你的事。」

裴羲望向山楂樹,紅紅的果子在風中輕晃,艷麗奪目。

「我要娶你,自當把一切問清楚。」

他將目光移回她的臉蛋,只見她瞠眼張嘴,一副驚嚇的表情,他嘴角微揚。「有這麼驚恐嗎?」

她打個冷顫,回過神。「我說了不做妾——」

「我要娶你為妻,不是納妾。」他打斷她的話。

她不知道哪件事更讓她驚愕了,是他尚未成親,抑或他要娶她為妻。

「為什麼?」她無法相信地搖首。「除了兄長的問題外,我也沒有嫁妝。」

撇開門第觀念不談,嫁妝與聘禮也是合婚考慮的重點,議婚時,男方要在婚帖上詳列聘禮數目,女方則要列出隨嫁的資產田產,因此常導致貧女難嫁、貧子入贅的現象。

「我曉得,我不在意。」他簡單道。

「我不懂,為什麼?」她至今還無法相信。「難道……公子有隱疾?」

這下換裴羲愕然,隨即輕笑道:「姑娘多慮了,在下可以保證沒有任何問題。」

他的眼神與話語帶着一股親昵,使她困窘地紅了臉。剛剛實在不該說那話,她力持鎮定,問道:「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娶我?依公子的條件,應當可以娶到更適合的姑娘。」

帶笑的眼眸瞬時轉成淡漠,裴羲不願多說,只略略提及。「家裏人給我安排的婚事我並不喜歡。」

「令尊不會答應……」

「這些你不需擔心,我會解決,婚後我們也不住這兒,我在江寧另有居所與生意。」

「我並未答應要嫁給公子。」陌青禾搖首,他說的像是已成定局般。「撇開身家不談,我對你並不了解……」

「婚姻但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有多少夫妻了解彼此?」他瞥她一眼。「你與那人一塊兒長大,稱得上了解對方,可曾料到他最後會負心?你不需擺臉色於我,我也不是要揭你瘡疤,不過實話實說讓你認清現實。嫁我為妻,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首先你妹子便不需私奔,有我撐腰,杜家夫婦豈會拒絕這門親事?第二,你能帶着姑姑一起到江寧,讓她後半生有依靠,最重要的是你不用再煩心陌豐栗,我會讓他再沾不了賭。」

他說得如此冷靜,條理分明,使她更加不安。「這些都是我得的好處,你呢,能得到什麼?」

「平靜的生活。」裴羲淡漠地說。

她一怔。

「我不喜歡說自家的事,可若沒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你必惶惶不安,所以我簡單地說,你對自家兄長感到失望、憤怒、怨恨、灰心……這些我都感同身受,只是對象是我的祖母、雙親。

「身為庶子,我從沒爭過什麼,盡心做好分內的事,可我發現他們並不當我是親人,不過是顆棋子,哪裏好使好擺,就把我擱哪兒。我隱忍不發,只是冷眼旁觀他們能做到什麼地步。對於婚事我並無多大意見,只要對方性子好就成,畢竟是要過一輩子的人,我絕不願每天吵吵鬧鬧,弄得雞犬不寧。可他們卻依然故我,以為我會像往常那般讓步……」他冷笑一聲。「真以為我是泥做的,讓人搓圓捏扁。」

陌青禾嘆口氣,不由得同情他。「對方性子很不好嗎?」

「驕縱。」

「我也有脾氣……」

「你不驕縱,能說道理。」裴羲瞥她一眼。「雖然脾氣不小,可能反躬自省、知過能改,已屬不易,其他方面我便不再強求。」

「聽起來倒是委屈你了。」她咬牙道。「請問其他方面是指哪些?青禾虛心受教。」

他點點頭,繼續道:「姑娘意見太多,又過於固執不聽人言,女子當溫婉賢淑、輕聲細語舉止得宜,以夫為尊——」

「好了,聽不下去。」她打斷他的話。「看來我不符合公子條件,不需再言。」

「我已說了這些不強求,你能謙虛受教,不恥下問——」

「夠了。」她抬手制止他再說下去。「你是認真的嗎?什麼不恥下問,莫名其妙,應該虛心受教的是你。」

他揚眉。「在下自認沒有大缺點,也極隨和——」

「換我說了。」陌青禾惱怒地瞪他。「你自大猖狂、盛氣凌人,自覺高人一等,固執僵化、口是心非……」

「我何時口是心非?」他不解。

她揚起下巴。「不錯,還能不恥下問,本姑娘就勉為其難告訴你,說自己不挑食,卻討厭吃蘿蔔、竹筍、粉皮跟雪菜,我相信這還只是太倉一粟,你討厭的食物應該多如牛毛吧!」

「說得太誇張了。」他斥責一句。「我不過是想知道你廚藝如何……」

「看來我廚藝很差,讓你食不下咽。」她忽然露出一抹惡作劇似的笑容。「這樣吧,我替少爺煮一桌蘿蔔宴,務請賞光。」

她還真能弄出蘿蔔宴來,光想到那景象,他的胃就不舒服,可見她得意洋洋,他頓時感到好笑,沒想到她也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面。

「與其煮一桌蘿蔔,不如吟詩吧,姑娘會用蘿蔔作詩嗎?」他故意問。

為什麼突然提到用蘿蔔作詩?陌青禾狐疑地看着他。

「我在書房裏看到一張蘿蔔畫,上頭寫了兩句話挺有趣的。蘿蔔入詩我不會,入菜倒能擺一桌……」

她倒抽口氣,臉孔脹得通紅。

「怎麼?」裴羲假裝驚訝地看着她。

她故作鎮定地搖頭。「沒有,只是忽然想到灶上還燉着肉,這會兒怕要燒糊了。」她快步穿過樹叢。

見她尷尬不安,他沒再窮追猛打,換了話題。「方才都是戲語,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我的提議你好好考慮。」

「我們每次說話都在爭吵,我真的不覺得這……」

「你需要一點時間思考,過幾天再回覆我。」他淡淡地說。「還有,把那棵樹砍了吧!」

陌青禾走下石階,腳步停頓半晌才又接續着往下走。

「與樹何干?」她蹙眉。「我太久沒走這條路,一時見到沒有防備,才會情緒波折,如同身在夢魘不自知,現已醒來,再不會如此失態。」

想起在他面前怯弱流淚,她頓時彆扭至極。

「你對他——」

「沒有任何感覺了。」她急促地說。「請你以後不要再問,我不想與你說這些。」她只想掩埋過往的一切,不想挖掘。

裴羲也沒再逼她,與她靜靜走下石階。

回屋后,她進廚房準備午膳要用的菜肴,卻見妹妹呆愣地拿着一把蕹菜動也不動。

「你在幹麼?」

陌青苗回過神。「沒……我從園子摘來,正要拿去洗。」她也忘了自己進廚房幹麼,好像是要拿竹簍子吧?

「魂不守舍的,出什麼事了?」她不好說自己聽到了她與杜松的話語,只得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沒有。」陌青苗扯出牽強的笑。「我……我去洗菜。」

陌青禾只能在心裏嘆氣,也不知該怎麼安慰妹妹,想了會兒,她添上柴火,燒開一鍋水,將浸泡過的烏梅、甘草、洛神花與陳皮放入。

「在煮什麼?」陌雪梅走近。

「烏梅湯。」

「你不是不愛喝烏梅湯?」她瞄了眼食材,沒見到山楂片。青苗曾說過青禾不喜歡山楂,所以只要必須用到山楂的菜肴飲品都不做。

「天氣太熱了。」她垂下眼沒有多說。

陌雪梅沒有追問,換了話題。「你打算怎麼處理豐栗?」

她有些反應不過來,陌雪梅精明地看着她。「總不能關他一輩子。」

「姑姑……」

「我一向淺眠,那蠢小子丟石頭的時候我就醒了,不只我,還有其他人曉得。」

「誰?」陌青禾緊張道。

「二少爺跟廖延興。」她本要跟着青禾身後出去,後來瞧見少爺與廖延興便打消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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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上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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