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裴羲進庄時適逢大雨,莊裏的農民幾乎都躲在家中,沒見着他到來。與他一同入庄的還有友人范名暄及隨從廖延興,三人頂着傾盆雨勢馳馬狂奔,最後在一戶院落停下。
廖延興翻身下馬,發現門並未掩實,當下推開大門。門房內,老易與管家裴賢正在對奕,小廝張寶財正欲出來解手,恰巧看見大門讓人推了開來,原以為是莊子裏的農人登門,沒想是陌生人。
推門的男子一身棕衣,濃眉大眼,身子粗壯結實,一看就不好惹,若不是對方退後兩步,讓主子先進來,張寶財真會把他認作打家劫舍的盜匪。
進門的男子五官俊秀,眉眼間凈是英氣,雖然全身濕透,可身上的衣料還是瞧得出奢貴。他正要上前詢問,忽地想起這人是誰了,忙扯開喉嚨叫道:「少爺!」
他只在三年前見過少爺幾次,因此沒即時認出來。
這聲喊叫把房內兩人驚得一呆,棋盤都撞翻了,裴賢沖了出來,脫口叫道:「二少爺。」隨即反應過來,忙道:「快,叫廚房備薑湯。」他朝張寶財使了個眼色。
「是。」張寶財機警地應了聲。
「等等,馬廄可是在後頭?」廖延興問道。
「是,小的來就成了。」張寶財衝到門外要拉馬匹。
「不用了,你去叫廚房煮薑湯,備點飯菜,二少爺還沒用膳。」廖延興說道。
張寶財也沒與他爭辯,急忙領命而去。
裴羲冷着臉往裏走,看起來心情不是很好。裴賢拿起紙傘跟上,老易再遞出一把傘交與范名暄。
「實在對不住公子,宅子裏奴才不多,勞您親自打傘。」他是門房走不開身。
范名暄爽朗道:「無所謂,反正都濕透了,再說沿着廊道走,也不會被打濕。」他婉拒了傘具,朝前走去。
午後忽然下了一場雨,雷電交加,原本在書房作畫的陌青禾放下筆走到廊下,憂心園子裏的菜蔬都要讓這猛烈的大雨給泡爛了。
雨中一抹青影奔跑而來,似乎喊着什麼,可讓雨聲掩蓋了,待來人又近些,她才瞧清是張寶財。
何事驚得他這般跑來?陌青禾擰下眉心,見他奔至自己面前,踏上廊道時,腳下一滑,差點摔跤。
「小心。」陌青禾忙道。
張寶財大聲喘氣,一邊揮着雙手。「快、快……少爺,二少爺來了,你快收拾!」
陌青禾臉色一變,問道:「到哪兒了?」
張寶財抹去臉上的雨水。「這會兒怕是過了亭子,管家正絆着他,對了……還得備飯菜煮薑湯,少爺都濕透了。」
「我知道,你快去換衣服吧。」她叮囑。
衣服濕答答地掛在身上的確難受,張寶財點點頭。「我一會兒過來幫你收拾東西。」
「我自己來就成,書房裏沒多少東西,你快去換衣裳免得受寒。」她邊說邊往房裏走,聽見張寶財急匆匆跑走的聲音。
進房后,她先把癱坐在椅上打盹的妹妹給搖醒。「快起來。」
「嗯……」陌青苗動了下,一臉睏倦。「再讓我睡一下。」
「還睡,阿松冒着大雨來找你。」
霎時,一隻懶貓化作一隻潑猴,登地一聲從椅子上跳起。「阿松來了?」
「騙你的。」她笑着搖搖頭,一面收拾桌上的東西。阿松與妹妹兩小無猜,感情極好。
「你怎麼騙人!」陌青苗生氣地跺腳。
「不騙你你這懶蟲起得來嗎?還不快來收拾,少爺回來了。」
「什麼少爺?」陌青苗一臉茫然。
「睡糊塗了,還能有什麼少爺,這莊子的主人。」
陌青苗打個激靈,身子不自主地抖了下。「正主回來了!完了!」她慌得在原地直打轉。
「別像無頭蒼蠅似的,還不快來幫忙,把架上的布拿過來。」
姊姊的話自小聽到大,一個命令一個動作,陌青苗心底雖慌得厲害,仍舊把架上的青布拿了過去。
陌青禾將布攤開,把紙筆擱上,一邊道:「還愣着做什麼,快去收拾你自個的東西。」見妹妹去拿窗邊的小盆栽,她忙道:「那些擱着,屋裏的擺設不用管。」
大大小小的盆栽有十來個之多,怕是還沒收拾完,二少爺就到門口了。
陌青苗放開盆栽,急急把方才做到一半的鞋子放進竹籃里。「二少爺會不會發現咱們佔了他的書房,把咱們趕出去吧?」
「你糊塗了,咱們是府里的廚娘,他趕咱們做啥?」陌青禾將桌上散亂的書籍放回架上。
陌青苗一怔,隨即笑道:「是啊,我怎麼忘了。」
不過這也不能怪她,來這兒一年多,她從沒見過少爺,正所謂「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主人不在,便把這兒當自己家了,平時無事就到書房看書做針線活兒,偶爾姑姑會叨念幾句,說她們失了下人該有的分寸。
裴管家總在一旁打圓場,反正二少爺幾乎不來這兒,她們自在些不要緊,他自個兒也不是奴才出身,不講究這些。
「好了,快走吧。」陌青禾在布上打個結,走到房門口,順手把門上的小花圈給卸下。
「不是說擺設不用管嗎?」陌青苗問。
「這一看就是姑娘會喜歡的東西,還是取下好。」她沿着迴廊快步移動,一邊道:「我先到廚房煮薑湯,你把東西拿回房,順便把阿蓮她們叫醒,姑姑那兒也去說一聲。」
「好。」陌青苗點頭。
這宅子除了她與姊姊外,還有四個奴婢,姑姑也在這兒,是訓練奴婢的嬤嬤。
兩人在走廊盡頭分道揚鑣,一人往僕役房走,一人往廚房邁去,原本寂靜的宅子一下動了起來。
奴婢們將食案端上時難掩緊張,這是她們第一次見到少爺與外人,深怕表現不好,雖然來時嬤嬤已再三告誡如何行事,可心頭還是七上八下的。
阿蓮將食案端至少爺面前時,雙手抖了下,雖然有些不穩,幸好湯汁沒有溢出,另外兩名奴婢也沒比她好上多少,不過雖無法從容自在,起碼沒有出糗。
阿蓮鬆口氣,站至一旁,連瞄都不敢瞄主子一眼,顫抖着聲音道:「因米飯需要炊煮,廚娘先呈麵食,還望少爺不要見怪。」
食案上擺着一大碗冷淘面,鮮碧的麵條上淋着肉末醬,旁邊擺着三碟菜,臘肉炒蒜末、五香辣豆腐與腌蘿蔔,最後附上一碗筍湯。
雖說是匆匆呈上的膳食,可菜色也還行,裴羲便沒與之計較,點了下頭,示意她們退下。
范名暄瞧着眼前的菜色,微笑道:「還挺香的。」也沒等裴羲先動筷,他自個就先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麵條。
裴羲示意站着的廖延興坐下來一塊兒吃。他們雖是主僕,可出門在外他向來不講究規矩,廖延興也知主子的性子,立時坐下來用膳。
「嗯……」范名暄揚眉。「你們兩個快吃,這碗面不錯,又香又有嚼勁。」本想只是普通菜色,味道頂多一般,沒想到卻出乎意料地好吃。
一直站在旁邊沒出聲的裴賢順勢接話。「那是,陌廚娘的手藝人人稱讚。」
裴羲拿起筷子,說道:「張嬸不在廚房了?」
「一年前她摔了一跤,傷了筋骨,身子一直沒復原,我便自作主張換了廚娘。這也算不得大事,我便沒報你知曉,剛剛那三個丫頭是一年多前買進府的,原來的丫頭年齡都大了,我便作主讓她們嫁人了。」裴賢補充說明。
裴羲點頭。「小事你拿主意就行,我會在莊子住上一陣,一會兒你把府上的下人都叫來,我認一下新面孔,你去安排吧!」
「是。」裴賢隨即離去。
裴羲吃口面,讚許地點了下頭,果然美味。
「我說這兒的廚娘可比你府上的好多了。」范名暄的筷子從方才至今都沒停下,幾盤小菜色香味俱全。「我不怪你把我拉出來淋雨了。」
裴羲笑道:「我是拉你出來散心,遇上雷雨可不是我計劃的。」
一直以來他都在外地經商,十天前才回老家,方才與父親起爭執,他氣憤難忍,騎馬出城散心,半路烏雲密佈,欲尋躲雨處時才想起自己有座莊田在附近。
每半年,裴賢會寫信告知莊稼收成及田租收入,年底時會將帳簿呈上。這三年他從沒到過莊裏,並非是他信任裴賢,而是田租收益並不多,他一向沒放在心上。
裴賢是父親一位遠親,五年前家鄉遭水患,遂帶着妻兒前來投靠父親,沒想妻兒病死在半路上,待他上門時已是面黃肌瘦只剩一口氣。父親早年曾受過裴賢祖父恩情,今日他來投靠,自要幫忙到底。
父親請了大夫治好裴賢后,原想給他一筆錢營生,可妻兒之死令他萬念俱灰,父親擔心他想不開,又不知如何勸解,便將他安置在庄內靜心修養,還派人細心照料,之後他便長住在這兒。
因這層關係,裴羲也沒將他當下人看待,只是兩人相處時日甚短,並不熟稔,話語間難免生疏。
三人用完膳后,裴賢正好帶着一干人進廳。裴羲瞄了一眼,三名奴婢方才已見過,裴賢要她們自報姓名,三人小聲地依次說著:碧蓮、蘭香、菊芳。
站在她們身旁的是張寶財,裴羲三年前見過此人,自是有印象,除他之外,還有一名雜工簡來金,與張寶財年紀相當,都是二十齣頭,不過個子壯實許多。
而後裴賢指着一位四十上下的婦人說道:「陌姑姑原是宮女,去年新皇登基,賜了恩典,特許年紀大或身子不好的宮女回鄉,因碧蓮三人沒做過奴婢,我便請了陌姑姑擔任教引嬤嬤,讓她們懂規矩知進退。」
「見過少爺。」陌雪梅微低着頭,恭敬道。
裴羲還沒說話,范名暄已先一步道:「這可有趣了,沒想你待過宮裏,見過皇上嗎?」
「遠遠地見過。」
「先皇呢?」
「見過。」
「什麼模樣?」
裴羲瞥了范名暄一眼。「你這是什麼問話?」
范名暄一點也不惱,笑笑說道:「別跟我說你不好奇,陌姑姑——」
「公子喊小的嬤嬤便成。」陌雪梅說道。
「好,一會兒你給咱們說說宮裏的事。」范名暄興緻高昂。
裴羲望着另外兩名女子。「哪個是廚娘?」
「廚娘陌青禾見過少爺。」陌青禾語調平靜地說道。
雖然她低着頭,不過還是能看出年紀不大,裴羲說道:「沒想到你年紀小小,廚藝倒挺不錯。」
「謝少爺誇獎。」
「另外一位……」
「灶婢陌青苗。」她抖着聲說。「見過少爺。」
「三位都姓陌?」裴羲看着三人。
「青禾與青苗是小人的侄女。」陌雪梅說道。
「嗯。」裴羲應了一聲,沒對此評論,只道:「都把臉抬起來。」全低着頭可不好認人。
陌青禾抬起臉,正好對上裴羲的視線,他面貌俊秀、雙眉如劍,深邃如潭的雙眸透着疏離與淡然,膚色不似一般公子蒼白,比他身旁的范名暄好些;范公子一見就是世家子弟,沒在太陽底下工作過,比在場的姑娘還白皙,相貌也十分秀氣。
裴羲不似他的隨從有着粗獷的外貌與身形,也沒范名暄的秀美,他五官英朗,黑眸如星,眼神淡漠卻不嚴厲。
據管家說二少爺是妾所生,母親在府邸並不受寵,上頭的兄長雖也是庶子,其生母卻備受裴老爺喜愛,地位自然比他高上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