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請問您為什麽會出來競選學生會副會長?」程盈蒨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鏡,遮掩過於嫵媚的雙眼,頭髮整齊地梳理在後,手上拿着記事本,準備記下他的回答。
「為了襯托會長的帥氣與瀟洒。」曲言熹的語氣沒有任何高低起伏,連表情都平淡無奇。
程盈蒨噗地一聲笑出來。「大家都說副會長嚴肅不苟言笑,沒想到也會講笑話。」
「我沒說笑話,會長找我的時候就是這麽說的。」他依舊一臉嚴肅。
想到那個自戀又臭屁的學生會長,程盈蒨有些相信了。「你不生氣嗎?」
「外表是他唯一的價值,我可憐他。」
三年後
程盈蒨從捷運站出來後,便急急忙忙地趕路,循着姑姑同她說的指標前進,今天可是姑姑的大日子,要是遲到,耳朵恐無寧日。
下了快一個禮拜的雨,難得今日出了太陽,讓人心情都愉快起來,姑姑甚是得意,大言不慚地說道:「我的外號『晴天娃娃』可不是白叫的。」
想到姑姑臭屁的語氣,程盈蒨忍不住笑了,抬起眼,找尋姑姑說的路標,下一秒,笑容瞬間凍結……
遠遠地,她看見了仇人——曲言熹。
如果可以,她希望這輩子他們都不會再見面!
程盈蒨一向是個小心眼的人,誰對不起她,讓她不好受,她全記在心裏,逮到機會,她也不吝於戳對方兩句,獲得一點報復的小快感。與其把不滿、壓力累積成深仇大恨,她信奉的是有機會就刺對方几下,解放自身壓力,對雙方都有好處。
曾經她也是個天真無邪、圓潤可愛的傻妞,上了小學後,才慢慢了解人性的黑暗,像總愛在考試前哀號着沒看書卻名列前茅的偽君子、打小報告的小人,以及在背後說她壞話的「好」姊妹……只能說罄竹難書。
每個小孩大概都是這樣長大的,然後成了各式各樣的大人,她跟多數人一樣,做不了聖人也當不成壞人,不過是個平凡的普通人……
或者該說脾氣有點急、有點壞、小心眼、愛記仇又好面子的普通人,以德報怨是她學習不來的美德。
因此當她一眼瞧見十公尺外的曲言熹時,先是訝異地瞠大眼,接着便迅速轉開臉,假裝不認識,奈何初見時的驚訝之色早落入對方眼中,偏偏她還故作正經地換個方向,面無表情地轉入最近的巷弄。
進了巷子,程盈蒨表情一變,轉身貼着牆,偷偷往外瞧,沒想到正好對上曲言熹望來的視線,她大驚,反射性地縮回頭,外面,曲言熹卻是揚起笑。
「完了,丟臉死了!」
程盈蒨懊惱地跺腳,早知道就不要偷看,虧她還裝作不認識,曲言熹一定快笑破肚皮了,思及此更覺得面子掛不住。
還是乾脆出去相認算了,就說第一眼沒認出他……不,不要!為什麽她要先開口?想到往事,胸口彷佛堵了一塊大石,程盈蒨甩頭走進巷弄。
曾經,她以為自己很了解曲言熹,後來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其實她一點兒也不懂他。
那年她大二,而他大四,因為一次採訪,兩人的生命有了交集,當時參加的編採社要出會刊,學長姊們各顯神通,都去校外採訪了,就她一個菜鳥,不知要訪問誰,於是學姊提出建議——
「上一期採訪學生會長,不如這一期採訪副會長吧,反正湊個數罷了,我幫你安排。」
有人安排,她自然舉手贊成,約個時間便去了,那次訪談還挺開心的,曲言熹不苟言笑、說話又毒辣,聽說他高中時的外號是「木頭人」,又呆又矬,誰曉得根本不是如此。
兩人因為這次採訪留了印象,後來在校園碰過幾次,她覺得他雖有些嚴肅,但有時迸出的話還挺有趣的,便時不時地去找他,兩人也越來越熟稔,她以為彼此都有意思,結果卻是一場誤會。
原以為自己已經把這段可恥的過去拋諸腦後,沒想到意外的相遇,挑起的情緒比她想像中還要厲害,怒火從灰燼中冒出燙人的火焰,張牙舞爪,她深吸口氣,試着把陳年腐爛的情緒由口中吐出。
她走到路口,努力想着自己剛剛要去哪兒,現在該左轉還是右轉,她一向沒什麽方向感……
「盈蒨。」
她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全身僵硬,熟悉的聲音再次傳來。
「盈蒨。」
她直覺就想躲起來,幸好在她要拔腿狂奔做出蠢事前,她及時喝止了自己,跑什麽跑,沒出息!
迅速收拾了下心情,她裝出疑惑的表情轉過身,而曲言熹就在幾步之遙,唇邊漾着笑。
與三年前相比,他的外貌沒有太大的改變,兩道整齊俐落的濃眉、細長的雙眼,與略顯單薄的唇瓣,他不是帥氣俊美型,五官各別來看也不特別突出,但組合在一起,配上專註的眼神與沈穩寧靜的氣質,為他的樣貌加分許多。
不過……好像壯了一點,以前他很瘦,現在卻是穠纖合度,噗……陳盈蒨差點笑出來,穠纖合度,怎麽會迸出這麽女性化的形容?
她曾開玩笑地說過:「學長,你要吃胖點,女生喜歡壯一點的男生,這樣才有安全感。」
「女生」指的當然是她,因為做人要含蓄,不能太直接,所以代表千萬同胞的「女生」就被她拿來借用。
她還曾經訂定一個養肥計劃,還沒看到成果,她就從自作多情的夢中醒過來,接着他就去美國了,在一口漢堡一口炸雞的胖子國里,他果然也不免俗的變胖了,只是胖得還不夠,他為什麽不肥個二十幾公斤,頂着鮪魚肚、地中海出現!
她歪着頭,上下打量他一眼,疑惑地問道:「你是……?」
好吧,她知道自己太假了,但她就是不甘心,她才不要一眼就認出他,雖然剛剛被抓包,但她若不承認,他又能拿她怎麽樣,她就是小心眼,不服氣的話,咬她啊~~
曲言熹一點兒也沒受影響,依舊笑容和煦。「我是曲言熹。」他略略挑眉,摸了下自己的臉。「變得太多認不出來嗎?」
化成灰我都認得!陳盈蒨差點就要衝出口,但及時忍住了。
「……嗯……好像有點印象……」說到這份上,再裝作不認識就太假了,但要她一口認了,又不甘心!
令她更生氣的是,他一點兒也沒受影響,不知是看穿了她的把戲,不好意思拆穿,還是根本就不在意。
他盯着她的臉,說道:「沒戴眼鏡了。」
三年沒見,她的外貌改變不大,除了沒戴眼鏡外,眉宇間殘存的稚氣也褪去了,更增添女性的柔媚。
她有對嫵媚的眼睛,眼角上挑,眼波流轉間總帶着勾人之意,所以她習慣戴眼鏡遮着,她曾笑笑地說——這叫擋桃花。
「你變胖了。」她回他一句。
他露出欣慰的表情。「我以為你不記得我以前的樣子。」
她急忙辯解。「我當然不記得,只是模模糊糊有點印象。」
察覺自己太過激動,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還有事,再見。」她才不管是不是講得太過突兀,在他面前根本不需要維持形象。
見她轉身要走,曲言熹眼神一黯,問道:「手機號碼有變嗎?改天一起吃飯吧。」
不要臉的東西,竟然還想吃飯!她冷眼掃去,不客氣地說道——
「沒空。」
程盈蒨跨出步伐,快步離去,曲言熹站在原地,並未追上去,不自覺地嘆了口氣,她的怒氣至今未消,不過這也是他咎由自取……
「她太幼稚了,我並不喜歡她,起碼不是以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
「她只是個可愛又有趣的小妹妹,我已經計劃好要出國,不可能為她改變。」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她滿心期待打算告白,卻偷聽到傷人的言語,因為太過震驚,她驚慌地逃走,甚至來不及拾起破碎的心,即使到現在,仍有殘片留在那兒。
而今他竟然有臉約她出去吃飯,沒見過這麽厚顏無恥的,留學歸國的人果然不一樣!
因為太過於氣憤,程盈蒨隨興亂走,當她回過神時,已經迷路了,正想打電話求救,手機正好響起,她從包包里掏出,才接通,姑姑焦急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
「你在哪裏?怎麽還沒到?」
「我迷路了。」程盈蒨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十五分鐘前不是才跟你提醒過怎麽走……算了,你現在在哪兒?」程婉佩問道。
程盈蒨瞄了左右的路名及地標,趕緊把位置說了,程婉佩立刻告訴她怎麽走回大路,接着就聽到她跟旁邊的人窸窸窣窣地說了幾句。
「你出來後,轉角就是葯妝店,你在那裏等,我叫人去接你。」
「不用了,你跟我說怎麽走……」
「等一下又迷路怎麽辦,你在原地等,大家都省事。」
姑姑做事乾凈俐落,卻沒耐性,不等她說話,就把電話掛了,程盈蒨無奈地收起手機,照着方才的指示,走回正確的路上,果然在轉角看到一家葯妝店,耐心等待未來的姑丈來接她。
小姑姑大她二十歲,今年四十三,曾結過一次婚,二十八歲時因為姑父外遇,不顧阿嬤勸說,執意離婚,而且發誓再也不結婚,阿嬤是個傳統的女人,為了小姑姑操碎了心,從此睡不安穩,擔心小姑姑年老後孤苦無依,積極為她尋找第二春,頻頻安排相親。
小姑姑卻見一個殺一個,每每鬧得下不了台,把人都得罪光了,阿嬤被她氣得差點中風,大病一場,小姑姑這才收斂,但依舊不改其志,對男人不假辭色,只是手段不像以前那樣激烈。
當小姑姑邁入四十,青春不再,魚尾紋都出來了,阿嬤心也死了,當晚抱着阿公的牌位大哭一場,鬧得全家不安寧,伯伯叔叔們發誓絕不會讓自家妹子晚景凄涼,阿嬤才稍微安心,本來還想把小叔的一個兒子過繼給小姑姑,結果差點又鬧出家庭革命,聽說小嬸還鬧着要上吊。
而命運在這時又擺了眾人一道,小姑姑竟然在去年有了交往對象,不過這事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小姑姑愛面子,當初說得信誓旦旦,這輩子不會再嫁,而且年紀都過四十,阿嬤也死心了,她卻談戀愛了,要是傳出去,還不丟臉死,於是小姑姑一直秘密進行地下戀情。
直到上個月程盈蒨撞見她發獃地盯着戒指才露餡,程婉佩一開始還扭扭捏捏說不清戒指的來源,被程盈蒨捉弄幾句後,惱羞成怒,女王性格爆發,才抖出有男友的事。
秘密被發現後,除去一開始的不自在,程婉佩反而有種鬆口氣的感覺,接着就大大方方地說要介紹給她認識,只是男友的一切資料,小姑姑全程保密。
「說了還有什麽驚喜,反正都要介紹你們認識,到時看了再跟姑姑說你的觀感。」
她覺得小姑姑是乘機報復——戒指被發現時,她糗了姑姑幾句,小姑姑就懷恨在心,才會故意賣關子,吊她胃口。
只是……她跟准姑父根本不認識,憑姑姑的描述,認得出她嗎?
目光掃過擺在外頭的特價商品,她無聊地一個個觀看,最後拿了面膜與衛生棉,正打算結帳,一轉頭,意外地再次看見曲言熹,他朝她一笑,走到她面前。
程盈蒨一臉驚愕,他怎麽又出現了?!
她惱火道:「你跟蹤我?!」
「我是來接你的。」
接她?程盈蒨先是疑惑接着恍然大悟,雙眼瞪得如牛眼一般,滿面驚恐,天啊,不會這麽狗血吧!
她驚叫出聲:「你是我姑姑的男朋友?!」
他先是一愣,接着突地笑出聲來,肩膀顫個不停,他拚命克制自己,不想她尷尬,卻收效甚微。
她頓時明白自己說了蠢話,表情惱怒,這也不能怪她想歪啊,誰叫姑姑沒說清楚,她以為是准姑丈來接人,曲言熹碰巧又在這時候冒出來,她才會有這樣的聯想!
看他笑得停不下來,程盈蒨一時氣憤,丟出手上的東西,砸中他的胸膛,世界頓時安靜了,他收住笑聲,反射性地接住物品——夜用型衛生棉。
程盈蒨尷尬了,一甩手,把手上的面膜跟衛生棉全放回架上,飛快地轉身走人,假裝什麽事也沒發生。
偏偏有人很不識相地追來,還提起了——「不買嗎?」
她停下腳步,瞪他一眼,故意道:「你要買的話我等你。」
他忍笑。「我用不到,不然我買了送你。」
連衛生棉都可以拿來搞曖昧,不要臉!
程盈蒨賞他一個白眼。「神經病!」
被女性用品砸了竟然面不改色,出國一趟果然不一樣,眼界都開了,臉皮也厚了。
見她惱色未褪,他也收了開玩笑的心思,主動解釋。「我爸才是你姑姑的男朋友,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
先前程婉佩在餐廳里叨念着侄女怎麽還沒到時,順口說起了名字,他失態地瞪大眼,若不是程婉佩低頭按手機,一定會發現不對勁,也不能怪他驚愕,他怎麽也沒料到,未來的繼母竟是程盈蒨的姑姑。
方才與她在街上偶遇,他以為只是碰巧,沒想到兩人赴的是同一個約,思及此,心中的喜悅亦非筆墨能形容,只覺得命運真是奇妙……
程盈蒨沒接話,心中彆扭又不自在,老天簡直在玩弄人嘛,怎麽會有這麽湊巧的事,明明是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的人,如今卻成了姻親,搞什麽嘛!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
「才說要請你吃飯,沒想到這麽快就見面了。」他自我解嘲地說道。
她轉頭望着商家店面,沒打算要搭腔。
「你再這樣,他們會發現不對勁的。」他提醒。
「我怎麽樣,不說話不行嗎?」她不悅道。「難道要我跟你嘻嘻哈哈,一見如故?」
他微笑。「也不用這麽極端,只要你心平氣和地跟我說話就行了。」
她停下腳步,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我什麽時候不心平氣和了,我心平氣和就是這個樣子。」
他低頭凝視她嬌嫩的臉蛋,即使生氣時,她還是一樣明艷照人,俏麗可愛。「你的個性還是一樣,像小孩子。」
刺耳的話語逼得她反擊。「關你什麽事,我不需要你的批評!」
她扭頭就走,從包包里掏出手機,打算跟姑姑說她不去了,她沒辦法和他待在同一個空間。
曲言熹跟了上來。「我不是批評,只是說出事實。」
「你有完沒完?」
程盈蒨惱火,手指滑開螢幕。「我不去了,你走吧,我自己會跟姑姑講。」她撥出電話。
他忽然伸手搶過她的手機,按掉通話,她瞠目結舌地瞪着他,一時沒從他野蠻的行徑中反應過來。
「你干麽?」她大怒。
他嘆氣。「我爸很想認識你。」他抬起她的手,將手機放回她掌心。「我要怎麽做你才會消氣?」
她最討厭他這樣,明明是他的錯,卻弄得她才是無理取鬧的人。「消失,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他的眉頭聚攏,黑眸畏縮了下,似乎被她傷着了,程盈蒨心中閃過一絲快意。
「你知道,我說話一向直來直往,小孩子都比較任性。」她嘲諷地說著。
他再次嘆氣,像在忍受她的無理取鬧,反而令她更加不痛快,這時手機突然響起,見是姑姑打的,她連忙接起。
「你在哪?曲言熹找到你了嗎?」
「嗯,找到了。」面對曲言熹時,她能賭氣的說不去了,但對上姑姑,她卻如鯁在喉,不知該怎麽開口。
「找到就好,快點過來。」
一如既往,程婉佩說完就掛,根本沒給她說話的時間,程盈蒨無奈地收起手機,陷入天人交戰,她實在不想跟曲言熹一起,卻沒勇氣打電話跟姑姑說不去。
「走吧。」曲言熹率先邁步。
程盈蒨心不甘情不願地跟在後面,他在她前面三五步的距離,高的身材像一座燈塔。
過去,她曾經偷偷跟在他後頭走了一大段路,光看着他的背影,就覺得很開心;如今卻覺得礙眼極了,恨不得將他推倒,免得擋了她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