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伍藍七歲前都在街上乞討,養成見機行事、善觀臉色、見利忘義、貪小便宜的習性,進了絕影門后,雖力圖上進,可習性已成,積習已深,難以教化,入門派后,為練就一身功夫可謂吃盡苦頭,尤其她又有血暈之症,更是難上加難。
好幾次她都想放棄,重新回街上乞討,只是想到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心中惶惶不安,在門裏練武雖然辛苦,可三餐溫飽,不用再忍受饑寒交迫之苦。
到底是要留在門派吃苦、還是要回街上乞討,各有優劣,令她難以抉擇。沒想師父得知她的小算計后,狠狠踹了她一腳,冷笑地說:“沒出息的東西,要滾現在滾。”
那一腳讓她臟腑受損,吐了好一大口血,在床上躺了半個月,若不是師父說門裏不養廢人,打算將她丟到山腳下自生自滅,她還想繼續休養。
自那之後她也想通了,在街上乞討並非長久之計,就算最後被逐出師門,起碼可以學點防身功夫自保。
以前乞討也沒少挨揍,師父的一腳激起她壓在心底的憤恨與不服輸,自此之後她下了苦功練武,沒想過五關斬六將,闖過門派考核,最終留了下來。
偶爾回想小時候在街上挨凍受餓、受盡屈辱、遭人拳打腳踢的日子,不免唏噓感慨,正因有那樣的經歷,她每每見到乞兒總會多所觸動,有股莫名的親近。
她做不來散財童子,但偶爾發個善心,讓他們賺幾個銅錢,還是行有餘力的。
到了城西厲家莊后,伍藍打發男孩離開,正要上前敲門時,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真巧。”
她轉過頭,訝異地發現樊沐雲正朝她走來,身邊還跟着兩個皂衣捕快。她回聲道:“又見面了。樊捕頭來這兒是……”
“公事。”他簡短地回道,身邊的差役上前喚門。“還未請教姑娘大名。”
“伍藍。聽說這兒缺護衛,所以我來看看。”
“聽說厲家莊對人選很挑剔,姑娘這身板……”站在一旁的差役李忠瞄她一眼。
“試試也沒什麼損失。”她笑眼說道。
大門在此時開啟,差役上前說了幾句,四人便進入庄內,一位華髮老丈上前領着他們去前廳。
見老丈以奇怪的步法在石子路上行走,伍藍眼珠子骨溜溜地轉着。沒想到厲家莊還會奇門遁甲。旁邊三人見怪不怪,跟着老丈的步伐,免得觸動機關,想必以前也來過。
伍藍問道:“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每次進來出去都要如此麻煩?”
“最近莊裏多事,所以才起了陣法。”李忠熱心回答。
“什麼事?”她順口問道。
“最近雞鳴狗盜的事增多了,只好出此下策。”老丈沙啞地回道。
雞鳴狗盜?她心中一凜,難不成最近賊變多了,厲家莊的護衛折損不少,所以才對外徵選護衛?
可這樣也不恰當啊,誰又能保證從外頭進來的,沒有居心不良的人混在裏頭?想到此,伍藍倒覺得有些好笑。她自個兒就居心不良,還有臉說別人?
出陣后,她由另一名小廝帶至後院,樊沐雲則往偏廳走。離去前,他瞥了眼伍藍離去的背影,憶及她在亭子裏不慌不忙、不摻和的態度,總覺得她不是簡單人物,更別說她才進城,如何曉得厲家莊正在徵選護衛?
雖然厲家莊曾在城內貼出告示,可經過幾場大雨,上頭的字早已模糊不清——當然或許她之前就進城過,可心裏那股奇怪的感覺還是無法抹去。
不管是在江湖打滾還是當差辦案,他除了對危險特別敏感,有時事情不對頭時,心裏也會覺得怪怪的,只是因連自己都搞不清哪裏不對勁,只能先暗中觀察。
伍藍不知道自己已招人懷疑,兀自欣賞厲家莊的園林造景,到了後院,就見草地上搭了一個擂台,上頭有兩個人正在過招,底下有二、三十人圍觀。
“這怎麼回事?”她一臉狐疑。“莫非用打擂台的方式徵選?”
小廝回道:“那是當然,否則怎麼曉得武藝如何?”
既然是選護衛,當然要考校武藝,她訝異的不是要比武,而是弄得如此盛大。隨便在空地比比就行了,還特意弄個擂台。
“怎麼看着像在選武林盟主?”伍藍好笑道。
“女俠有所不知,因我家小姐喜歡習武又好熱鬧,所以命人搭了這檯子,不過就是用石頭、木材搭一搭,也不怎麼費事。”
她遠遠望去,果然瞧見擂台旁另有一座高起的樓台,上頭坐了一個穿青衣的姑娘,約莫十七、八歲,美艷動人。
“那就是你家小姐吧。”伍藍望向高台。
“是。”小廝開始解釋比賽方法。“入選的方式很簡單,只要能打平或打勝莊裏派出的人就行。”
打擂台讓她想起以前在門派的比試,那可是腥風血雨啊,死了還算好,一了百了,受傷殘廢才是可憐。
她不自覺地拿起懷裏包着的花生就口。“要有壺茶就更好了。”
“啊?”小廝投以異樣的眼神。
“沒事。”她笑咪咪地請他吃花生,可惜人家不領情。“聽說莊裏最近宵小不少,折損了不少護衛。”
“最近不知道衝撞了哪路煞神,老有人闖進庄來。”
“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偷東西嗎?”她又問。
“這事說來就氣,也不知誰傳的,說府里有尊血玉麒麟。”小廝搖頭。
“血玉麒麟……”伍藍恍然。半年前她在茶館聽書時,聽見江湖人提到此事,據說只要拿着血玉麒麟到落日谷,“鬼劍”就會以劍譜及心法交換。
江湖人趨之若鶩是因為鬼劍在五十年前名震江湖,聽說出劍非常快,如鬼魅一般,只是他在二十年前就行蹤不明,幾乎沒人再見過他。
有人說他為了一個女人退隱江湖,也有人說他早死了。江湖就是這樣,傳說多不可數,真實可信的沒多少,九成以上都誇大不實,她喜歡聽江湖傳說,卻是當故事聽,可總有人言之鑿鑿,自也有人深信不疑。
“就沒活捉到人?”她沒往人群里擠,而是站在一角望着擂台。
“聽說抓到了兩個。”小廝蹙緊眉心。
可惜他身分低微,不曉得到底問出了什麼沒有。
伍藍閑聊地又問了幾句,直到瞧見人群里熟悉的兩個身影——這不是在亭子裏遇到的那兩個漢子嗎?怎麼他們也來了,還真是巧。
此時老莫正好無聊地東看西看,正巧與伍藍的目光對上,他驚訝地挑了下眉,隨即推了下身邊的大鬍子。
“那女的也在。”
“什麼女的?”大鬍子順勢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伍藍微笑以對,如果他們曉得樊沐雲也在這兒,怕是會更吃驚。
“這小姑娘有點意思。”大鬍子說道。
“什麼有意思沒意思,你不會是看上人家了吧?”老莫訕笑。
“胡說八道什麼!”大鬍子瞪他一眼。
“過去會會她。”老莫朝伍藍走去。
“別又給我惹事。”大鬍子皺眉。
“還有哪位要上來?”擂台上的彪形大漢大聲問道,剛剛他才把一個人踢了下去。
“先辦正事。”大鬍子說道。
老莫點個頭。那小姑娘既然來了,一時半刻也不會走。
他身子一躍跳上擂台,報上姓名。“莫魁特來請教。”
伍藍拋起花生,愜意地以口接住,看着莫魁凌厲地進攻,過了二十招還未分出勝負,莫魁便算過關了,接着是大鬍子上場。
大鬍子身材高大,沒用武器,一套虎拳打得虎虎生風,而且力道極重,厲家莊的教頭被他打退了好幾步。
“身手還不錯嘛,不曉得跟樊捕頭比起來如何?可惜之前兩人沒打起來……”
“伍姑娘,又見面了。”
她猛地回頭,樊沐雲就站在幾尺外朝她走來。剛剛的話沒被他聽到吧?
兩顆花生從空中落下,打中她的頭,她也沒理,呵呵笑了兩聲。“怎麼,你也來看比試?”
他走到她面前,見她發上安着兩顆花生米,不由露出笑容。“你的……”他指了下她的發頂。
“沒事。”伍藍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花生米也不見得要吃,當髮飾也挺好。”
樊沐雲笑出聲。“是嗎?”
“樊捕頭沒聽過一物二用?”她面不改色地說。他原就生得一副好皮相,笑起來更顯得俊逸非凡,可親許多,頗有翩翩佳公子的氣韻。
“受教了。”他依舊笑容滿面。
“哪裏哪裏。”她盯着他微彎的眼眸。
樊沐雲挑了下眉。“姑娘何故盯着在下?”
“你頂着這張臉,不會帶來麻煩嗎?”
他一怔。這是什麼問題?
“另外兩位差爺呢?”她隨意換個話題。
“他們還有事先回衙門了。”
“所以你真是來看比試的?當捕快可以這麼悠閑……”她心生嚮往。“或許吃公家飯也不錯,可以仗勢凌人、魚肉百姓……”
再次聽見她不着調的思緒,他臉都黑了,說道:“這就是姑娘嚮往的?”
她頷首,見他黑眸頓時迸出正氣寒光,她趕忙改口。“不過開開玩笑罷了,做什麼一副要殺人的模樣?”
他冷笑,從衣內抽出一本簿子。“姑娘哪裏人氏?”
“為什麼問起身家背景?”
“今天在場的都要造冊備案。”他嚴肅地回答。
“為什麼?”她瞠大眼。
“原就應當如此,姑娘沒謀過差、找過營生?東家總要曉得僱用人的身家資料,而後兩方簽下契約,否則出了事如何憑說。”
“這我當然聽說過,可那是厲家莊的事,與你有何相干?”
“莊主將此事委託樊某全權處理。”他依舊一副公事公辦、正義凜然的態度。
原來如此,伍藍恍然,厲家莊正逢多事之秋,想找官家幫忙也是理所當然。可她又不平了。
“我又還沒通過比試,樊捕頭應該先去找贏得擂台賽的人吧?”
樊沐雲冷笑。“一個小小百姓這麼多意見?我就是仗勢凌人,你奈我何?”
他奶奶、爺爺的!她噴出怒火,他果然是故意找碴的。
“你心胸怎地這樣小?”她對着他橫眉豎眼。“看你一臉正氣,還想着你是個坦蕩之人,原來是個表裏不一的奸詐之徒。”
樊沐雲不過是想給她個教訓,才故意如此說,見時機差不多,正想來番訓話與點撥,卻見她突然雙眼放光,激昂地說道:“你開個價吧!我要用多少錢賄賂,才能像你這樣當個仗勢欺人、陰險狡詐、目無法紀的捕快?”
他驚愕了。
她雙手一拱,諂媚道:“請大俠指點,大恩大德永生難忘。”
她決定改行了,從朝不保夕的殺手生涯轉向吃國家米糧、作威作福、魚肉鄉民的捕快!
樊沐雲的臉一下脹得通紅,氣得七竅生煙。“你——”
怎麼他的表情這麼奇怪?伍藍一臉茫然。他是嫌銀兩太少嗎?不對啊,她都還沒開價……
他現在的表情怎麼跟師父生氣時一樣,恨不得把她大卸八塊。
“你……”她憂慮地望着他。“可是身體不舒服,還是走火入魔?”
他寒光一掃,右手本能地搭上劍柄,她本能地縮了下脖子。
“既然樊捕頭身體欠安,咱們改天再敘。”她腳底抹油,一溜煙跑上台,朗聲道:“在下伍藍,還請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