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血染雄黃,淚灑天池
刺眼強光忽然入目,兩個男孩本能地以手覆面。指縫間隱約看見蝶衣站在跟前,旁邊一人身形頎長,長眉深眸,襯得俊俏非凡。細望朱長銘的雙目,只感冰火相溶,深邃到無可見底,令人直感不寒而慄。
三五個白衣侍從魚貫而人,蝶衣首先站出來,說道:“宮主心軟,已被氣得心力交瘁。你們還不準備說實話嗎?”
在扎人的柴堆上跪了兩個晝夜,滴水未進,顏氏兄弟都已憔悴不堪。尤其是顏禮,就連嘴唇也已漸漸泛白。
他努力挪了挪沒有知覺的雙腿,爬到蝶衣腳邊,輕道:“我們至親雙亡,性命也是宮主搭救……怎麼會想害他?”
蝶衣深知顏禮體弱,聽他氣若遊絲,不禁心生惻隱,好生勸說:“我們都是月影宮的人,只要你想明白,宮主會寬恕你們……”
顏禮搖搖頭:“他不會原諒我……你不明白……”
他一人喃喃自語,說話邏輯越發混亂。
蝶衣無可奈何,急得就快落下眼淚。
自從宮主今年生辰那夜起,他就將自己關在寢廂。侍從們來往經過,偶爾可以聽見裏面傳出嘆息。宮主一直很照顧顏禮、顏軾,這次恐怕真的是被傷了心吧。
“刑部審訊,素來是將人犯先關押幾日。其間不準進食,不準休眠。人往往是要到了極限時,記憶才會清晰。”
森冷的聲音於邊上響起,朱長銘的身影深入眾人眼帘。
他側身轉向蝶衣等人,道:“月影宮之事,我本無權插手。但留宿此地大半個月,承蒙岳宮主款待,也想為他幫上點忙。”
顏軾在一邊半晌沒有開口,聽朱長銘這番一說,不屑罵道:“呸!假仁假義,我們與岳臧影之事輪不到你來管!”
“住口!”蝶衣原已心軟,但看顏軾這般態度,火氣又大了起來,她轉向顏禮,又問:“禮兒,我最後問你一次,你要不要說?”
顏禮看似沒聽到她的話,仍舊低頭,未作回答。
蝶衣極敬岳臧影,看不得他失落、難過,這次擅自突審顏禮、顏軾,也是想為他分擔一些憂愁。本以為兩天時間,顏氏兄弟已有所省悟,沒想到居然還冥頑不靈。
蝶衣着實難過又失望,她轉向朱長銘:“秦王想要怎麼處置他們?”
朱長銘見顏禮以手支地,看來已是難以站立。他對蝶衣說:“勞煩先取四根麻繩來,他們跪了一天一夜,腿是受了罪,現在也該換換別的了。”
顏軾聽后,切齒道:“原以為岳臧影宣戰六派,只為逞能顯功,沒想到他和這朝廷走狗還有一腿!”
內心的一點憐憫,皆被這活燒得灰飛煙滅,蝶衣迅速找來麻繩。
朱長銘隨即命人將那兩人從地上拖起,相對而立。手臂向上拉成倒八字,左右手腕各纏上繩圈,另一頭繫於房梁。
顏禮、顏軾長時間跪着,雙腿極難站穩,可一旦曲膝休息,就將牽動全身,帶至上臂,腕處便會被麻繩磨得生生作痛。
顏軾性子倔,使勁掙脫,反而加大摩擦,手腕已被擦出一圈血紅。
“麻繩可是綁在脈處,你再蠻纏下去,磨斷經脈,可就怪不得別人了。”
即使掙扎也不可動作過猛。高束雙手,原來用意於此。
顏軾怒瞪朱長銘一眼:“卑鄙!”
朱長銘未作反應,回身看向顏禮:“大凡孿生兄弟,相較仲弟,為兄者性情反會內向、穩重。進酒時,你步行於前,欲說之言幾番按撩,應該是兄長吧?”
幾處細節,就已推算出兩人輩分排行。顏禮略感驚訝,咬唇不答。
看他神情已顯慌張,朱長銘微挑唇角:“既然如此,就依審訊慣例,先主后次。你既為兄長,就從你開審!”
他的語氣瞬間變得無比嚴厲,在場眾人無不寒從心生。
顏軾在後,聽了人叫:“有什麼招式全沖我來,別動我哥!”
朱長銘一句不應,逕自從地上撿起幾根木枝,遞到顏禮面前:“刑部專用線串竹片,夾人手指。連心十指,牽一髮而動全身,劇痛鑽心。不過我不愛用這招,東廠素來是將人的手指,全部縫合,再強行拆開……”
所有人怔怔聽着,許是難以想像這等場面的血腥,一時無人說話,就連呼吸也似是停滯了一下。
顏禮獃獃地看着朱長銘挑起自己的右手,幾根木枝在他指間來回玩轉。剎那間,猶如四條蚯蚓貫穿、遊離入五指四縫間。
“啊——”
第一個嘶聲尖叫的,並非顏禮而是蝶衣。她驚愕地張大雙目,失聲尖叫。眼前這幕令她心驚肉跳——四根木枝已扭曲着,鑽入了顏禮的五指,指與指之間的皮肉設枝條來回穿繞、相連,手法如同針線縫衣。
五根手指相互牽制,只要微微一動,即會拉扯皮肉,鮮血順臂而下,沾紅半截衣袖。
五指互絞,相較夾板相壓,威力更甚。顏禮痛得死去活來,也顧不上腕上纏着麻繩,瘋一般地晃動雙臂,想要扯下手來。
“去按緊他,磨斷了經脈,連性命也會不保。”
聽朱長銘一說,周圍人才緩過神來,機械地上前按住顏禮的四肢。他們也不知為何這麼做,只是聽那撕心慘叫,個個心頭髮冷,但求能減緩顏禮的痛苦。
“哥!哥……”
一線之上,站了三人,跳過朱長銘,顏禮扭曲的臉正對的就是顏軾。孿生兄弟多數身心相通,聽哥哥這般慘叫,他也如同五臟俱裂,痛不欲生。
“不要你管了!月影宮的人,宮主會親自來審!”蝶衣實在看不下去,撲向朱長銘,使勁搖晃他的肩膀。
被幾個人按着,顏禮掙扎幾下,猛然暈厥,大半個身子垂了下來,所有人一時又不知所措。
朱長銘撥開蝶衣的手,走至顏禮面前,直接拽住縫在他手上的枝條的頂端,用力一抽——
粗糙枝條連肉帶出,指側上相縫的傷口頓時拉大,露出膚下的森森白骨。
不用冷水澆淋,這等椎心劇痛,足以令一個昏死的人再度蘇醒。顏禮緩緩抬頭,用力張口,已是難發聲音。他下意識地動動右手,好似整塊表皮與骨剝離,皮肉落至手背處耷拉着,只見右手的五指手骨,尚還猶存。
“你現在還留有嘴巴,可以說話。我耐心有限,你切莫等到連嘴也被縫上,才想起要說!”
月影宮的柴房已化為東廠煉獄。
東廠內,若有人背逆,抓回后勢必個個被縫五官。眼、鼻、口、耳均用針線牢牢縫上。受刑之人,如非窒息而亡,即是不住掙扎,撐斷針線,流血而亡。死後樣貌,慘不忍睹。
柴房內盤旋着一陣陣凄厲的哭聲。顏軾大吼大叫着,扯動被吊住的雙臂,力量之大,連房梁也不堪重負地“格格”作響。
顏禮側臉看着朱長銘,臉色白得嚇人。他發出語不成調的呻吟,隱含了極大痛楚,卻無聲尖叫。目光渙散的瞳仁內,忽然聚光,他剛一呶嘴唇,又被朱長銘強捏住下巴。
“想要咬舌自盡?”長眸之中透着無懈可擊的洞悉力,朱長銘道:“對付用這類方法尋短見的人,我一般主張將他們的牙齒一顆顆全拔下來,不過至今還無人撐到一排盡除,就紛紛失血而亡,建議你最好不要嘗試!”
“我要,見……宮主……”
前後不出半炷香,顏禮的聲音卻已似蒼老了十年。
在場眾人無不心顫,更有人轉過身去,不忍看他的慘狀。蝶衣後悔帶來朱長銘,她無力勸阻,跌跌撞撞地跑出柴房。
“朱長銘!你這個冷血的畜生!有本事用在我身上!”顏軾哭喊着,雙腿拚命朝朱長銘所站的方向蹬去:“你只配做那病貓太子在東廠的走狗!連太監也不如,沒人倫的男娼!”
訓練錦衣衛的東廠,多年都由太監掌管。民間傳聞,大明秦王與太子朱靜亭關係曖昧,甘願為他委身東廠,以求在京城當職。
此話猶如一把利劍直刺朱長銘的心房。他願助朱靜亭登上皇位,更大限度上,是為實現自身抱負。
並非所有人都願做皇帝。有的人,不在龍椅上,也可隻手遮天。
朱長銘回頭,五指成刀,速然砍斷顏軾一隻手上方的麻繩。
麻繩“吱”地斷開,支點傾斜,顏軾應聲,重重向另一方倒去,身體猛撞在地。
“原來你也懂人倫?就不知,有人愛慕自己的同胞兄長,算不算是畜生?”
只需一眼,朱長銘就可看出顏軾對顏禮的情誼,已越親情。收起若有若無的冰冷笑容,他一步步向顏軾靠去。
朱靜亭是自己的另一雙左右手,透過他,可開創大明盛世——誰都可以拿來議論,唯獨朱靜亭不可以……
“夠了。”
柴房門外,傳來岳臧影的聲音。裏面的侍從像是為這兄弟倆舒了口氣,立刻拱身退居兩旁。
先前蝶衣風風火火地闖入自己的寢廂,哭嚷着要讓他快去救救顏禮。此刻站在門外,親眼所見,岳臧影也不禁倒抽一口涼氣——顏禮的右手五指,骨肉已被分離。
黏着少許肌肉的手骨,微微顫動。並不是它的主人刻意擺動,顏禮已喪失了右手的控制能力。顫動,只是因抽搐上臂時的連帶反應。
顏禮眼內佈滿血絲,凄楚神情像是在說:宮主,你終於來了……正如憂心着淫雨陰霾,戶外恰是明媚陽光;害怕黑夜遙遙無期,黎明卻悄然已至;自己正在害怕顫抖時,心愛之人剛好及時趕來……
所有人都靜了下來,只有朱長銘忽視岳臧影的到來,繼續向顏軾走去。當他抬手之時,手掌猛然被人從后箝住,反剪至腰。
“這裏不是東廠,月影宮的私事,不必秦王費神!”
相握相扣的雙手,傳來指骨、關節摩擦的聲音。岳臧影斜身而過,與朱長銘對立而站。四目相對,霎時濺出電光火石。
朱長銘的瞳內,透出鄙夷。
岳臧影讀到,他在蔑視自己連屬下的一句實話也無法套出。
“禮兒,你的‘天山’、‘崑崙’究竟是什麼酒?”溫柔如水的口吻,似是可以化開天底下所有的宿怨,岳臧影並沒回頭,依然看着朱長銘的眼睛問。
右手的袖管已盡數染紅,不住淌血。顏禮本已無力動彈,聽見岳臧影剛才問他,忽然失聲大哭:“是雄黃酒……我釀給宮主的是雄黃酒……”
掌中嶽臧影的手,猝然抖動。朱長銘看他移開視線,隨之連身體也跟着震動了一下。
岳臧影輕推開朱長銘,步到顏禮跟前,蹲下。面無表情地從懷中取出一隻瑪瑙藥瓶,又隨手從身上撕下一塊布料。接着,他又將藥瓶內的粉末,倒在顏禮不成形的手上,就着撕開的皮肉,用布料包紮。
如此嚴重的傷勢,眾人都以為上藥時,顏禮會再度痛暈。不料,直到岳臧影將他的手完全打理好,他也沒吭一聲,只是眼淚越加流得厲害。
“切記半個月內,傷口不可以觸水。”岳臧影淡道。
顏禮失聲哽咽:“謝……宮主……”
岳臧影站起身:“你的手不久就會痊癒,你可以走了。”
終於聽到了最害怕聽到的話。顏禮自知,一旦坦言,他與岳臧影的主僕緣分就已走至盡頭。他使勁搖頭,向牆角縮去。他的宮主不要他了,心中唯一的神已將他拋棄。月影宮再也為是他的庇護所了……
“岳臧影!”另一邊,顏軾拖着半邊未砍斷的麻繩,吃力挪來。他眼中盛滿怒火,咬牙切齒:“你怎麼可以趕我哥走?你明知道他心裏怎麼想。這六年,你為了等待那個人,費盡心機。可有想過身邊之人?”顏軾越說越激動,最後乾脆歇斯底里地大叫:“你根本不配做人!你不過是……”
“閉嘴!”
激烈之處,頓被顏禮打斷。他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喊嚷出口,阻止弟弟再說。隨即,馬上噴出一口血來。
血氣方剛的瞳內,一下子飽含淚水。顏軾悟到:咫尺天涯,並非一度擦身而過,錯離情緣,而是愛上一個不該愛之人,永遠得不到回應。
自己如此,顏禮亦如此。
“哥,他今日這樣對你。總有一日,也會嘗到同等滋味!”顏軾下意識地把目光,從岳臧影過渡到朱長銘身上。
心,猛烈一跳,狠狠的。
岳臧影畏懼那句話,更畏懼顏軾說完后的眼神。他強打起精神,命人解開顏軾另一隻手上的麻繩,叮囑說:“從今日起,你們就不是月影宮的人,不必再受我制約。你帶上顏禮離開天山,找處氣候適宜的地方住下吧。”
顏軾橫他一眼,逕自走去,將虛弱的顏禮橫抱而起。
顏禮咬着下唇,最後又看了岳臧影一眼,無奈地別過頭去。
他的手,此刻沒有一點痛楚。顏禮知道,方才岳臧影用的,並不是何等靈丹妙藥。瑪瑙藥瓶、包紮用的衣料皆是障眼之物,宮主是用自己的靈力,在為他治療。
若不是自己無可救藥地迷戀宮主,發現了驚天秘密,自私地想把他完全佔為己有,又怎會落得今天的下場?可是……可是岳臧影如此高高在上,他的心在六年前就已有所歸屬,除了那個人,其他人想得到他,只有把他逼回原形。
顏禮不在乎岳臧影的真身,無論他是月影宮主,還是天山內的一隻小雪兔。可惜,他還是做錯了。除了朱長銘,天底下無人可以擁有岳臧影的心……
***
顏氏兄弟離開后,一宮之主便不見了蹤影。其他侍從也不去尋他,大家跟隨岳臧影多年,深知宮主是一個性情中人。此時此刻,定又躲到某個地方,獨自難過。
晚間,蝶衣照例將膳食送去朱長銘房裏。
入了寢廂,看見朱長銘正伏案閱讀,側臉微露一抹淡笑,溫馨和煦,與白天時,在柴房時的修羅眉目截然不同。
想起這些天發生的事,蝶衣不禁嘆息。
雄黃酒是由多味草藥浸泡而成。平常百姓在端午節時飲上一些,是為驅邪避凶。灑在家中,還可避防蛇鼠。這酒里理應帶些毒素,才可以毒攻毒。銀針變色也是自然的事。
蝶衣不明白,為何顏禮釀了雄黃酒,岳臧影就要將他兄弟二人逐出宮去。但她堅信,宮主自有他的原因。
在月影宮教眾心中,唯有一個神,這便是他們的宮主。
宮主本身就是個謎,他生得這樣好看,年紀輕輕,就身懷絕世武功。不過最難能可貴的是,宮主有一顆善良、柔軟的心。
不知岳臧影為何要等朱長銘?在武林掀起的一波波風浪,就是為讓當朝秦王親臨。可以令宮主一心去等的人,當是何等了得?
蝶衣忍不住偷偷望向朱長銘。睿智、英俊,厲害得讓人害怕。宮主武功雖在他之上,但要鬥起心計來,一定不是此人的對手。
“秦王,請用膳!”
自從經歷了白天之事,不論如何掩飾,對朱長銘的冷淡還是顯於言行。蝶衣放下膳食,就欲告退。
“蝶衣姑娘……”朱長銘於案前喚道:“今天的事,在下有些不明白,可否請教姑娘?”
入住月影宮,將近一個月,還是頭一次碰上朱長銘主動詢問自己,認真瞧他,會覺他與宮主的氣質有些相似,皆是至高清雅,令人難以觸及。
蝶衣問:“秦王有何不明白,但說無妨。”
“今日顏軾口中所說,有人讓岳宮主甘願等候六年。你可知此人是誰?”
蝶衣一愣,怔怔出神,臉上轉而升起怒色。
在她一個外人聽來,朱長銘此問諷刺至極。倘若宮主聽到,又要心痛一番。苦候之人,最怕聽見的問題,便是所等之人反問他,君於此候誰?
蝶衣板起臉來,冷道:“秦王何必明知故問?”
“恕在下愚鈍,請姑娘明示。”朱長銘抬首,瞳仁清澈透亮,令人一時分辨不清,他是否有意偽裝。
“宮主曾對我提起,六年前,他在天山邂逅一對叔侄,年長那人為救侄兒,親自背他上山,雙雙迷失方向。那男子重情重義,宮主一直將他納於心中敬佩!”
話已出口,不見朱長銘臉上有驚訝之色,蝶衣不禁冒火,急道:“言已至此,秦王要是還不知道那人是誰,那蝶衣只有一言相贈。”
深邃目光穿透而來,朱長銘不動聲色,向她看去。
天下佳人無數,為何偏偏選中這個無心之人?內心忍不住為岳臧影感到惋惜,蝶衣深吸一口氣,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冷峻的長眉終於皺了起來,朱長銘淡云:“姑娘說笑了……”
忽然後悔不該把宮主的心事告知他人,要說也應由岳臧影親自開口。目前的局面,不是蝶衣所樂見的,她嘆道:“秦王不信,大可以親自去問。”
不願再與他繼續交談,蝶衣說完,轉頭就走。
朱長銘看她狼狽離開,起身披上外袍。此刻,他必須去尋找一人,那個把自己藏於心底,等候了六年的人。
***
天山博格達峰,山腰之處有一潭清池。岳臧影為它取名天池。一旦化盡冰雪,天池之水就可倒映上方所有景物。
邊疆有首牧歌,如此唱來:要問天下何處寒喲?自然是那天山諸峰。博格達峰雖最寒喲!難賽那世間人心腸喲!
浮冰天池邊,站的是岳臧影。天寒地凍,他一人在此,每吐息一次,均可呼出大量白色水氣。
“顏禮知曉我的真身為何,並無過錯,錯在我實在消受不起。”空對一池冰水,岳臧影輕嘆。
現在想來,禮兒怕是早就喜歡上自己了吧。他在侍候自己沐浴時,幾乎不敢抬眼,每回都會臉紅得不像話,寧願躲在角落,默默注視自己。想要避開愛戀自己之人的目光,並非易事。何時何地,讓他發現了自己並非凡人?
腦中記憶幾乎尋找殆盡,不見其詳。岳臧影不曾責怪顏禮戀他,這自是無所取決。他無法原諒的是,有人要把他佔為己有,永束身邊。
雄黃酒可驅邪避妖,乃精靈們的最大忌諱。即便是化為人形的精靈,若是飲下濃醇雄黃,輕則會劇痛難當,生不如死;重則會解除修行,永化原形。
顏禮的用意,再清楚不過。他想用雄黃酒把自己封回原形,變為一隻小雪兔,終身伴他左右。
愛,可生根發芽,迎光成長,但不可因此長出畸果,佔滿一切。
岳臧影可以治癒顏禮的手,卻難改他的心。只有將他逐出月影宮,才是唯一上策。
“我怎麼捨得再變回雪兔?”岳臧影獨自輕道。
他已遇見該遇之人,豈會輕易放棄?
忽聞身後百丈外,傳來腳步聲。岳臧影回頭,遠遠看見朱長銘向他走來。
“你果然在這裏。”
聽這語氣,像是一擊即中,極容易就找到自己。岳臧影道:“心情抑鬱,出來隨處走走。你倒是次次料事如神!”
出乎朱長銘的意料,先前他走出月影宮時,侍從居然沒有攔他。聽他說是要去尋找岳臧影,更是敞開大門,送其出行。一問才知,原來岳臧影早已吩咐,自己如要離開,月影宮上下不得阻撓。怕是他對迷陣極其放心,量自己即便離開月影宮,也走不出天山。
朱長銘走來,兩人同時面向天池。他問道:“還在為那兄弟二人煩惱?”
“我這裏不是秦王掌管的東廠,違者可殺可宰。跟隨多年的人背叛棄離,於誰而言,都會難以接受。”
朱長銘側身,問:“要論背叛棄離,還談不上。顏禮呈上的只是雄黃酒,必是藥效太重,才使銀針變色。”
岳臧影道:“我命他離開並不為此。試問侍從豈能對主人懷有非分之想?”
這個借口編得不夠圓滑,朱長銘笑問:“話雖如此,但這還是略顯牽強。岳宮主也猜不到,自己何日會對何人起非分之想。”
何日何人?即是六年前的冬季,對眼前之人。
岳臧影幽幽道:“你這番問我,自己心中可有答案?”
朱長銘道:“我未曾分清這是否算作答案。倘若能算,何日當數他出生那日,何人便是我那侄兒,朱靜亭。”
心房猛地被刺痛一下,岳臧影緊抿嘴唇。
相較而言,自己比顏禮更痴傻。其實從初識那一天起,就已知曉朱長銘的心裏只有朱靜亭。為何還會鬼迷心竅地掀起風浪,引他注目?
血緣,只會令他們越加親近。從一開始,自己就是個過客……
岳臧影不甘,他怎會服氣?可他也知曉,自己無從和朱靜亭,一個一出生就得到宋長銘關愛的人相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