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這些帳本一起。”他拿了三本帳簿給他。“告訴我哪裏有問題,還有米行的朱老闆想來借款,你評估該放多少給他。”

屠孟頭大地閉了下眼睛,隨即一甩頭。“行。”他乾脆地拿起帳本,決定一回房就寫信讓雙親跟二哥快點回來。

他怎麼這麼命苦啊!

燕城深處內陸,氣候乾燥,白日炎熱,晚上卻很涼爽,日夜溫差大,算是典型的大陸型氣候。江芷靈不喜歡炎熱的天氣,只要一到夏天就貪涼,喜歡躲在冷氣房裏消暑。

燕城雖然也熱,但因為乾燥,比起台灣夏天的濕熱,反而還舒服一些,只是在古代吃冰總沒現代方便,但還是有不錯的消暑聖品。

冰奶酪一入口,她便忍不住呻吟一聲,不愧是“滿福樓”招牌,太好吃了,奶酪是用羊奶做的,配上小碎冰與密瓜,真是好吃得要升天了。

見她表情誇張,越菡蓉忍不住笑道:“有這麼好吃嗎?”她從小吃到大,已經不稀奇了。

“嗯。”江芷靈陶醉地閉上眼。“好好吃。”

正想調侃她幾句,越菡蓉瞥見街上一抹熟悉的身影,忙道:“目標出現。”這是江芷靈教她的術語。

江芷靈轉頭看着底下的街道,果然瞧見羅通帶人走進“滿福樓”,她忙招手喊了一聲。

羅通驚訝地抬起頭,隨即笑眯眯地進了滿福樓,拾階上了二樓雅座。

“這不是翠娘嗎?”羅通一上來就大聲嚷嚷,手中的扇子揚啊揚的,身後還跟着一個留鬍子的中年男子。

越菡蓉嘀咕道:“討厭鬼來了。”

江芷靈忍住笑,朝對方露出一個翠娘式的甜美笑容。“羅公子。”

羅通到她面前,上下打量。“嗯,怎麼氣色這麼差,該不會是屠莫欺負你吧。”

“公子說笑了。”江芷靈微笑以對,她氣色哪裏差了,可真會睜眼說瞎話。

“你走吧,心情正好呢,一見到你就壞了興緻。”越菡蓉不悅道。

羅通冷下臉。“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心情不好就滾。”

“該滾的是你!”越菡蓉生氣地站了起來,怒目而視。

“你們別這樣。”江芷靈拉着越菡蓉的手。

羅通身後的男子上前低聲說了幾句,羅通立刻道:“今天就不跟你計較。”他嫌惡地看了越菡蓉一眼。

見他轉身要走,江芷靈疑惑道:“這位爺兒看着好面熟。”

鬍鬚男子微微一笑。“常有人這麼說。”話畢,便點頭致意,轉身要離去。

“等等。”江芷靈起身,打量男子。“真的看着眼熟,對了……我想起來了,前些日子在市集跟你買了一串鈴鐺,我沒記錯吧?”她眼也不眨地注視男子的臉。

若不是她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怕就錯過他眼角細微的一抽,與一閃而逝的狠厲。

“姑娘認錯人了。”男子一臉善意地說。

“他真不是賣鈴鐺的。”羅通笑了起來。

“是翠娘魯莽了,不知這位爺兒是……”江芷靈詢問。

“他是--”

男子輕咳兩聲打斷羅通的話語。

羅通對他露出少安勿躁的表情,說道:“他姓吳,我的朋友。”

其實吳華是朝廷官員,奉命調查民間私自採礦的情形。此事關係重大,為免走漏風聲,他才答應保密。

燕城一帶礦產豐富,自古就有不少百姓以挖煤為業,雖然朝廷後來頒令禁止私采,但因利潤極高,根本無法杜絕。俗話說得好,殺頭的生意有人做。

“原來是吳爺,翠娘莽撞了。”江芷靈裝出害羞的表情。

“沒事。”吳華微笑,朝羅通瞄了一眼。

他會意道:“可惜今日有正事要談,改天再跟你好好敘敘。”他作勢要以扇柄碰觸翠娘的下巴,卻讓越菡蓉撥開。

“你做什麼!”越菡蓉仗義道。“動手動腳的。”

羅通脾氣一下上來。“好你個臭婆娘--”

“公子。”吳華拉了下他的手肘。

羅通只得又壓下脾氣。“下次再見到,別怪我不留情面。”他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越菡蓉朝他吐舌頭,怪聲怪氣學他說話。“下次再見到,別怪我不留情面。”

她冷哼一聲。“誰怕誰!”

江芷靈好笑道:“人都走了。”

羅通在燕城有仗勢欺人的名聲,但他對翠娘還算以禮相待。

翠娘身段軟,哄羅通開心自是易如反掌。其實她也想過為何翠娘不找羅通下手,他家同樣開錢莊,而且性子急躁,容易撩撥,怎麼說都比屠孟好。

一開始,她以為屠孟裝嫩、裝深情騙過了翠娘,但深思以後又覺得奇怪,翠娘隨便找個人問,也能問出屠孟的性格,雖說屠孟對外不顯不露,一副世家公子溫文做派,可假若她是翠娘,她還是寧可選羅通為下手對象。

現在看到吳華,一切都說得通了,想必他們是雙管齊下,決定干票大的。吳華盯住羅通,翠娘則瞄準屠孟,只是不曉得中間出了什麼差錯,翠娘讓人打昏在金庫里。

越菡蓉小聲問道:“那吳公子真是個壞的?”

“嗯。”

“他真要騙羅通的錢?”她再次確認。

“對。”江芷靈頷首。

她咬了下嘴唇。“不能不管嗎?就讓他被騙好了,也該有人教訓他。”

江芷靈笑了起來,忽然間覺得越菡蓉也有可愛的一面。“我明白,有些人就是惹人嫌,被騙最好。”

越菡蓉點頭如搗蒜。“讓他把羅通的錢騙到手后,我們再抓他。”

“我們已經打草驚蛇,吳華可能會收手。”江芷靈說道。

“我就說不要打草驚蛇。”越菡蓉怨怪地看她一眼。“幹麼非要掀吳公子的底,我們可以靜觀其變啊,等他錢到手了再抓住他,一舉兩得,人犯抓到了,又讓羅通沒臉。”

江芷靈笑而不語。她當然可以人贓俱獲,但何必呢?吳華、翠娘等人在京城已有案底,其他人不知道,她可是曉得的,除了京城,她相信其他城鎮應該也有吳華、翠娘跟黑衣人的案底。

騙術得磨練才會精良,沒人一生下來就會,記憶中,翠娘十一、二歲時就被抓過幾次,他們都是慣犯,不愁沒犯罪資料。

若想人贓俱獲,還得再等些時日,畢竟羅通不是當家作主的人,要等他弄出一大筆銀兩,少說也得再等上十天半個月,她卻不想再耗下去了,還是快點讓事情落幕吧……

她已經出招,現在就看吳華怎麼接了。

江芷靈是被冷醒的。窗外的光透了進來,青青灰灰的,雙腳冰冰涼涼的,由下往上蔓延,冷到大腿時,她醒了,然後她看到一個奇怪的男人站在床邊。

他有點透明但又不是完全透明,人說在虛弱的時候容易看到不幹凈的東西,以前她是不信的,但在醫院住久了以後,莫名其妙地忽然有一天就看見了。醫生說是腦瘤壓迫到某個區域,造成視力問題,媽媽的朋友說是陰陽眼。

鬼魂並不可恨,並非想像中的長發凸眼睛,只是灰灰白白的,像霧又像果凍,慶幸的是五官看不清楚,降低了恐懼感。很多事習慣了也就不足為奇,見到鬼也一樣,習慣就好。

母親走進來,說了幾句她沒聽清的話,她難過地發現自己連母親的樣貌都快看不清了。冷意爬上她的肚子,她伸手想蓋被子卻動不了,連開口說話也不能,她覺得好累。

床邊的男人輕輕碰了她的肩膀,他的臉忽然清晰起來,是十分好看的臉,正對她溫柔地微笑。

“我們走吧,你還有壽元,但這個身體不行了,我再幫你找一個,別怕……”

“呼--”江芷靈猛地睜開眼,驚醒過來,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視線掠過熟悉的床幔后,才逐漸平靜下來。

拭去額上的冷汗,彷彿還能聽見那溫柔的聲音。別怕……

是真的還是夢呢?

江芷靈怔怔地望着床頂,腦袋空空的,什麼也不能想。她茫然地套上外衣走到房外,沿着小徑漫步,試圖讓自己亂鬨哄的腦袋冷靜下來。

她真的死了……

腦中隱約還記得床邊的奇怪男人,她有些印象,卻不記得他說過那些話,心裏說不出什麼滋味,落寞、惆悵、難過……釋懷?

她喟嘆一聲,心裏亂糟糟的。先前不是沒想過自己可能已經死了,但真的確認心裏又空蕩蕩的,不知該怎麼辦?

她無奈一笑。還能怎麼辦?不就是像現在這般過日子嗎?

走在星光月影相伴的小徑上,影子拉得長長的,長到幾乎看不見邊緣,隱沒在另一個影子裏。有時她覺得自己就像那些消失在暗處的影子,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圍繞自己的只有一片黑。

方才作的夢是真的嗎?問了也沒人能回答。

“怎麼還不睡?”

江芷靈猛地抬頭,屠莫就站在路的盡頭,關心地望着她。

“我聽到聲音,出來看……”

他的話還沒說完,她已經奔入他懷裏,雙手緊緊抱着他,小臉埋在他胸前,一句話也沒說。

屠莫先是詫異,旋即環住她,察覺她細微的顫抖。

“怎麼了,作惡夢?”他低聲道:“別怕。”

她猛地抬起頭,那兩個字像咒語一樣圈住自己,帶來安慰的力量。

“別怕。”他抬手撫摸她的臉。“只是作夢。”她蒼白脆弱的小臉像映在水池裏的月亮,宛若要破碎,讓他胸口莫名發疼。

“屠莫。”她輕聲喚着。

“嗯。”他安撫地揚起笑。“你全身都冷冰冰的。”

“我不覺得冷。”他像暖爐一樣,暖呼呼的。“我沒事,只是作了個夢,夢到我已經死了。”

他撫摸她柔軟的髮絲,問道:“在你的世界?”

她頷首。“其實我心裏也有數,也想過……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很想哭,我連我媽的臉都看不清楚……”話未說完,淚水就落了下來,滴在他的外袍上。

他心疼地環緊她,明白她捨不得家人。“他們會過得好的,別擔心。”

她啜泣着點頭。“嗯,其實……這樣比較好,他們不想我受苦,我也不想他們為我難過,只是我們家人感情很好……”她說不下去,只能抱着他哭。

他輕拍她的背,濃眉緊緊皺着,神情緊繃,想安慰她,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你……”

她抽噎地想剋制自己,眼淚卻掉個不停。“如……如果我是意外死掉,突……突然離開,還不會這麼難過,但是……但是我生病了,拖了好久……覺得對不起他們,捨不得他們難過……”

她不停說著,斷斷續續、抽抽噎噎地,把心裏的話、內心的愧疚、來不及對家人說的全說了出來。

屠莫攏着眉頭,聽她一句一句地說著,不時拍着她的背,直到她哭得累了,再也說不出話來,他才低聲道:“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照顧你的。”

她抬起哭腫的雙眼,臉上掛着淚痕,哽咽地點了點頭。

他低頭親了下她的眉心,柔聲道:“你有我。”

“嗯。”她勾起嘴角,潸然淚下,感動卻不知如何表達,只能用力抱緊他。

“哭得眼睛都腫了。”他溫柔地撫過她的眼睛。“像駱駝眼皮,什麼風沙都吹不進。”

她破涕而笑,他攬着她往屋裏走。“進去再哭吧,外面冷。”她看起來已經疲倦得站不住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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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貴錢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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