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董賢承認,在王莽處,他完成了個驚人的蛻變。所學到的任何事都是工具,即使是床笫之事也是一樣。
不過,這一切都基於無情的基礎上,若有了感情,那就另當別論了。
與劉欣正式相處的幾天,飛快得像幾個時辰。
旁人不知,這對師生的關係已有了質的飛越。跨於青年與少年的交界,劉欣的精力似乎永不枯竭,與纏綿時的瘋狂相比,課堂上的他又會乖乖扮回學生。
「大澤鄉起義因秦氏暴政。其實百姓的心很好收買,只要為國者不施暴從政,起義軍就無由形成。但若有外戚篡位得逞,必會有民間勢力想要光復前朝。」
劉欣坐在案前,信筆寫了幾字,又說:「其實王莽也挺累,不說他為登位付出心血無數。即便他登位,某一天也會死在起義軍的亂刀之下。」
董賢坐在案邊,聽劉欣說完,才道:「即便如此,大漢從高祖建立起,皇室便姓劉,若中間插一個『王』姓,豈不要被後人恥笑?」
劉欣側臉看着董賢,他的一言一行都帶着誘人的嫵媚,讓人看了恨不得立刻將他抱到榻上,寵愛一番。
「我想知道,你替王莽做事,和別人有過幾次?」
此言一出,立刻讓董賢沉下臉來。劉欣也覺問錯了話,立刻把他拉到懷裏,偷了個香:「莫生氣,我只想知道后幫你洗乾淨。不說也無妨,遲早有一日,你身上其他人的味道,會全被我洗凈。」
董賢臉上仍掛着冰冷,答道:「我比你還小時就入住王府,替王莽賣命,你說有幾次了?」
拌嘴、吵架時常有,可往往到了最後,大多弄假成真。
劉欣聞言,猛地推開案上所有東西,一把將董賢壓在桌上,怒道:「那從現在起,我就要你忘記王莽!」
「我根本沒想起他,是你先提的。」
董賢的硬脾氣,從見面第一天起就已領教。劉欣自認為,許多事情他都可處變不驚,唯獨面對董賢,一個眼神、一句話,都能激起他的怒火。
劉欣伸手一扯,將董賢拉到懷裏,十指自然相扣。書廂內,頓時充滿了曖昧的氣息。肩頸被一波熱吻環住,董賢將頭向後仰去,盡情享受這迷醉的快感。
靈巧的耳垂突然微顫,董賢不露聲色,他聽力甚好,喘息中,伴隨的是窗外一聲聲鳥鳴的「咕咕」聲。是鴿子?莫非有任務?
眼睛忍不住向窗外瞥去,心頭像是被針扎了一下,董賢不禁擁住劉欣。
無可奈何。除了王莽,這世上無人能救嫂娘,董賢豈能被私情所困,忘卻養育之恩?
雖只是稍稍一瞥,依舊全映入劉欣眼底。他豁然轉頭。
「不過是只鴿子,怕它影響我們嗎?」劉欣放開董賢,走到窗邊。屋檐下,果真停着一隻灰鴿。
身後的董賢沒回話,劉欣也不繼續溫存,隨手取了一冊書,一人坐到邊上去讀。
***
夜間萬物寂靜,好似有生命的東西都已入睡,但只要豎耳細聽,就能聽到低低的鳴叫聲。
「咕咕,咕咕……」印象中的信鴿都以白色為主。王莽的信鴿卻全是灰色羽翼,原因很簡單,為避人耳目。
確認身邊的人已入睡后,董賢小心地下床穿衣。他沒給劉欣下藥,卻保證他已睡熟─入睡前,董賢與他喝了幾罈子的陳釀。
到底是個大孩子。劉欣面對他時所表露的個性,董賢一清二楚,今夜,他不例外地想要贏過他。
「只不過,我事先已服下醒酒湯。你又怎會是我的對手?」
將軟鞭束到腰間,更衣完畢。董賢回頭,月光下,看到劉欣的睡臉,俊朗瀟洒,眉宇間透出淡淡的威嚴。
心湖蕩漾,但他不得不讓它平靜下來。董賢深吸一口氣,一閃影,便從窗口飛躍而出。他輕功了得,暗夜下,如同一撇白光,所過之處沒有落地聲,只有勁風呼嘯。
鴿鳴時遠時近,最終又回到了劉欣寢廂附近。董賢振身一躍,「呼」的落到寢廂上方。白色衣袍在空中盛開,董賢衝著前方飛越而起的影子,伸手一抓,鴿子已握在掌中,動作雖大,卻沒一點聲響。
董賢剛想解開鴿腳上的字條,不料足下的一塊瓦片突然滑落。
此處是劉欣就寢處,瓦片要是落地,小則驚醒他,大則招來侍衛。眼看瓦片就快掉地,凌空突然「啪」的脆響,短促而低微,一條軟鞭從上飛下,於地面幾尺上方纏住瓦片。飛轉數下,拋入遠處的人工湖中。
要把軟鞭舞到如此出神入化,如同長了眼睛,實非易事。
一切有驚無險,董賢慢慢收回鞭子。打開字條,裏面龍飛鳳舞地寫着八字:十五之夜,全部剷除。
董賢心頭一驚。十五,應指王政君邀他與劉欣賞月當日,王莽此意,是說當天要將王政君和劉欣一網打盡。
雖知王莽做事不擇手段,卻沒料到他連自己的姑母也不放過。
王莽向來謹慎,突然做此決定,或許已收到什麼風聲,又或許是對他已產生懷疑,想要借故試探。
明知試探,又能如何?嫂娘在他手裏,即使是刀山火海,也只能義不容辭。
雖說義不容辭,董賢卻忍不住嘆氣。一揮手,字條被拋入底下的燈籠中,燒了。頹然回到房中,靜靜看了劉欣片刻,無奈低語:「我不會殺你。」
「你怎麼捨得殺我?」低沉男音從床頭傳來。
要不是房裏沒點燈,董賢定會轉過臉去。他的臉此刻定是寫滿了錯愕。
劉欣明明喝了許多酒,睡熟了,他怎麼會醒?
「不用擔心,我剛剛才醒。」
輕描淡寫一句話,卻把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現今再如何解釋,也解釋不過身穿的外袍。
「我喝了那酒,頭有些暈,出去透透氣。」最蹩腳不過理由,卻不能不說出口。
「我信你。」劉欣坐起身,笑容像一個看透一切的王者。
「為什麼?」畫蛇添足的疑問,卻忍不住要問。心再一次被深深震動。董賢脫下衣袍,坐到劉欣身邊。劉欣不答,親吻上董賢的雙唇,薄唇內有嘆息逸出,這便是最好的答案。
雖是親吻,卻帶感傷。接踵而來的溫柔化淡了內心的掙扎,化不淡的,卻是此生的不解之緣。
***
御陽宮新栽了無數山茶花。根是劉欣派人從雲陽快馬加鞭運來的,栽種入土時,已經開花。董賢漫步於逸滿芬芳的花海中。
涼風卷過,粉色花瓣凌空嬉戲在他周身,格外優雅。
「傻瓜!我自小背井離鄉,哪還有山茶花的印象?」劉欣不在身旁,董賢對着幾株茶花說道。故鄉盛產山茶花,色澤艷麗、氣味清香。
可惜從自己出生起,看見的就是無人能醫的瘟疫、四處奔逃的饑民、家破人亡的悲劇……董賢不願回首故鄉。
那裏只有遍地的死屍、破敗的房屋,根本記不清有沒有山茶花。雲陽帶給他的,是一場童年的夢魘。
富饒安康的長安城,此處沒有飢餓、沒有疾病,卻要用靈魂作為交換。董賢伸出雙手。
陽光下,纖纖十指被紛飛的花瓣親吻着。手背處,隱約可見膚下靈動的骨。無骨,怎成手?
亂世中,一個寡婦能將孩子養大,已是萬般不易,更何況他根本不是董玉蘭的親子。算來自己不過是她的小叔,毫無血緣可言。
生者雖有恩,養者恩情卻大過天。董賢記不清爹娘的模樣,記不清大哥的模樣,唯獨不忘的,只有撫養他的嫂娘。
十指緊握,刺痛的地方,是手心。劉欣實在是個傳奇之人。
董賢每天陪他練字、作文,聽他背誦詩詞,看他舞劍習武,時而宛若頑童,時而熱情如火。心中屹立的那座山,竟會在他面前動搖。
董賢常提醒自己,不要忘記身分。他是個探子。探子應與刺客、殺手一樣,不能擁有感情,一旦有了那奢侈而致命的東西,一切將變得難以收拾。
「怎麼辦?」他無奈感嘆。人生路上,最恨的就是做選擇。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若是劉欣,定會直接把他抱到懷裏。肩上的那隻手,雖沒太過用力,卻仍能察覺底下的深厚內力。
五指纖長細膩,不用多猜,也知是誰。董賢馬上轉身行禮:「王爺來了,怎麼不聽僕役通報?」
「這才入冬,御陽宮就已滿園春色,我怎麼忍心讓人高聲通報,擾了興緻?」王莽一身金色綢袍,耀眼萬分,他眯起眼問:「我最得力的董卿,什麼時候也多愁善感了?是劉欣對你刻薄,還是對你太好?」
右手被猛地一扯,王莽撩開董賢的衣袖,腕上的猙獰劍傷清晰可見。
「我廢你武功,也是為便於你接近劉欣。你可曾怪過我?」
「王爺劍法高超,一擊即中。我本就受命於你,怎會有怨言?」簡短一言,卻是斟字酌句。
解釋即是掩飾,掩飾即是事實。董賢不掩不飾,毫不避諱正視對方。王莽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似笑非笑,骨子裏永遠帶着陰柔,讓人膽戰心驚。
放開董賢的手,他問:「我的字條,你可曾收到?」
「你要我在下月十五將他們全部剷除?」
「不錯。」王莽冷道,「劉隕那小子近日與太後走得甚近,怕是想借她之力登位。這大漢畢竟還姓『劉』,即使王政君再偏袒我,滿朝文武又怎會讓一個外戚輕鬆繼位?」太后不知,她一生最糊塗的地方,就是將王莽這個混世魔王拉入朝政。
王莽現已富可敵國,兵權在握,王政君這個姑母也就失去了利用價值,最可悲的是,皇族還將王莽視為親信,卻不知內憂外患,大勢已去。
「扼苗要於出土前,劉欣一直是我的心頭大患。你我也不必和他多費時間,下月十五,可謂天時地利人和。」
王莽沉默片刻,取出一份書卷交給董賢:「具體安排,我都已寫清,你看後記在心裏,書卷立即毀掉。太后已在渭河上買下龍船,她此次邀你們,也是另有目的,小心不要被她先扳倒了。屆時船上會有人與你應合,要讓那艘船永遠沒在渭河裏!」
董賢點頭,接過書卷。
深不見底的炫目突然一亮,王莽問:「此次事關重大,你可還有不明白的地方?」
董賢搖頭:「暫無不明之處,我會隨機應變。」
「好!」王莽輕拍董賢的肩,唇角露出一抹不被人察覺的冷笑。「你是怎麼殺死白蓉妃的?」
「借趙飛燕之手。」王莽高傲道,「懷了劉驁子嗣的女人,豈能容她們活着?」
董賢感慨,如今劉驁不能生育,究竟是該為這後宮的女人們高興,還是為她們悲哀?他又問:「如果趙飛燕懷上劉家血脈,你會不會殺她?」
此問有些突兀,王莽偏首看董賢一眼:「我會讓她先把孩子生下來,我要的是劉家子孫的性命!」
原來,世上還有人可在王莽手下逃過一死。內心莫名一陣竊喜,如同找到了一個出口,董賢緊追不捨:「為何你不直接殺了她?」
「趙飛燕是劉驁最愛的女人,太過簡單殺了她,豈不是沒意思?」
忽覺自己幼稚、可笑,董賢早該明白,王莽不會與他一樣,有動搖的感覺。
冷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我去見劉欣。」
董賢答話:「他現在應在花園練劍,你隨我來。」
***
劍在手中輕輕一挑,劉欣身若雲雀,揮劍自若。宮內少有人知,他其實自小習武,根基深厚。此刻練的是董賢默下的兩儀劍法。
迄今為止,董賢仍未正面回答他是否會武功。雖是心照不宣,但隔閡依舊存在。
劉欣嘆息,修長身形凌空翻轉,劍身「刷刷」而過,柔軟得像條鞭子,落地的樹葉竟大多成了兩半。
背後突然傳來掌聲,劉欣回頭,看見他最不願看見的組合。
「這套兩儀劍法,舞得實在好!」王莽撿起地上一劈為二的樹葉問:「宮裏哪位武師在教殿下功夫?」
董賢站在王莽身邊,開口說:「哦,是我默下的口訣。欣殿下機敏過人,一點就通,真正的劍法全由他自己悟出。」
「原來是董大人。」王莽笑道,「資質超群是值得嘉獎,但若沒你的口訣,也不會進步如此快。」
董賢與王莽同樣成熟穩重、同樣斯文儒雅、同樣深不可測??似乎哪一點都相配非常。
手裏的劍被牢牢握緊,劉欣聽完兩人相互恭維,隨後向王莽說:「王叔,侄兒想與你比試一下劍法,如何?」
看王莽一怔,他又補充道:「習武應當與師父切磋,可董大人現已失去武功。今日王叔前來,正好讓我看看自己到底練得如何。」
王莽聽了,哈哈大笑:「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他說完,解下金色披風。
劉欣命人遞給王莽一把長劍,董賢站在邊上默不作聲。
劉欣向來策略甚多,主動邀戰自有他的意思。細長劍身於朝陽下,閃閃晶光。王莽的親和剎那化作銳利,依劍望去,對面是一張血氣方剛的俊顏。
王莽執劍道:「就用兩儀劍法取決輸贏,點到為止。」
「依王叔所言。」劉欣話音一落,針鋒相對的雙劍立即爆發層層劍氣。董賢只覺兩道劍光一閃,定睛看時,兩人所站的地面,已自然形成兩儀陣圖。
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對手雙方及觀戰者若不練到劍法的五重以上,根本無法感應到地上的陣圖。董賢將口訣默給劉欣,前後只有半個月,不禁感慨他進步神速,竟已練過了第五重。
園中劍風肆虐,劉欣氣聚丹田,長劍橫掃而去。王莽縱身躲過,整個人凌空躍起,他內力深厚,頓時,花園的每個角落都可聽見他的聲音。
「兩儀劍法以柔克剛,切記不可操之過急。」劉欣飛身追去。
半空中,王莽輕如鴻毛,驟然回頭,猛地砍去身邊的枝葉。頃刻,天空像下了一場黃雨,到處是飛卷而下的枯葉。這葉子非比尋常,掠過劉欣的臉龐,立刻劃出幾道口子。劉欣暗自調整氣息,丹田氣息聚入腹腔,所有的意念統統集中於手裏的長劍。
「轟」的巨響,擾人的樹葉立刻被震得粉碎。兩人重新落地,劍聲交錯、電光石火。劉欣的劍身如一條韌性有度的長鞭,可曲可直。劍光之中,王莽調笑道:「你的劍法說硬,卻也柔,倒有幾分鞭法的韻味。」談笑間,長劍已掃過劉欣的髮際,直逼他的咽喉。
劉欣淡笑,回手一攬,劍尖已指向王莽右腕。
「王叔,若我這一劍下去,你練就的一身武藝都將化為泡影了。」年輕氣盛,永遠是個致命傷。
王莽不語,戰未完,怎可輕言鹿死誰手?冷漠的笑掛在唇邊,他猝然收回右腕,向外飛轉而去。
劉欣劍光一折,跟隨而至,眼看劍尖就要觸及。
前方王莽的身影突然動蕩,霎時轉移開去,呈現眼前的竟是一身熟悉的白袍─劉欣猛然收劍,可惜為時已晚,他眼睜睜地看着手裏長劍,插入董賢的左肩。劍身入體時發出的撕裂聲,如同刺在自己身上般,感同身受。
長劍像是一個導體,連接着劉欣與董賢,彼此的心跳,由它傳輸,格外清晰。
「嗚……」董賢緊咬下唇,低呼一聲,鑽心劇痛隨之而來。他本能伸出手,想去握住插在身上的劍。
「別去握劍!手指會被切掉的!」劉欣大吼一聲,手腕一扭,立刻將劍抽出。紅色、溫熱的液體隨之飛濺,董賢猛然摔倒在地。
「快點住他的止血大穴!」看劉欣怔在原地,王莽隨後走去,迅速止住董賢的血,搖頭道:「都怪我閃躲太快,沒讓你看清前方。」
劉欣咬牙不語。他恨王莽心狠手辣,連心腹也不放過,自己竟愚昧地中了他的圈套。
而令他更恨的是,董賢明明躲得過這一劍,卻依然站着不動。
劉欣深眸緊盯着那張逐漸蒼白的臉。幸好只是刺中左肩,再若低幾寸,就當直擊心臟,屆時,你也無動於衷嗎?
王莽根據劍身的血痕長度,推算說:「還好,沒刺到筋骨。傳人叫太醫。」
「不勞煩王叔了。董大人負傷,侄兒就不送您了。」
恭敬的逐客令,換得王莽意味深長的一笑。劉欣不加理會,將董賢打橫抱起,逕自離開花園。
侍役為王莽繫上披風,無人察覺他眼底泛起的陣陣快意。
***
回到寢廂,劉欣把董賢抱到榻上,冷道:「你只須挪開半步就可避過,為什麼你不躲開?」
榻上的人喘息一聲,沒有回話。
劉欣又道:「王莽已經走了,你不用繼續作戲。那一劍插了多深,我比你更清楚。」
如今,想在劉欣面前用障眼法,似乎很難行得通。董賢捂住傷口,半倚在床邊說:「這一劍,我心甘情願為他挨,算是還他的人情。」
言下之意,此劍過後,所欠的人情已一筆勾銷。
劉欣嘆氣,走去撕開董賢左肩處的衣裳,輕輕將傷口處理乾淨。
「你的兩儀劍法已練到第五重了?我見王莽的許多招式,都被你化解了。」劉欣皺眉:「還好只練得第五重,若再高一些,今天就要了你的命了。」
董賢緩緩躺下,那一劍其實並非替王莽挨,而是替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女人。他欠王莽最大的人情,就是嫂娘長久以來的照料。
「你小時候,是喝什麼長大的?」這一問,唐突得讓人忍俊不禁。
看劉欣一臉迷茫,董賢忍不住先笑起來:「我小時候很少喝母乳,我娘很早就過世了,家裏窮,連下鍋的米都沒有,更不用說請奶娘了。嫂娘又不曾分娩過,沒有乳汁,我一哭,她就背着我漫山遍野地跑,哄我睡覺,好忘記飢餓。」
美目覆上了光暈。劉欣坐到床邊,握住董賢微微顫抖的手。
「她自己餓得不行,就挖幾口積雪充饑。看我哭鬧不止,就用嘴把含化的雪水喂到我嘴裏。」董賢輕笑,「說來,我是吃雪長大的。」
「難怪你會生得如此玉潔冰清。」
讚美之詞卻帶着感傷,劉欣的手輕撫過董賢的臉頰。
董賢笑,眼裏卻漾起水光:「後來嫂娘遇到一隻母豹,她非但沒逃,反而喜出望外。她不會武功,我不知她怎麼汲取到豹乳,帶了回來。」
劉欣感慨:「母性共通,或許連豹子也懂她的慈母之心。」
「這些事都是多年後,她和我閑話家常時說出來的。為了保護我,她被毒蛇咬傷,竹葉青之毒無藥可救,最多只能延緩,但我不能看着她慢慢死去。」
五指突然被人握緊,劉欣凝視董賢說:「就為延遲一個早已註定的結局,你就拋棄身體、出賣靈魂?」
他的語氣一下子變得十分強硬,董賢一時間被問得楞住。
不去看那雙飽含苦衷的眼睛,劉欣接著說:「若你嫂娘知道,她的命是你用這些為代價換來的,她絕不會在這世上多偷生一天。」
董賢瞪大眼睛,肯定道:「她不會知道,我不會讓她知道!」
「你以為你愛她敬她,卻不知一旦真相暴露,殺死嫂娘的真正兇手就成了你自己。屆時,你還談什麼養育之恩,談什麼母子情深?」
巨波在美目中劇烈晃蕩,董賢的眼淚第一次無所掩飾地掉落而下,不摻一絲虛假。因為無奈,因為迷茫,因為劉欣的一番話……
「莫哭,我並非惡意,願你明白。」溫熱的唇覆上臉龐,帶着無盡憐愛,吻去眼淚與創傷,流連不去。劉欣低語:「如果嫂娘不在了,你是跟隨我,還是王莽?」
內心早已有了歸屬,董賢的雙唇又捕捉住劉欣的雙唇。
似聽到他心底的答案,劉欣抬頭問:「這世上的事皆是瞬息萬變,你不怕定論下得過早?」
心頭忽然閃過一絲不祥,董賢不解地望着劉欣。
劉欣淡笑,又低頭吻他一下:「玩笑話罷了,不用多慮。劍傷雖不重,但也不能忽視。你躺着,我去吩咐僕役準備膳食。」
劉欣的背影修長、瀟洒,看他離去,董賢忍不住細細回味那句玩笑話。
瞬息萬變?
無人知曉,他那顆看似堅強的心,其實脆弱非常。怎經得起世事多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