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纖長五指撫過迭迭竹卷,董賢拿起一迭細看。
竹面光滑、折頁處的繩線都已鬆動,說明它們時常被人翻閱。
剛要細看其中內容,眼前景象忽然搖曳,董賢深吸一口氣,勉強穩住身子。前些日的奔波讓他烙下了勞累的隱疾,不時會覺暈眩。
原以為這隻小豹子不會這麼快找他,第三天就來到劉欣的書房,自己也感意外。廂門被推開,董賢轉身,見劉欣已站在房外。劉欣上下打量董賢一番,還未說話,倒已顯十二分謹慎。董賢站着,任他審視。
見劉欣目光稍顯平和,打趣道:「我可是一個人來的,沒有幫手,殿下要不要再搜搜我的身?」
劉欣踱步到他面前,不答反問:「送去的菜,你一口不碰,是因為沒有胃口?這兩天看你在御陽宮四處走動,也不像身體不適。」
董賢故作一驚,輕揚薄唇:「原來殿下注意到我,看來這御陽宮也不大。」
濃重的壓迫感在二人間冉冉升起。
劉欣雖然年少,濃眉間卻已存震懾力,可無論怎樣,所有的力量到達董賢雙眸前,都會被他的無形結界化得一乾二凈。就如一道強光射入水中,晶光四射,卻漾不起一圈漣漪。
劉欣撇開視線,走到案前坐下說:「我們可以正式上課了,你有沒有準備課題?」
對方先行撤離。這一局,無疑是董賢將了劉欣一軍。看劉欣態度冷淡,董賢也斂起笑容,正色道:「授課時,我就是殿下的師長,請殿下往後在課堂上叫我老師。」
劉欣一怔,眼神變得越發犀利,他並非不懂尊師重道,但這條件由董賢提出,則變得與眾不同起來。
劉欣盯了董賢許久,一斜眼睛,低聲喊:「老師。」
平和的笑重現臉龐,董賢並沒事先預備文稿。他站到劉欣桌前問:「聽說殿下喜歡《史記》,知不知道此書差一點就被焚毀,無緣公諸於世?」
「武先皇創下豐功偉績,功勛多了,晚年難免驕奢浮躁、多疑猜忌。」感覺此問是為揭大漢朝的創疤。劉欣沒有拐彎抹角,一針見血,直抒己見。
「武帝好劣可以『三七』劃分,但聽你的語氣,似乎劃得不夠公平。」董賢徐徐道,「《史記》編着期間,朝中變革無數,又逢李陵投降匈奴,司馬遷出面求情,震怒武帝受了宮刑,也在情理之中。」
要在朝中站穩腳步,必須經歷一個蛻變。有些話是絕對不能出口的,即便它是真理。虛偽的甜言蜜語,永遠比肺腑之言動聽百倍。
銳利雙目夾雜憤憤不平,劉欣反駁道:「李陵歸順匈奴,無非是武先皇聽信讒言,在軍銜上刻薄了他,才招致這種結果。《史記》編寫耗盡司馬家兩代心血,你……老師這麼說,未免讓人唏噓。」
單純而又熱血的思路,讓董賢心底暗笑,表面卻嚴肅說:「你的意思是說歸順匈奴,理所當然?難道殿下沒聽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不知不覺被人扭曲了意思,劉欣也不接着爭辯,獨闢蹊徑道:「可否請老師轉入正題?」
佔了優勢,董賢無意草草收場,又道:「《本紀》共記載了十二位君王,殿下喜歡的西楚霸王,嚴格來說,不能算統一中原的帝王……」
話不投機,半句多。劉欣哼了一聲,無心再學,揮手道:「董大人,我看今天先告一段落,我有些累了。」
一脫離授課的前題,劉欣就急着改口。
做他的老師?董賢不配,他只不過是王莽派來的一根眼線。
董賢早有心理準備,一抿薄唇,似笑非笑:「好,那今天就到這裏。」看劉欣起身要走,董賢又道:「殿下莫急,我還未佈置課業。」
劉欣身子一僵,轉身問:「要做些什麼?」
「對你來說很簡單,只需將《本紀》默下來就可以了。」董賢掐指一算:「普通人默寫《本紀》,少說也須半個月去背。不過殿下熟識此書,三天內完成應當不難。」
鋒芒畢露,終將難成大氣,史上君王因此衰竭的,不在少數。董賢讓劉欣默寫《本紀》,意味深長,而這短短三天期限是對他的小小懲戒。
不料劉欣聽后,輕鬆一笑,坐回案前說:「不用三天。這些我早已記熟,現在就可以默出來。」
他鋪開竹卷,原想讓董賢吃驚一番,卻見他向廂外走去,邊走邊說:「那殿下好好默,我先退下了。」
「董大人,現在不是授課時間了。」劉欣心裏惱怒,將筆硯擱在案中央,喚道:「我要用筆墨,你過來替我磨墨。」
巧妙的角色轉換,瞬間又把對手拉回臣子的位置。董賢回過頭,望着劉欣,片刻,他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走去拿過硯台,細心碾磨。上好的碧玉硯台才磨幾下,已見濃稠的硯墨。
董賢將它遞到劉欣面前道:「殿下可以用了。」
看他聽命於己,劉欣略感快意,用筆沾上墨汁,寫了一筆:「不行,再磨!」
來來回回好幾次,總算磨到了劉欣中意的濃度。本想打發董賢回去,他卻堅持要看自己默完才走。
《本紀》洋洋洒洒數萬字,劉欣自知董賢以此回敬他剛才讓他磨墨。心裏雖氣,但他自尊心極強,立刻執筆默寫。看劉欣奮筆疾書,董賢會心一笑。收服一隻不羈的小豹子,談何容易?
整個下午,兩人相互牽制,一個也沒出書房。
傍晚芷薇來喚,房裏仍不見迴音,只有筆尖過竹的「唰唰」聲。深夜時分,劉欣終於默完《本紀》。
董賢站了大半天,滴水未進,身體已經發軟。劉欣抬頭,看他一臉蒼白問:「你不舒服?」
「默好了?」董賢答非所問,一開口,聲音已顯沙啞。
劉欣將竹卷撂在案頭,起身道:「你要是累了,就帶回去改閱。」
晶亮美目漾起的清高,似在排拒任何憐憫。劉欣受不了董賢這略帶挑釁的目光,怒道:「你要是喜歡在這裏改,隨你!」
「你恨我?」董賢說得不響,僅僅三字卻讓劉欣一震。
「我沒有……」
「那你為何總要刁難我?」蒼白臉頰血色黯淡,董賢問得有些楚楚可憐。
許久的沉默后,等到了劉欣的答案:「因為你是王莽的人。」
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董賢輕笑,感慨劉欣的毫無隱瞞。
劉驁無子,王位暫無嫡子繼承,眾皇侄中又數劉欣令他最為滿意。王莽為朝廷立下功勞無數,皇帝極器重他,殊不知這才是最大隱患。
以王莽掌控的兵權可換朝於瞬間,但奪天下不難,讓天下人服你卻並非易事。倘若廢除劉驁,直登皇位,即是名不正言不順,屆時就會有民間志士起義造反。如若扶持劉欣,待他繼位,到時王莽民心在手,再逼他退位,則順理成章。全盤計畫周詳、巧妙,但沒想到劉欣早已有了戒心。
「派你到我身邊,無非是想掌控我的行動,全然聽信於你們。」劉欣冷道,「回去告訴王莽,他找錯人了,我根本無心做太子。」
董賢不語。不語,因為無言以對。他是這個計畫中一顆重要棋子,負責挾持少主,助王莽施令諸侯。
「原來如此。」董賢聲音啞了不少,這四字像在回應劉欣,又像是對自己說的。
劉欣舉步離開書房,霍然回頭:「何況你沒亮出底牌,叫人如何相信你?我知道你武功還在,你不用在我面前裝得如此辛苦。」
真相被劉欣捅破,董賢心頭掠過一絲詫異,剎那散去,他面帶微笑問:「何以見得?」
此次劉欣沒有回答,冷笑一聲,修長身影消失在董賢的視線中。
***
已至初冬,北風呼嘯,遍地皆是殘枯黃葉。天氣似乎也像劉欣那樣針對自己,董賢住的小屋有些漏風,自從與劉欣折騰完功課後,他便躺在屋裏,發了幾天的熱。
御陽宮的僕役知道他與劉欣不合,來來往往碰上董賢,也只是寒暄幾句,不敢多言,幸好有個芷薇每天來端葯送飯。與董賢接觸多了,芷薇越覺得他為人可親,但就是不明白,劉欣為何這麼排斥他?就算與王莽不合,直接針對他好了,何必遷怒其他人?
每次芷薇為他不平,董賢總是自嘲一笑。托她細心照顧,不到半個月病已痊癒。近幾日,天氣漸漸轉涼,董賢思量着要去看看嫂娘。
他請示了劉欣幾回,想要離宮探親,卻始終沒有得到答覆。今日恰逢劉欣破天荒地前來看他,董賢還來不及開口,就聽劉欣淡淡問了一句:「你的病可有起色?」
對於劉欣到來,董賢微感意外,他病雖已好,臉色卻還蒼白,低聲行禮:「有勞殿下費心,已好了十之八九。」
劉欣朝他看去。二人對視,如同定住般,居然久久無人打破沉寂。
最終,劉欣撇開雙眼,目光落到桌上未動過的飯菜上,先道:「大人不吃不喝,可是要向我抗議不批你離宮之事?」董賢性格內斂,很少會把喜惡直接表露。
不動飯菜,只不過是他天生挑食,外加這幾日抱病,沒胃口罷了。見劉欣的疑心到了個極端的地步,董賢冷一句:「殿下何時又會因一人絕食,而受之要脅?」
此言讓劉欣再度直視而來。
他目光如炬,細細掃過董賢的精緻五官,突然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碗碟砰砰直響,沉聲道:「少裝模作樣!你急着離宮,無非是想與王莽交接消息。只可惜由我入手難過登天,這回應當沒什麼需要交流,至多是商議下一步的計策。」
聞言,董賢輕輕抿唇,絲毫不顯尷尬。
良久,他朝劉欣伸出一雙手,十指纖纖,不顯柔媚,卻帶堅毅。見對方不得要領,董賢優美的唇輕輕開啟:「殿下既然如此篤定,當以快刀速斬亂麻,立即將我移交皇上,撤銷師長一職,我絕無半句怨言。」
深鎖的濃眉,令劉欣的神情看起來極具威懾力,他道:「王莽隻手遮天,深得皇上信任。我此時去說你們的不是,豈不自掉圈套,成了大奸大佞?」
「那就是說,殿下換不掉我?」像在冒天下之大不諱,董賢戲謔道。
聽劉欣不答,他續道:「殿下自知無法調走我,不如既來之則安之。往後師長之事,也無須為學生者多加過問。」
這話令劉欣立即沉下臉來,鋒利劍眸直刺董賢眼底,他怒道:「你弄清楚,只有授課時,我才尊稱你一聲老師!」
「殿下確有此言,可古往今來,多由師長來挑時授課。」董賢吐字毫不含糊,他指向架上一書說:「請殿下去將它取來,我要授課。」
劉欣臉色驀然一僵,他沒想到,董賢這回居然充分利用了「師長」一職。
孝武帝肯定了儒家學說,劉欣深悉儒家本就主張「以孝治天下」,除高祖劉邦外,其餘先皇傳謚均為孝。尊孝師長,天經地意。角色一旦轉變,自己又將處在下風。雙手不禁在身側握緊,劉欣咬牙,僵持一陣,才走去取書。
他隨手翻閱幾頁,便知是楚辭《離騷》,見那書扉上寫有「贈兄嫂玉蘭」字樣,筆跡與書中如出一轍,想必是董賢寫來贈予親人。
接過劉欣遞來的書,董賢無視他的犀利眼神,自顧自問:「殿下可對此書作者有所了解?」
劉欣不懂董賢為何回回授課,都要提及作者,例行公式般答道:「《離騷》作者屈原,字靈均,戰國楚人,弱冠之年便輔佐懷王。后遭奸人迫害,頃襄王繼位后,被流放至湘。強秦派白起為將,直搗郢都,四大公子中,楚國春申君已死。內憂加上外患,令屈原為國心碎,最終投汨羅江而逝。」
董賢靜靜聽他說完,又問:「以殿下之見,屈原此人如何?」
「忠肝義膽,以身殉國,當然是名忠臣。」
「既為忠臣,為何自盡?」董賢緊盯劉欣,一字一句問:「白起發兵,先攻趙國。趙國四十萬大軍全軍覆沒,三日內均被屠殺。趙國大街,只須徒步百丈,必又見門戶垂白祭親,國中連守城男子也難以湊齊。趙王萬事倚仗平原君,試問趙勝可有自盡?」
劉欣一楞,繼而答道:「如老師所言,平原君趙勝受趙王重用,豈可和郁不得志的屈原相比?」
「好,那我再問你。四大公子中,信陵君無忌公子是魏王同父異母的兄弟。魏王妒他才貌出眾,自己不懂『唇亡齒寒』之道理,不聽信陵君勸,拒救趙國。那時,無忌公子是如何做的?可是以死相抗?」
董賢此問語氣更強,劉欣一怔,答道:「無忌公子眼看魏王冥頑不靈,冒險盜出虎符,率兵出征抗秦救趙。」
「不錯。其實只要六國聯手,必將勝秦。四大公子早就看破這一點,可他們各事其主,分佈各國,而六國國君各懷鬼胎。眼看疆土一寸寸遭秦人吞噬,他們四人明有救國之策,卻得不到施展,抑鬱不輸屈原,卻無一人是自盡而終。」
與董賢對視,竟見他眼底似在燃燒,劉欣突然開口:「學生也有一問,想要請教老師。除了齊國孟嘗君是壽終正寢外,春申君、信陵君、平原君為何並非犧牲在與秦交戰的沙場上,而是個個斃命國中?」
任何話題到了董賢與劉欣處,就將變成一把雙刃劍。
董賢身子微顫,竟答不上話來。
他明知,那三人之死是因朝中奸臣禍亂、國君昏庸迂腐所致,可他不能說,這是劉欣設下的陷阱,含沙射影間,逼他用言辭搧王莽的耳光。
良久不得答案,劉欣總算露出笑容,這是勝者的笑容,高高在上。他靠近董賢,輕道:「老師如真不屑屈原,也不會重書他的辭集。我不會像他那樣投江退出,若真要鬥法,我倒願看看這歷史,究竟要怎樣寫下去?」語畢,他轉身便走。
看着劉欣意氣風發的背影,董賢嘆道:「但願你能看到。」
門前的人一駐腳步,輕聲回應:「彼此彼此。」
***
董賢探嫂心切,沒得到劉欣的准許,乾脆直接求見劉驁。皇帝賜他出入權杖,自從上回一課不歡而散,劉欣那裏暫時也不會要他上課,董賢便無所顧慮地離宮探親。劉欣無師自通,自學了幾本詩經。
雖也有字句不解,但他寧願自己翻查資料,也不想去請教董賢,免得心煩。儘管不想心煩,但凡人哪壓抑得了內心湧上的感受?
劉欣翻着詩書,可頁頁儘是董賢的模樣。俊美挺拔、清高自傲、溫柔恬靜,還有病時的楚楚可憐……想到他風度翩翩正與芷薇談笑,劉欣眉頭緊皺一拍桌子,自言自語:「為人師還不知注重舉止形象,成何體統?」火氣還未消,又聽到廂外吵吵嚷嚷。
劉欣走出廂房,迎門就見劉隕氣勢洶洶地闖入御陽宮。本以為皇上器重自己,劉隕還美滋滋地奉命去正法咸陽王。
不料一回長安,就得到晴天霹靂,劉欣竟搬去歷朝太子才住的御陽宮,還讓董賢做了他的老師。劉隕大罵劉欣狡猾卑鄙,趁他不在,先下手為強。
他原想面聖問個明白,可得知劉驁剛剛失子,心情煩躁,怕震怒了龍顏,只好去找太后。太后本來就為這事懊惱,又把他數落一頓,打發了出去。劉隕憤憤不平,乾脆直接跑來和劉欣理論。
看到劉欣走出來,劉隕擺出兄長的架子說:「幾天不見,欣堂弟倒變了個模樣,高了不少。」
他一語雙關,劉欣直視而來,冷道:「這有何奇怪?我自小就比隕堂兄要高。」
劉隕聽得怒火中燒,怒道:「劉欣,你不要太得意!住進御陽宮,並不代表你就是太子。就憑你剛剛那句話,我就可以到皇上面前參你一本!」
「參我什麼?參我比你高?」劉欣一甩長袖,冷笑:「或許皇上真不知道這件事,你去和他說說,太子之位許是定奪得更快些。」
劉欣早已看不慣劉隕囂張跋扈。兩人針鋒相對,僕役們不敢勸說,都躲在一邊。
劉隕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過後,突然想起董賢也在御陽宮,他又瞪劉欣:「董賢呢?」
「他離宮探親了,什麼時候回來,我也說不好。」劉欣故意調皮地問他:「堂兄還對我的老師感興趣?」
「哼!這麼快就不能動彈了,原來你這麼不懂憐香惜玉。」劉隕說話帶着醋意,卻讓劉欣板下臉來。
那句話雖短,內容卻極其曖昧。劉欣見了董賢就煩,連一根手指也沒碰過,更談不上肌膚之親。最可氣的是劉隕那種語氣,聽了就讓人噁心作嘔。
劉欣瞪大眼睛,氣魄懾人,像是頃刻間就要將人撕得粉碎。劉隕看了,情不自禁地縮了縮身子。
「什麼叫不能動彈?你倒說給我聽聽,要怎麼憐香惜玉法?」
還以為他要做出什麼驚人之舉,劉隕呼了一口氣,嘲笑道:「何必挑明說?兄弟間就該有福同享,你把董大人藏起來,也太不近人情了。」
「我沒必要騙你,他是離宮了,你要找他就在這裏等。」劉欣聽不下去,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重重關上房門。
劉隕看他臉色發青,嘿嘿一笑,真的坐到亭台里,怡然自得地等起來。
***
董賢此刻正在陪伴嫂娘。看她身體還算不錯,他也就放下心來,和嫂娘說了一整天的話,這才想起要趕回御陽宮。
走出嫂娘的雅閣,直面重重長廊。廊外擺着墨菊盆栽,冷傲怡人,董賢剛想走近細賞,忽見王莽站在對面,他一身青衣,斯文儒雅。
董賢不緊不慢,走去說:「王爺好興緻,栽種這些上等盆栽。」
王莽優雅一笑,一把拉過他的手,董賢重心不穩,猛然被他拉到跟前。
王莽伸手扣住他的臉,贊道:「好一張風華絕代的臉,可我此生最恨別人擁有比我更好的東西。」
他話帶着嫉妒,董賢聽了哈哈大笑:「王爺不會是要為這個,毀了我的容貌?」
王莽望他片刻,也笑了起來:「你還要為我辦大事,我怎麼捨得。」
如今的董賢已無力反抗,輕而易舉就能被箝制住。王莽放開他問:「那一劍我自問刺得剛剛好,不傷你的脈搏,只廢你的武功。但萬事都有例外,董大人,你的武功真的一點不剩了嗎?」
一絲淺笑掛上董賢的嘴角。習武,是為王莽出生入死,最終又被他親手廢除,嫁禍到咸陽王頭上,也是他的全盤計畫。自身猶如木偶般被操縱着,引線則牽在王莽的手裏。為何如此?為那對自己恩重如山的嫂娘。
「王爺不信,以後可以試探試探。」哪裏等得到以後?從咸陽回來,董賢就在不斷面臨突發險情,一下是參天巨樹突然壓倒而下,一下又是失控馬車飛速輾來,憑他快速的反應,這些人為意外,都個個化險為夷。
「我對你嫂娘一直很好,希望你也不要讓我失望。」王莽說完,又挑起董賢的臉道:「天下人都說董賢有張舉世無雙的俊臉,但我說過我只對最好的東西感興趣。董大人,你雖傾國傾城,卻不是最好的。」
「哦?」董賢一眨亮目問,「那你的意思是誰?」
王莽笑得古怪:「試問天下,誰的女人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你想要趙飛燕?」當今皇後趙飛燕,劉驁最愛的女人,能歌擅舞、美得如同月下彩虹。
對於王莽的玩火行為,董賢並不驚訝,詢問只為再次確認。
「非也非也,你這話說得不全對。」王莽擺擺手,「我想要的只是皇帝最愛的人,究竟是哪一個取決並不在我。」
「有趣……祝王爺早日成功。」
「呵!這中間還要你多加幫忙了。你嫂子我會讓人好好照顧,以你的才幹,定能為我辦好所有事。」
董賢一笑:「王爺太抬舉了,並非所有人都為我傾倒,還有人看到我就煩呢。」
「哦?你說劉欣?」王莽道,「我早看出他資質不凡,再長大些更成大患。你要設法讓他儘快聽信我們。」
不知怎會突然想起劉欣,董賢後悔提到他。抹去心頭劉欣那副充滿懷疑、不信任的眼神,董賢望向王莽,細細去看,只覺他的嘴角似乎有些腫,像被人摑了巴掌。董賢問:「誰打了你?」
聽他一問,王莽突然譏笑起來:「劉驁在床上喜歡咬人肩膀,要是後宮妃子人人肩上負傷,那該多好笑!」
他一個人冷笑兩聲,又說:「他迷迷糊糊抱我上床,上都上了,醒來后還要懺悔一番,打了我一巴掌。為人君不拘小節,劉驁連這點道理也不明白,怎麼配坐這大漢朝的龍椅?」
違背意願,就叫做不拘小節?董賢不願去想其中的道理,他只知道為了嫂娘,他可以出賣一切。
看他不說話,王莽乾脆抓住他的手:「覺得這樣很可恥?你以為這全是白上的?遲早有一天,我要他把江山、皇位,還有他的女人全交給我。董卿,你是我的開國功臣,我不會虧待你的。」
「願王爺早日成功。」董賢抽出手,「我不圖顯赫地位、青史留名,只要你照顧好我嫂娘。」
「我對她好不好,你問她也知。」王莽說,「劉驁到現在也沒個兒子,實在是天在助我。」
董賢不願在此事上多言,隨口問:「王爺還有沒有別的事吩咐?我要趕回御陽宮了。」
王莽眼裏忽閃亮光:「後生向來可畏,避免夜長夢多,你要快些收服劉欣。他聰慧過人,當初我廢了你的武功,也是怕他過多防備。」
「我明白,劉欣我可以擺平。」董賢毅然說道。也不聽王莽還在說些什麼,匆匆與他道別。心底像有個聲音,不斷催促自己趕回去。
快馬加鞭地回到御陽宮,裏面的冷清讓董賢產生極大的內心落差。無人急着要他回來,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天色已晚,廊上燈籠無力搖曳着,寒風乍起,撫碎了湖面。董賢漫步走過,水面上霎時映顯一道頎長身影。白衣、黑髮,勝過女子的嬌好面容,清秀中又透出挺拔。
來往僕役紛紛側目,卻沒人和他多說幾句話。董賢聳肩,並不放在心上。突然心血來潮,不想早早回小屋,他一人靜靜站在湖邊。寒風掠起及腰的青絲長發,暗夜中,猶如一匹輕盈縵紗。「唉……」驚訝自己居然嘆了一口氣,細緻的臉龐霎時掛上一抹憂愁。
想起劉欣帶着冷意的眼神,董賢只能無奈苦笑。蹲下身,看着湖面上那個宛若天仙的倒影。董賢伸手撫上自己的臉,細滑得猶如絲綢,一雙亮眸隨時可化為一泓秋水,美得令人心碎。
過去執行的任務,十件里,起碼有九件可憑藉這張絕色的臉蛋解決。
「只可惜某人不愛看。」發梢突然被人握住。
董賢轉頭見是劉隕,微微一笑。
「誰不愛看?董大人,你在說些什麼呢?」長發被風吹繞上劉隕的手腕,撓得他心裏直發癢,兩隻眼睛緊緊盯住董賢不放。
「沒什麼,閑來無聊,自言自語。」想要擺脫這隻兔崽子,不難,但卻很煩。見劉隕眼冒晶光,董賢下意識地別開視線,不去看他。
劉隕今日在花園候了半天,剛看到董賢一人在湖邊,趕緊跑了過來。毛毛躁躁地抓住他的手不放,被握住的五指異常冰冷,劉隕喝道:「手怎麼涼成這樣?這御陽宮有不給人添衣的規矩?」
手被拽着來回撫弄,董賢自知這只是小小序章,勉強一笑:「入冬了,是有些涼。隕殿下要不到我房裏坐坐?」此言正中劉隕下懷,立刻連連說好。
「只是我那裏比較簡陋,殿下不要嫌棄才好。」董賢神態輕柔,說完將手抽出,轉身就走。
劉隕心裏樂開了花,連忙跟去。一到小屋,他也不免吃驚,叫道:「劉欣那小子居然這麼刻薄你,就讓你住這麼一個破地方?」全然沒注意到董賢的不耐煩,劉隕接着念叨:「你在這裏受了不少罪。要是跟着我,我一定比劉欣對你好上百倍!」他的笑容漸漸猥瑣,言語間,手已攬上了董賢的腰。
「傾國傾城董賢,果然名不虛傳!」劉隕順勢環上修長的身體,嘖嘖贊道,「呵呵……今天總算能讓我細細嘗過了。」
董賢一摸腰間的軟鞭,只要抽出一纏,馬上就可讓這色膽包天的小子斃命當場。
只不過,他已不是過去的董賢,所有人都知他武功已廢,豈能為這麼一個草包,露出真相?董賢無奈一笑。
哪裏是所有人?世間還有自己和劉欣知道武功尚在之事。劉欣是如何知道的?他暫時找不到答案。見董賢正在走神,劉隕摟緊他的身子,急匆匆地偷了個香。雙唇被啄,董賢連忙轉頭避過。
揮鞭弒人於瞬間的手,此刻卻連一個紈褲子弟也推不開。董賢心中暗道:劉隕這草包不成大氣,卻好色淫逸,給他點小小的教訓也無嘗不可。
他主意一打定,纖長十指立刻環上劉隕的雙手,輕輕一撫,卻已點了對方手臂的麻穴。白晰臉龐漾起粉紅,董賢輕道:「殿下別逞一時之氣,怎麼說我也是劉欣的師長,不論輩分、年紀,都要在你之上呢。」
雙手被點麻穴,頓時一陣刺痛。劉隕莫名其妙地看看自己的手,他急着和董賢纏綿,甩甩手說:「你美得不像凡間之物,還介意什麼輩分、年紀?我小不小,等會你就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