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忻楠打工的速食店在市中心的老街區,街道曲折繁複,路很窄,但店面林立,相當熱鬧。春節將至,所有商場的營業時間都延長了,連帶着速食店的生意也好了很多,直到快下晚班了,收銀台的幾個男孩、女孩才稍稍輕鬆了些,有時間閑聊。忻楠起先跟着說了幾句,漸漸有些出神,望着對面整幅玻璃牆外流光溢彩的夜色,然後視線里忽然落進一個人影。
那是走在幾人當中的一個,高個寬肩,十分顯眼——是方燦啊。
把旁邊的人嚇—跳,想要問時,忻楠已經迅速地衝出檯子,跑到門外去。
雖然已經很晚,外頭仍然車水馬龍,他追了一段,那幾個人卻左轉右轉,看不到影子了。皺着眉呆立了一會兒,身上有點涼,忻楠才想起自己只穿了當工作服的長袖襯衫,不由打個寒戰,飛快衝回店裏去,推門的剎那,心裏一動:他分明看見,方燦也只是穿了件高領毛衣,連外套都沒,走得很悠閑……就是說,他在附近?
忻楠立刻拿起電話,撥幾位數,又猶豫了。不能現在叫雅澤來,他身體還沒恢復。而且,只是知道在附近又能怎麼樣?現在已經很晚,真的叫了那任性小子來,難道讓他在這幾條街上找通宵?忻楠咬着唇,或者……
***
季雅澤是上午被忻楠叫來的,安排他坐在一個角落裏,正對着玻璃幕牆,前面的街道一覽無遺,給他一杯紅茶、幾本雜誌,還有囑咐他自備畫紙薄。理由相當薄弱,就是怕他悶,叫他出來散心,然後下午下了班陪忻楠逛街。
中午忻楠跑到隔壁去買了雞肉粥回來給他吃。
季雅澤又不是傻子,抿一口粥,問:「你到底有什麼事?」
忻楠抓抓頭,轉移話題:「下午畫素描了嗎?坐在這裏看外頭應該很清楚吧?」
季雅澤不吭聲,忻楠過去看他的畫紙簿,一片空白。
季雅澤有些煩躁,問:「你幾點下班?」
忻楠看他兩眼說:「馬上,等你把粥喝完我就下班了。」
「那待會出去逛的時候,順便去看看彭幼龍。」
「好。」
「菲林」就在附近不遠,忻楠給彭幼龍打過幾次電話,人家都說功課沒問題,所以兩人一直沒約過。忻楠陪季雅澤出去,下意識地走上那天看到方燦經過的路,幸好與去「菲林」是順路,一個人東張西望,一個人茫然若失,都心不在焉。
或者那天他只是偶爾到這邊來,忻楠鬱悶地想,還是不要跟季雅澤說吧?他有些猶豫。正在這時,走在他身邊的季雅澤突然站住了。
忻楠疑惑地回頭,看到季雅澤眼睛發直,獃獃地瞪着前方。
「怎麼了?」忻楠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人眾里,他也看到了:方燦正夾在幾個男人中間,走進旁邊—間中式酒樓。
「那——是方燦吧?」季雅澤慢慢問,聲音十分困惑。
「哎,看樣子是。」忻楠點頭。
後面沒有動靜,雅澤沒有立刻跳起來,忻楠覺得有些奇怪,扭頭小心翼翼看他。
季雅澤表情有些獃滯,像是不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要過一會兒,才眨眨眼。
「那個……」忻楠遲疑着想問,季雅澤已經走過去。
兩個人在酒樓前停下,看了看,進去。
季雅澤很平靜地問接待小姐:「剛才進來的,哪間?」
那小姐愣一下,下意識地:「商先生他們嗎?還是在二樓竹音閣。」
季雅澤一言不發,徑直向上走。
***
方燦看一眼時間。
還有二十四個小時,就全部結束了,消息已經遞出去,直到行動前自己不會再有機會外出,希望一切順利。
坐在他身邊的商裕弛手搭上他后,幾乎貼着他的耳朵開口:「方燦,這事完了之後,咱倆去來趟自助旅行怎麼樣?去雲南玩一趟,好不好?」他聲音低啞,甜膩輕軟。
方燦往回縮脖子,故意有點惱似的說:「你又玩我!」
商裕弛扁著嘴,有點委屈。
桌上有人輕笑,馮文訊面無表情地掃他們一眼,目光落到商裕馳身上時,閃爍一下。「菲林」的人幾乎都知道商裕弛跟方燦關係曖昧了。商裕弛似乎毫不在意別人知道,他瞪了笑的人一眼,索性一屁股坐到方燦腿上去,轉過身體摟住他脖子,氣哼哼道:「傻豬!我像是玩人嗎?」
方燦老實地點頭:「像!」
旁邊有人「撲哧」一聲噴出來。
商裕弛氣得娃娃臉有些發紅,瞪着方燦:「你!你……」他突然伏下腦袋去,一口咬住方燦的脖子,方燦「哎喲」一聲。
商裕馳下嘴很重,很痛。就算沒咬破也會留下印子。他忽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季雅澤,小心眼雖然看着兇悍,這種事上卻總是顯得青澀,用蠻力把人推倒之後便不知道幹什麼好了……他,會不會生氣?模模糊糊地,那雙丹鳳眼彷彿浮起在心底,亮得如同夜空裏綻放的煙花……雅雅……這事快完吧!再不結束我大概就要因公失身,對你不住了!
就在這個時候,門「砰」的一聲被推開。
所有人的視線聚向門口,方燦越過商裕馳伏在自己頸間的腦袋,也看過去,頓時僵住。
站在門口的,是季雅澤和忻楠。
商裕弛也想轉身去看,一抬頭,頭頂撞到方燦的下巴,「喲」了一聲,趕緊去揉,手在他下巴上摸來摸去,問:「疼嗎?」
但方燦已經徹底石化,毫無反應。
一個人坐在另一個人懷裏,再加上這動作,着實曖昧,季雅澤緊抿着唇,眼睛越瞪越大,襯在他那張蒼白沒有血色的臉上,彷彿是兩口萬年寒冰潭,一絲反光也無。
先開口的反而是馮文訊,皺眉問:「你們幹什麼?」
季雅澤攥緊的拳頭輕輕發抖,眼睛突然酸澀難當,有東西立刻便要湧出來。
這一刻方燦腦子裏—片空白,但是還知道推開商裕弛,站起來。
然後,季雅澤突然爆發了:「你他媽的方燦,你在幹什麼?啊?你在幹什麼?」他一把推開愣怔的商裕弛,揪住方燦衣領,「……怪不得不接電話!怪不得找不到人!你就是在跟別人鬼混啊?啊?家也不回!怪不得問誰誰都說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
方燦心裏一激靈,想也沒想,揚起手來狠甩下去。
「啪」的一聲脆響。
旁邊的人都呆住了。
耳光扇在季雅澤臉上,力氣大到把他的臉扇得偏向一側,話也斷了……忻楠驚得一愣,脫口道:「你幹什麼?」他想來攔,卻被方燦一把推開,「小子,沒你事,少攪和!」
季雅澤緩緩轉過頭來,慘白的嘴唇微微張着,滲出鮮紅的血珠。那一記耳光太突然,舌頭咬破了,他吃驚地瞪着方燦。
「我幹什麼輪得到你管嗎?」方燦粗聲粗氣說,「你以為你是我的誰?不就是睡過一次嗎?幹嘛老纏着我,滾滾滾!別在這礙眼!」他邊說邊暗地裏用勁箍着季雅澤的胳膊往外推,季雅澤撞到身後的忻楠身上,兩個人踉踉蹌蹌被方燦硬是推出門外,季雅澤要張口的樣子,卻被方燦一巴掌掐住了脖子,「……我告訴你,你別再纏着我罵,當心我廢了你!」
他回過頭來,看看商裕弛,有點不安地乾笑:「就以前偶爾……那個來着,我最近沒跟他睡過,真的,我馬上打發他。」
商裕弛露出意會的表情,撇撇嘴,坐回自己座位,懶洋洋道:「快點啊!」
「嗯嗯!」方燦帶上門,推搡著季雅澤,直到走廊盡頭的樓梯口,看看四周沒人才放下手,滿臉惱怒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他心裏頭是真的惱恨!外頭明明有自己人,都是白痴還是怎的?看着季雅澤進來不可能不認識,怎麼也不攔住他!
季雅澤卻沒說話,脖子上一鬆開,他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眼淚都出來,咳得氣都喘不過來……方燦情急之下,下手太重了。
他伸手給季雅澤拍背,正好忻楠也伸手,少年終於忍不住,皺眉道:「你這人怎麼回事?也太狠心了!」
方燦陰着臉,沒耐心跟他好生說話:「你懂個屁!」
「我是不懂!我只知道雅澤因為你鬧成胃出血,還沒好就出來找你!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方燦胃部擰成一團。
季雅澤好不容易喘得輕點,抬起頭,眼眶發紅,還滿是淚水,要開口方燦又一把捂住他嘴上。
忻楠急了:「你讓他說話呀!就算怎麼樣也得說清楚啊!」
方燦沉聲說:「你們倆要是不想跟我—塊死在這,就把嘴閉上,什麼也別說!」他聲音壓低得幾乎聽不見,但忻楠聽清了,怔住。
方燦看看季雅澤,他死死瞪着自己,眼神有些混亂,夾著怨毒,似乎聽到了,卻似乎沒聽懂。沒有時間再解釋了,也不可能解釋,隨時會有人出來,方燦只得把希望放在忻楠身上:「忻楠,你現在立刻把他帶走,什麼也別問!我會自己跟他解釋的,我保證!不會太久!」他深深地看着忻楠。
遲疑片刻,忻楠慢慢點頭。
朋友的倒戈似於激怒了季雅澤,他開始踢騰起來,用力往下扒方燦的手,扒不開便拿牙去啃方燦的手指頭,咬到了他一塊肉,方燦吃痛,下意識地甩開手,季雅澤立刻嚷出來:「你放屁,你以為我信你,你給我說清……唔……」
忻楠目瞪口呆。
因為方燦改用自己的嘴堵住了季雅澤的嘴,他比季雅澤高不少,幾乎是提溜着季雅澤,狠報地吻他。很快,兩個人分開,方燦迅速低聲說:「雅雅,先跟你朋友走,回頭我找你……就這一次,你聽我話。」
季雅澤安靜下來,看了他半天,突兀地說:「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有人還等着你呢,是吧?」他的口氣有點怪異。
方燦無可奈何地看他,覺得束手無策的感覺:「不是你想的那樣……算了。忻楠,拜託你了。」
忻楠點點頭,用力拉着季雅潭轉身下樓。
方燦看他們走下幾格樓梯,才轉身匆匆回包房去。
忻楠要拽着季雅澤的手,才能拖着他跟在自己身後—步步走。
季雅澤眼眶還紅腫着,表情木木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剛要拐過樓梯拐角,他們被迎面站着的人擋住,居然是彭幼龍。
忻楠詫異極了,招呼他:「彭幼龍?這麼巧。」
彭幼龍表情更奇怪,定定看着季雅澤,似乎在看怪物,脫口道:「你……你跟男的……」
他肯定看到他們接吻了。
季雅澤思維還沒有恢復正常,幾乎有些泄憤般冷笑着說:「情人之間接個吻,不可以嗎?」
彭幼龍呆住。
忻楠急忙打圓場,對彭幼龍說:「他在鬧脾氣,你也知道他這樣的,別生他氣。對了,你怎麼……吃飯嗎?」
彭幼龍抬了抬手,他手裏握著—支手機,想說什麼,似乎又放棄了,只訥訥道:「我有點事來找人。」
忻楠點頭:「那我們先走了,雅澤還說待會去找你。我看他這樣,還是先帶他回去吧。」他見彭幼龍略有些茫然地點點頭,便急忙說了再見,扯著季雅澤走了。
彭幼龍站在樓梯上看着他們出去,臉上逐漸浮出懷疑和不解。他皺起眉頭,慢慢走上樓去,尋着「竹音閣」的門牌,推門進去,說:「老闆,小華哥說你忘了拿手機,手機一直在響,就叫我送過來。」
送還了手機,彭幼龍回「菲林」。
這個時間舞廳是不開的,偌大的高頂大廳里光線陰暗,只有DJ檯子處亮着燈,商華特正在那邊搗鼓機器,拭唱片,時不時發出很響的聲音來。彭幼龍慢慢走回吧枱,整理酒、擦洗杯子……腦子裏亂糟糟的,連商華特什麼時候停下手裏的事走過來都不知道。
商華特在高腳凳上坐下,敲着吧枱說:「好不容易弄好了,小龍,給我來杯冰水。」
彭幼龍醒過神來,連忙去倒水給他。商華特就坐在那裏喝水,跟他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平時也有過,但今天彭幼龍特別心不在焉。
商華特問:「你怎麼了?」
「嗯?哦,沒,沒什麼的。」
商華特仔細地看他,停一會,語氣柔和起來:「小龍,有心事吧?」他轉着手裏的杯子,突然說:「是不是馮文訊和老四他們欺負你啊?」
彭幼龍一驚,連忙搖頭:「沒有。」
商華特微笑,漫不經心說:「小龍,我勸你,離他們遠點。你不是還上學嗎?好好上,多學點東西,以後有的是前途。」
彭幼龍悶頭擦吧枱。商華特一直是個很奇怪的存在,他應該知道商裕弛、馮文訊、四哥一派人馬在做些什麼,可是他什麼也不說,像沒看到、沒聽到,現在又跟自己說這種話。
「……你要真不喜歡念書,那就找個自己喜歡的東西。」商華特很認真地建議。
彭幼龍抬起頭:「其實,我以前一直學畫……」
「喲,那以後能當畫家嘛,回頭給我畫一幅,等你出名了,我也好拿着炫耀一下。」
彭幼龍抿着唇,過一會,問:「小華哥,那你幹嘛也一直在這待着啊?我覺得你那一手架子鼓,絕對棒!我聽四哥說你以前學過音樂的?」
商華特咧着嘴笑起來,不說話。
門口傳來—陣說話聲,去吃飯的商裕弛他們回來了。
商裕馳臉頰上微微泛紅,緊挨方燦走着,時不時媚眼如絲地瞟他,笑眯眯說著話。
商華特看着他們上樓,搖搖頭:「這傢伙,中午就喝酒,酒鬼!」
「小華哥……」
「嗯?」商華特回頭,看到彭幼龍的視線怪異地落在商裕弛和方燦身上。
「他們……我是說……老闆跟方燦……是……」
商華特挑眉,有點好笑:「咱們這每個人都知道,你可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啊!我哥好這口,隨他便,反正礙不着旁人的事。」他也回頭看,「嗯,要說方燦長得是不錯,人也實在。」
「可是……」彭幼龍疑惑。
「怎麽?」
「可是方燦……有別的情人呀!」看到商華特溫和親切的眼神,彭幼龍脫口而出。
商華特眨眨眼,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是誰?」
彭幼龍猶豫,終於說:「那個,我剛還看見方燦跟他在酒樓走廊上打啵,我認識的,是我以前—個同學。」
商華特皺起眉來,片刻,淡淡問:「你這同學……比裕弛好?」
彭幼龍搖搖頭:「長得一般吧!沒老闆好,不過家裏條件滿好的……」他遲疑一下,輕聲說:「他爸他哥都是警察,他爸還是局長呢!」說到這裏時,他自己心裏抽一下,微微的怨恨似乎又一絲絲湧上來。
商華特沒說話,半晌,抿一口冰水。杯子在手裏握的時長長了,水已經有些溫熱。許久,他才輕笑着開口:「條件好的人家多半死要面子,哪肯放小孩當同性戀?頂多玩玩,不象我們家沒人管,裕弛還打算着要找個合心的男人到外國結婚去呢!」
***
忻楠一路拽着季雅澤回家,始終不放心,嘮叨:「雅澤,你說話呀!」
季雅澤怪異地笑:「說什麼?」
「你別這樣,我也覺得剛才不太對頭,說不定他真有什麼要緊事,你別鑽牛角尖。」他擔心地看着季雅澤臉上清晰的五指印和脖子上的勒痕,覺得自己的話沒什麼說服力。方燦下手太狠了!那人,究竟是怎麼回事?說出來的話……很危言聳聽……表情也緊張,忻楠沒敢跟季雅澤說自己的懷疑:方燦別是在幹什麼壞事吧?
季推澤仍然冷冷地笑:「我知道,我等着他來跟我解釋。」
把一直放不下心,找各種閑話來說的忻楠推出門去,季雅澤回來在自己桌前坐下。何烯寧專門請回來做飯給季雅澤調養的保姆正在廚房裏擇菜,聲音細細碎碎傳進來。
季雅澤望着窗外發獃,再過兩天就是除夕了,季雅澤的姐姐季櫻緹(三點水的提,打不出來)還在德國讀博士,學瘋了,肯定是不回來的,季家別的人也照樣個個忙的不見影,家裏的年貨都是保姆阿姨置辦的……外頭的年味並沒有滲透到季家來。冬天黑的早,很快窗外的光線就暗淡起來,季雅澤覺得自己的心底似乎也隨着天色漸漸暗淡下去,而且冷起來。他不由得打個寒顫,拿起外套,出去跟阿姨打了個招呼,季雅澤出了門。說是去同學家,卻在不知不覺中向動物園的方向走去。
慢慢上樓,熟門熟路地從上頭摸下鑰匙,打開門,小小的套房裏仍然一片清冷。桌椅、窗檯矇著—層淡淡的灰塵。季雅澤把床罩掀開丟在角落裏,坐在還算乾淨的床上向四周看看。衣櫃前豎著一個四四方方用布遮着的東西,是季雅澤的畫。
那天他下了車,先跑到這裏來,等了三天。
季雅澤牛脾氣發作,預備等主人回來狠狠教訓—頓……幾乎沒吃什麼東西……怕兩個人會錯過……但是始終沒等到人。
……後來?就走了。
要到這個時候才覺出那種累來,季雅澤撲倒在床上,覺得渾身酸痛,像累散了架……奇怪,為什麼這樣久才覺出來,當時自己是怎麼了?疲乏和不舒服,令他閉上眼睛,許久,從顫抖的眼睫下湧出眼淚來,怎麼用力也止不住……
半夢半醒的時候,聽到有細碎的聲音,季雅澤猛地睜開眼睛,一下子坐起來,太過急促的動作好似把血都甩出去,「嗡」的一下,有短暫的眼盲,然後才能看清微暗的室內。他從床上站起來,忍着太陽穴突突的跳痛,向門口走。他並不知道,自己充滿冰冷慍怒的臉上,卻有着讓人心軟的狂喜眼神。
門外的人還沒開鎖,季雅澤撇著嘴,心裏暗罵:混蛋白痴!捏住把手,一把拉開了門。
門外的人似乎吃了一驚,看着他。
季雅澤愣了一下,脫口問:「你找誰?」
那人上下打量他幾眼,說:「找你。」
季雅澤感到有風掠過臉頰,然後頸側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他瞪大眼睛。那男人的面孔在眼前晃動着,越來越遠,像浮在水面,而自己卻漸漸沉入水底,最後看到的是那人陰冷的笑容。
***
臘月二十八,寒流來襲,大風。
地面上的樹葉子碎紙片被卷到空中,夾在刀子一樣的風裏抽打着行人。
一大早忻楠就到季家來了,他特意調了班,想想不放心,從小到大的朋友,他太清楚季雅澤的脾氣,起碼有他跟着,或是找人或是鬧人的,不至於出大紕漏。
可是何烯寧的話即令他大吃一驚:「雅雅昨晚不是在你家嗎?」
忻楠張着嘴說不出話:壞了,這次沒串好口供。
何烯寧有點急了:「那他去哪了?我今天特意請了假,還想帶他去醫院複檢的。「
忻楠只得安慰她:「大概在同學那裏玩,太晚了就沒回來。」
何烯寧有點生氣,過一會才說:「太放任他了!」
忻楠不敢應,撓撓頭說:「那我去找找他,他可能……可能跟彭幼龍一起呢,他一直挺擔心彭幼龍的。」
何烯寧不說話了,面色漸漸和緩。彭幼龍是個敏感話題,當媽媽的在這件事上其實一直覺得有些內疚的,不是沒儘力,但確實是失手了,而且是失手在兒子最重視的東西上。
忻南見勢趕緊開溜,出來之後想了想,決定先去「菲林」找彭幼龍。他還抱着一線希望,也許季雅澤還在那附近等方燦,說不定順便會去彭幼龍那裏。
大白天「菲林」—向冷清,今天居然連大門都沒開,忻楠有點無措,只能打電話給彭幼龍,問他在哪裏。
沒過多久,彭幼龍從側門出來,臉上像蒙了一層青白的假面具,毫無表情,木木的說:「什麼事?」
忻楠直接問:「你看見季雅澤了嗎?」
彭幼龍身體僵了一下,皺起眉,口氣變得冰冷:「沒有!」
「那你有沒有印象他去哪?昨天他一夜沒回家。」忻楠覺得他的態度有點讓人不舒服,但仍壓着脾氣問。
「他去哪我怎麼會知道?」彭幼龍有些激動,「你問我幹什麼?我又不是他什麼人!」
忻楠終於忍不住:「雅澤很少跟人交朋友,他是把你當好朋友的,他現在不見了,你就算沒看見也用不着這樣吧?」
彭幼龍的臉更白了,憋了幾秒鐘才迸出來,聲音有些顫抖:「我跟他不是朋友,只不過認識而已,我沒看見他,我跟他沒關係。」他那樣子,倒好像季雅澤全身是毒,他要趕快撇清似的。
忻楠瞪着他,覺得簡直匪夷所思,心裏有怒氣湧上來:「你!……雅澤怎麼會交你這種朋友?枉他掏心挖肺的待你,為了你跟他家裏所有的人吵翻!為了找你,被那些混混打得鼻青臉腫!為了幫你爸翻案還離家出走,你不領情他都照樣做,還不是因為心裏放下下你!他當你是朋友,你就這樣對他?」
彭幼龍的臉更白,直直地瞪着忻楠。
「雅澤的眼睛真是瞎了,才會把你這種人當好朋友!」忻楠很少這樣重地說一個人,但他實在忍不住了:「我會跟雅澤說的,他當你是朋友不代表你也當他是朋友,叫他以後不要自作多情!」他說完,厭惡地看彭幼龍一眼,甩手走開。
肚裏還有氣,心裏卻開始發愁,不跟彭幼龍在一起,季雅澤會去哪裏呢?忻楠胸口浮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他真的開始擔心起來。
彭幼龍一直僵立在門口,半天才慢慢走回去。
四哥等在大門裏,低聲問:「他來幹什麼?」
彭幼龍獃獃回答:「問我有沒有看見季雅澤。」
四哥咧嘴笑起來,笑容有些嚇人,問:「你看見了嗎?」
彭幼龍驚惶地抬起眼來,猛地搖頭:「沒看見,我已經很多天沒看見他了。」
四哥滿意地拍拍他肩:「既然沒看見你慌什麼?你自己的事去。」
彭幼龍不敢再說,急忙轉身穿過桌椅向吧枱走去,背上火辣辣的目光像針一樣刺得他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