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董玉蘭同樣心如刀絞,她明白這一切都因她而起。早知如此,帶大賢兒后,她就該隨夫離世,也不會讓這孩子受了這麼多年苦。

「為延嫂娘一人的性命,你就陷入這不仁不義中去,也不顧王莽一旦發難,必會掀起驚天巨波,屆時,你必定性命不保。」雖是責備語氣,卻句句帶着惋惜。

董賢握住嫂娘的手,說不出一句話。面對嫂娘,即便有千萬個苦衷,他也從不頂嘴。

「孩子,起來。」年輕時干農活磨粗的手,拉起董賢坐到床沿。

董玉蘭說:「不要再管嫂娘!現今王莽只想殺你滅口,日後,朝中也無你的立足之地。你快走,立刻動身,去哪裏,誰也不要說。」

董賢搖頭:「嫂娘不要替我擔心,三日後,就會有人來救我們。我是太子之師,往後就是皇上的太傅,無人再會為難我們。」

董玉蘭怔了許久說:「宮廷是個多事之地。嫂娘不會再拖累你,我若離開,不要把我葬在長安,這裏繁華喧鬧,卻不是我要的安身地。」

「嫂娘不要亂說,您不會離開的!」

「傻孩子,人總有一死,何況若不是你,我早已先行。」董玉蘭閉上眼睛,仿若看到一幅美景:「嫂娘往後要躺在一個安樂、祥和之地,那裏應當家家有水、戶戶有花,沒有疾病、紛爭。」

董賢默默點頭。

從掀開珠簾的剎那,嫂娘的心就已死了。家家有水、戶戶有花?她果然嚮往這等清靜無爭的生活。

一雙深邃瞳眸忽然跳上心頭,董賢一驚。

是劉欣!是劉欣的眼睛!他若遠行,恐怕劉欣會難以原諒他吧。

晚飯是在雅閣里用的,鮮美佳肴,想必是王莽令人準備。他行事素來詭異,盛情背後定是狡詐奸計。

「他還沒套出我的話,不會下毒害我們。」董賢夾了些菜到嫂娘碗裏。

無人不知這味美一餐,等於何等含意。

芷薇道:「不如我回去找欣殿下。」

「我們被困此地,王莽怎會放你走?」

董賢心裏有底,只有拖滿三天,劉欣見他不回,必會前來迎救。內心不禁感嘆還是劉欣慮事周全,若非他出此計畫,他們可能真要死在王莽手裏。

長夜,無眠。

翌日清晨,鳥鳴、輕風,卻無人可以釋懷。

芷薇端來早膳,董賢托腮坐在桌邊,淺眠一夜。夜裏,嫂娘讓他支張躺椅,可身處虎穴,又怎會睡得着?

董玉蘭昨夜同樣無眠,卻不敢輾轉反側。她深知,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會牽動董賢的心。

「夫人,念珠我已幫您收好了。」桌上,芷薇遞過那個曾脫了線的念珠。

握在手裏沉甸甸的,董玉蘭問:「這是用銅線系的?」

芷薇點頭:「這是最細的銅線,卻結實無比,宮裏用它來發冠上的珠簾。」

「那往後就不會再脫線了。」董玉蘭意味深長地將念珠纏上手腕。

只覺她有些不尋常,董賢問:「嫂娘,您怎麼了?」

房門「砰」的一響,一個侍衛闖入,聲稱王莽要見董賢。

董玉蘭放下竹箸:「你回去告訴王爺,請他再給我兩天時間,我必會告訴他想要知道之事。」

「董夫人,王爺要見的是董大人。」

冷冷一句,已將董賢逼到浪尖。欲站起時,衣袖猛地被人一拽,董賢低首,看芷薇用力搖頭。他拍拍她的肩膀說:「莫怕,不會有事。」

嫂娘想拉,董賢卻握下她的手,微笑着搖頭。

王莽的個性,他很清楚。此人並不愛速戰速決,若要嚴刑逼供,也得足足折磨上三天,絕不會一刀給你個痛快。時間上,他已贏得了彌足珍貴的一天,應該可以活着看到劉欣吧?

庭院內,王莽悠然自得地站於其中。

董賢見了他,忽然笑起來:「清早就請我來,不會是你要親自動手?」

王莽也笑:「你這性子倒是讓人恨得牙痒痒,何時都能鎮定自若。要是扒了這張漂亮的皮,看你是否還笑得出來?」

董賢大大方方走到他面前:「就不知扒了皮的人,還能不能告訴你想要知道的事。」

「不愧是我調教出的部下,居然懂得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王莽欣然說,「你可以待在這裏,一直待到劉欣前來救你。」

董賢不解:「要耍什麼把戲?」

「你不用與我磨時間。」王莽語氣冷淡,仿若居高臨下:「我也真是被你氣糊塗了,大好的誘餌近在眼前,又何必大費周章去逼你開口?只要劉欣一來,豈不可以一網成擒?」

腦中轟然巨響,所有的計畫都變得矛盾重重。董賢問:「皇上如此器重劉欣,你不怕殺了他,難以交代?」

「公然闖入我府里劫人,即使是天子犯法,也應當與庶民同罪吧。」

原來王莽已設下陷阱,將計就計。沒料到自己竟會使劉欣身陷險境,董賢一人離開王莽府,也許還有勝算,只是帶着嫂娘和芷薇,怕是插翅難飛。

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眼睜睜地等候劉欣,再親眼目睹他被奸人所害。

原來……原來無論如何,都難以逃開命運桎梏。上天要滅他董賢,他也無可奈何。無法放下嫂娘,又不願牽連劉欣,兩全之策只有一個。

董賢幽幽開口:「我可以在此等候劉欣,不過他來之時,只能由我出面迎戰。」

王莽一怔,隨即笑道:「讓你們師生二人短兵相接怕是下不了手,但你親自開口,就應你所求。不要與我玩什麼把戲,你的伎倆瞞不了我。」

董賢緊咬牙關。無論是對嫂娘,還是劉欣,只有自己親自動手,才有一線生機。

***

半月之期已到。

正午驕陽似火,雪融時濕氣最為寒冷,刺入骨髓,凍徹心扉。芷薇扶着董玉蘭於庭院散步,卻不知空氣間已彌散開濃重的硝煙。

王莽府外,此刻已被一支箭隊重重包圍,不待扣門,門已從裏面自行打開。門內門外都一片肅穆,反倒是站在眾人之首的兩個人一臉平和。長眉亮目、氣宇軒昂,未到弱冠,卻有了十足的王者之風。

王莽看見劉欣,立刻上前迎道:「原來是欣殿下不請自來,怎麼如此大的排場?」

身邊這些死士,過去都隨父王征戰沙場,個個強悍無比,以一擋十,追隨少主更是死心塌地。眾人隨劉欣緩緩走入,聽他道:「王叔何必故弄玄虛?我來接我的人。」

王莽大笑:「沒想到董賢如此魅不可擋,居然要讓你我同室操戈!」

「王叔手握兵權,可最近的駐兵處也在長安郊外。遠水救不了近火,要論同室操戈,恐怕還算不上。」

實力懸殊並不足以讓王莽乖乖放人,如同手握殺手鐧,他一挑嘴角:「莫急,雖無千軍萬馬,但我手裏有一人,治你這支箭隊卻是易如反掌。」王莽說完,擊掌。

從他身後,應聲走出一個頎長身影,白膚白袍,白凈的臉龐沒有一絲表情。見到這等模樣的董賢,劉欣微怔,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不想絞斷首級,就快歸降!」冰冷無情的話語,掩蓋不住心底的戰慄。清澈的眼底寫滿了苦衷,別人看不見,劉欣卻一清二楚。

王莽在後說:「董大人本是你師長,是否應當公平起見,以一對一?」百年常春藤所制,韌可敵刀、快可敵箭,董賢的軟鞭也有揮向自己的一天。

劉欣一揮手,令眾人之箭不準上弦。他接着扔開手裏的佩劍道:「對師長應當禮讓三分,那我就不用兵器。」

「既然如此,你就受死吧。」

董賢振身向劉欣飛去。細長軟鞭一旦抽出,卻如一條飛天巨龍,所到之處風聲大作。劉欣側身躲過,舉掌相迎,形成的巨大的氣流,猶如一個漩渦,將董賢困在半空。董賢向後空翻,空中難襲,便以地面作為支點,手裏軟鞭猶如一把削鐵如泥的神器,一路鏟過,竟將地表三尺完全劃開,掃過之處,裂痕猶如地崩。地表裂縫像一條不斷伸長的游魚,瞬間就到了劉欣腳下,他飛身躍起。轟然一聲,軟鞭由地下破土而出,垂直向上,朝他抽去。董賢招招皆狠,如若大意中了一招,便會肢體異處。

在場眾人無不嘆為觀止,暗嘆他手裏握的哪裏是一條鞭子!頂端竟可直接穿透樹榦,刺戳力甚至可以媲美長矛。

劉欣不出手傷董賢,一再避開他的攻擊,兩人苦鬥許久,依舊不分勝負。

「殿下!」

忽聽芷薇驚叫,劉欣與董賢不敢分神,只道她和董玉蘭也已來到門口。

剛才聽見一陣喧鬧,與董玉蘭走來一看,竟是這兩人激烈相鬥。芷薇心急如焚,帕子在手裏就快揪成兩半。

看到董賢仍然身懷武功,董玉蘭同樣吃驚,但她沉默不語,靜靜望着王莽於一邊冷笑。

不經意間,軟鞭擦臉而過,劉欣的臉龐速然溢血。

董賢微微一震,即刻怒道:「快出手,否則休怪下一鞭子要了你的命!」

不料他此言一說,劉欣抓住空隙,躍到他身後,一把扭過握鞭的手輕道:「你的軟鞭一直很有靈性,最解它主人之心,怎麼捨得殺我?」

兩人輕功了得,近身廝纏,竟也糾纏着躍到枝間。斑駁陽光透葉而來,樹下眾人顯得若有若無。

董賢苦於右手被握住,深吸一口氣:「快殺了我!然後再令箭隊衝進去,把我嫂娘救出來!」

原來如此,與自己料想的一模一樣!

這瘋子定是被王莽所迫,與他對陣,要是死在自己手裏,只可說他技不如人。屆時誘餌已亡,就可直接將董玉蘭救出。

劉欣嘆氣,雙手從后緊緊擁住董賢。

董賢倔強地掙扎着:「快殺!王莽本就等你自投羅網,只有這樣,才能保住你和嫂娘!」

「要我殺你?做你個春秋大夢!」劉欣咬牙道。

糾纏間,已擠到一棵枝葉繁茂的樹上。劉欣說完便掰過董賢的臉,狠狠吻下。董賢苦笑,表情竟像哭一般。

劉欣抱着他,跳回地面:「讓王叔失望了,董大人並不是我的對手。」

董賢想動,卻又被劉欣一把攬到懷裏。王莽見此情景,也不意外,反而淡道:「既然武力上董大人贏不了,那你就好好與殿下說說,要救你嫂娘,除非他提着頭來換!」

「大膽王莽!竟敢公然污衊殿下!此地一人放一箭,也能把你這王莽府射成馬蜂窩!」周邊死士剛欲舉弓,只聽董賢大叫一聲:「不要!」

王莽仰天大笑,回頭對董玉蘭說:「真是要謝謝夫人了,就因為您,人人想宰了我,卻無人敢動手!」

「抱歉,讓王爺的美夢落空了。」董玉蘭淡淡說道,手裏不斷捻數的念珠已緩緩纏上手腕。

董賢恍然大悟,美目中折射出驚憂之色。

「嫂娘——」他撕心裂肺地大喊,卻已是頹然─董玉蘭已用念珠的銅線,生生割破了自己的動脈。

「董夫人!董夫人!」芷薇大驚,緊緊握住董玉蘭流血不止的手腕。沒料到她竟用這銅線自行了斷,早知如此,自己死也不會用銅線為她繫念珠。

王莽一楞,似乎也沒想到董玉蘭會這樣做。

董賢猛地衝去,將董玉蘭抱回。芷薇跟着一路小跑,只覺手下的脈搏跳動越來越弱。

「賢兒,嫂娘欠你太多,現在總算可以不拖累你……」董玉蘭用力張口,聲音卻是勉強發出。

「要不是嫂娘,我早在雲陽餓死街頭了。」

想要浮上的淚水被生生逼了回去,他不能哭,在嫂娘面前,應當堅強不屈。

「快!送回宮裏,請太醫!」看見董賢也是搖搖欲墜,劉欣一把扶住他。董玉蘭望着劉欣,修長英俊、深邃瞳眸,寬闊的肩膀似能扛下所有艱險。她對董賢笑語:「原來,這就是欣殿下了……」

說完這句,全身的力氣像全被耗盡,董玉蘭淡淡一笑,終於側倒在董賢懷裏。

「嫂娘,嫂娘……」董賢輕喚幾聲,不見反應。嫂娘已經走了,他終於可以不再假裝堅強,眼淚如掉線珍珠般,顆顆滾落。身邊一下子靜了下來,他抱着嫂娘緩緩離開王莽府。

芷薇想追,卻被劉欣一把拉住:「讓他冷靜一下。」劉欣轉身,又對王莽道:「既然我要的人都已找到,那也就不叨擾王叔了。」

這突發一幕讓王莽也有些措手不及,沉聲道:「恕不遠送!」

劉欣令眾人收兵回宮。此時此刻,他必須沉着冷靜,要救出董賢自是不用多說,但如就在此地殲滅王莽,只怕又將連累到董賢。即使恨得咬牙切齒,也不得不忍辱負重!

***

醒來時,已躺在御陽宮溫暖的廂房裏。頭痛欲裂,董賢側身皺眉,看見床邊放着一隻瓦罐,酸楚迅速泛上心頭——那裏面裝的是嫂娘的骨灰。依稀記得離開王莽府後,他抱着嫂娘騎上了門口的一匹駿馬。要去何處?不得而知。任馬兒馱着一路飛奔,恍恍惚惚,自己也像死去一般。回過神來時,四周的景物格外眼熟,山勢優美,前方是竹,所到之地正是玉女峰。

董賢抱下嫂娘,穿過竹林,來到天鵝潭。揮鞭伐下大片青竹,做成一個簡易的支架,把嫂娘抱到上方。火焰起時,所有的悲傷都得以釋放。嫂娘的願望是歸宿一個祥和之地,那他就會帶她雲遊尋找。

傍晚,天際猶如燃燒。潭下天鵝又齊齊歸巢,空中落下羽翼上的水珠,宛如仙子的眼淚。記不清何時失去知覺,唯一的印象是倒在一個熟悉、寬闊的臂腕間。

房裏悶得令人窒息。董賢起身,捧起瓦罐,翻上房頂。月光如洗,寒風肆虐,分外凄涼。身下是堅硬的瓦片,他卻像沒有絲毫痛感,依舊痴痴坐着。風中狂舞的長發被人從背後握住,董賢沒有回頭低問:「你怎會在天鵝潭找到我?」

暗夜下,站在高處的劉欣如天神般俊朗。他蹲下身,與董賢並肩而坐:「你騎得那匹馬是我的座騎,換別人騎,它只會跑去玉女峰。」

玉女峰、天鵝潭,與劉欣的一切皆是在那裏有了個質的飛躍。董賢輕問:「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會游水?」

武功高超、睿智堅強,當日落入天鵝潭卻差點溺水而亡。劉欣知道董賢並非無緣無故提問,手不禁覆上他的肩膀。董賢的眼角忽然閃亮:「是因為嫂娘從不讓我下河。她答應過我大哥,要把我撫養長大,不能有一點閃失,所以,她從不讓我和其他小孩一起去游水。」

「我知道。家裏人對比較寵愛的孩子,都會想盡辦法,減少他們的危險。」

「這麼多年,她一直沒改嫁。」董賢抱緊手裏的瓦罐,「還一人擔起父母之職,撫養那並無血緣的小叔。嫂娘救過我兩次,若不是她,現在要用靈芝續命的應當是我。你為什麼不殺我?我死了,你就可以替我救出嫂娘。」

「我絕不會殺你。」劉欣的聲音從上而來,渾厚沉着:「即使能換回你嫂娘,我也不會這麼做。你這瘋子有沒有想過,你若死了,她還有何意義活在世上?」

月色襯得董賢凄楚動人,劉欣伸手將他攬到身邊。襟前忽覺冰涼,一陣濕意從外透來。沒有哽咽、沒有顫抖,光是眼淚源源流下,董賢把頭深埋到劉欣懷裏。

他這個師長做得真是失敗,不只行動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洞悉,此刻還倒在學生身上流淚。但這世間,也只有這個胸膛讓他得以喘息、倍感安全。

「我沒有親生父生母的記憶,就連大哥的樣貌也很模糊。鬧飢荒時,鄰里不忍殘食自己的孩子,就與別家約定易子來吃。我本就不是嫂娘的親子,有人向她提起時,她又驚又怒,當夜就帶我逃離了雲陽。」

劉欣嘆一口氣,親吻上董賢的額頭,細心傾聽。

「我們一路流離到長安,走走停停,用了近半年……」董賢閉上眼睛,似在追憶這一路上的艱辛:「雲陽四面無海,三年不曾下雨。和嫂娘初到京城的十年雖然艱苦,卻也快樂,直到那個讓我平步青雲的人出現。」

劉欣點頭:「說實話,王莽的眼力一直很准。就如你,他一開始並沒挑錯。」

幸運與厄運,有時也只有一步之遙。

董賢道:「我十三歲起,就跟隨王莽,習得一身武藝和滿腹的策謀,就連這條軟鞭也是他替我挑選。王莽說我身分特殊,不宜佩戴刀劍,就用一條束在腰間,可見可不見的軟鞭。」

「老師……」

劉欣已意識到他下面要說什麼,董賢搶先道:「我十六歲就可披甲剿藩,所有的線報大多也是由我獲取。用王莽的話說,這叫『上得了香床,下得了沙場』。」

「別說了。」

「我過去就是一個人盡可夫的男子,只要王莽一聲令下。」

「那已是過去的事了。」董賢從劉欣懷裏直起身:「李延年為何要作《佳人曲》給劉徹?」

「那是他的心聲。」

「你過去說是因為他貪慕虛榮。」

原來是為求證!眼前的董賢已被傷得太深,嫂娘的離世已讓那顆傷痕纍纍的心又滴了一滴血,他已不敢再面臨另一份失去。劉欣的目波,落在董賢瞳底。

「其實你很脆弱,應當被人捧在掌心呵護。所有堅強,都是你不得不偽裝出來保護自己的。」

月光冰冷,董賢抬頭仰望。脆弱也好,偽裝也罷,人第一個看到的永遠是表象。回想嫂娘維護他,被竹葉青咬傷,從那天起,他就不得不堅強,不得不偽裝。

劉欣也望向月亮,說:「嫂娘過世,你尚能落淚。我從小便受教導劉氏子孫堅不可摧,雙親離開時,非但不能落下淚來,還要時時提防被人蠶食。」

淪落人往往彼此相惜。董賢聞言,身子輕顫,他轉頭,捧起劉欣的臉,四唇粘合卻又欲剝離般糾纏在一起。吮吸、喘息,難捨難分,呼吸皆在彼此口中進行,舌尖相互抵觸,卻又逃避着,如火如荼。同樣負傷,但已不再勢均力敵,董賢已經累了。

「何處家家有水、戶戶有花?嫂娘說要在那裏安息。」

劉欣一怔:「你知道我不能離開長安。」

「你不用離開,我只須把嫂娘的骨灰帶去一個祥和之地,就會返回。」

凄涼夜空忽然掠過一抹亮光,從上劃下。流星之光雖然短暫,卻炫爛至極,沖刷走雲端所有塵埃。劉欣說道:「人可以食言,但天象、命運卻不會更改。」

董賢抿唇。他知道,劉欣在暗語曾在星下許願之事。

「早些休息,就算天塌下來,也是由地來接。」劉欣抱起董賢,跳下房頂。

回到廂房,一同躺上床榻,沒有多餘的言語。心有靈犀,抑或是心照不宣。一夜攜手而眠,甜蜜夾雜憂傷,道不盡、訴不完的情感齊齊湧上心頭。

***

劉驁的寢廂內,幾個宮女正為趙飛燕更換后服。

近日來,她常感昏沉,時常陪着嘔意。纖指輕撥了幾勺花茶,此刻品來不覺甘甜,只有苦澀。看着這浮於杯內的細葉,心情也似它般漂浮不定。

這花茶恰是王莽所送,兩個月來,他深夜偶爾會來她的別院。

趙飛燕皺眉,她又何嘗不想中斷這不倫之事?後悔、羞愧整日整夜吞噬着她。徜若被人發現,死的並不單是她與王莽。趙飛燕甚至不敢去想,這當中間要有多少人受到誅連。

還有皇上,他一直極愛她,一旦知曉此事,定會傷心失望。

忽聽榻上有人咳喘,趙飛燕一驚,手裏的杯盞應聲落地。

「皇上醒了?」趙飛燕吩咐宮女準備洗漱,自己步到榻邊。

劉驁起身更衣,見趙飛燕心神不寧問:「剛才怎麼如此易驚,朕咳嗽一聲,你就嚇得把杯子也撂地上了?」

心跳有些加速,趙飛燕心虛道:「是那茶太燙手。」說著,便走去泡了一杯,遞給劉驁。

「朕記得,這是你最愛喝的茶。」劉驁淺嘗一口,未聽到趙飛燕回應,他打量她一番問:「這天氣額頭怎麼還冒汗?是不是哪裏不適?」

不等她回答,劉驁已命人去請太醫。

兩名太醫片刻就到,一人上前執過趙飛燕的手,細細把脈,臉上隨即露出驚憂之色,又招來第二人上前確認。第二名太醫複診后,同樣一臉畏懼。

劉驁見他倆臉色難看,忙問:「皇后怎麼了?」

兩名太醫噤若寒蟬,一言不發,居然齊齊磕頭。

趙飛燕越發不安,劉驁怒道:「說!皇后得了何病?再不說,朕命人摘了你們的腦袋!」

「臣不敢說,望皇上恕罪。」

劉驁被這兩人逼得大怒:「來人,拖出去!」

侍衛趕來,連拉帶拽地要將兩名太醫拖走。一人忽然大喊:「皇上開恩!皇后無病,只是她的脈象是……是喜脈!」

這話不過十來個字,卻將劉驁說得幾乎跌倒,耳畔一陣巨響,五雷轟頂。半年前,他已被診斷無能生育,此事除自己外,知道的只有劉欣、董賢、死去的總管和這兩名太醫。而此刻,皇后居然有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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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說竹佳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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