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蘇凈堯帶着好奇的目光凝視着眼前酣睡的柳月奴,嘴角的線條也漸漸柔和了。
她真的是不勝酒力,沒喝幾杯就突然言語含糊,當他再看向她時,她居然就那樣趴在桌上睡著了。
她真的很奇怪,特立獨行,言談舉止都讓人難以捉摸。
他小心的將她抱了起來,放到內室里的寢床上,替她蓋上綉被,放下羅帳。
打了個哈欠,他走到外室,繼續喝酒吃菜。
蘇凈堯開始有些期待明日她醒來時,會有怎樣的反應?
一聲凄厲的尖叫劃破沉寂的庭院與四周廂房,驚動了許多正要睡下的鶯鶯燕燕們。
蘇凈堯掏了下雙耳,目露欣說之色。
她的表現果然如他所料,還真是非常的驚人。
『柳月奴,你醒了?』他慢慢走近寢室,恰好看到她驚慌失措地環視四周。
『蘇凈堯!』一見到他,她立刻杏眼怒瞪。『你……你對我做了什麼?』
看着她如臨大敵般的驚慌模樣,他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笑?你還敢笑?』她拿起身後的睡枕就朝他仍了過去。
蘇凈堯自然是輕易就避開了,他依然嘻笑不已。『我能對你做什麼呢?你這話說得可不好笑。』
柳月奴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恐慌的心情這才稍稍放下。
『我可是什麼也沒做,除了把你抱上床之外,連繡花鞋都沒替你脫去。』他走近床邊,眨動着狡黯的眼。
『抱……』柳月奴柳眉緊蹙,眼神憤慨又忍不住羞紅了臉。『你怎麼敢?』完了完了,她的身家清白就這樣毀在他手裏了不成?
『不然任由你趴在桌邊酣睡不成?我可是叫了你好幾聲,你都熟睡不醒。』蘇凈堯兩手一攤,滿臉無辜。『我好心把這屋子裏唯一的床讓給你,我自己則靠在椅子上過了一夜。』
『誰讓你好心?』她又氣又急又不甘心,氣惱的低下頭去。『你應該把我喚醒的,就算潑我冷水也要把我喚醒!』
『潑你冷水?』他再度忍俊不止。『好,如果有下次,我一定這麼辦。』
柳月奴起身下床,揉了下有些漲痛的太陽穴,情緒低落到了極點。
『走吧,這裏沒有早膳,我們去外面吃。』比較起她的面容焦躁,他卻是神清氣爽得很。『對了,這個拿好。』
柳月奴長嘆一口氣,從他手裏搶過包裹。『誰要和你一起去吃早點?』都怪她昨日一時心軟,又忘記自己不勝酒力,才會造成如今這難以挽回的局面。
『你不餓嗎?』他將俊臉湊到她的面前,看到她眼裏的隱隱淚光還有慌張,而愣了一下。『怎麼了?我真的沒有對你做什麼,難道你不相信?』
『我知道。』她神情沮喪的瞥了他一眼。『但是這又怎麼樣?現在都已經天亮了,我爹我娘一定知道我一夜未歸,也不知道他們會擔心成什麼樣子。』
『現在只不過卯時三刻,他們應該不會這麼早起。』蘇凈堯笑得肆無忌憚。『你偷偷溜回家把包裹先放好,然後再從屋子裏走出去不就好了。』
『真是個大少爺,卯對三刻還沒起床。』柳月奴沒有心情責備他,拿起布包,低頭向著房門走去。
她要怎麼向爹娘解釋?她一夜未歸,在青樓里度過一晚?還是同這個蘇凈堯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啊……上天啊,她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即使跳進黃河裏,也洗不凈了。
『如果他們已經起來了,你就說你出門給他們買早膳去了。』蘇凈堯趕到她身邊,因為她無精打採的樣子而覺得有些無趣。
『我家是開糕餅鋪的,每日卯時就一定會到鋪子裏製作糕餅,況且在卯時前你讓我去哪裏買早點?有鋪子會開門嗎?』她橫了他一記白眼,用力推開廂房的門。
『這樣啊……』蘇凈堯有些憂然。『你是怕受到你爹娘的責備而煩惱瑪?』
她再度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的走出門去。
『這好像是有一些麻煩。』他領着她走下樓梯。
『我和你見面的事必須保密,而且絕對要保密!』她在樓道中間轉過身來,眼眸里佈滿了懊惱的光芒。『如果讓他們知道我一晚上都在這種地方,我還能有活路嗎?』
『蘇少爺,您要回去了?』青樓里的僕役看到了蘇凈堯,殷勤的迎了上來。
『去忙你的吧,我們自己會走。』蘇凈堯扔給他幾文錢后,對方又樂呵呵的離開了。
柳月奴用力咬緊嘴唇,加快了腳下的步伐。昨夜,她真不知是犯了什麼糊塗,跟他來到這樣的煙花之地,還讓自己陷進如此困境裏。
『柳月奴,你不要太過擔心了,我有辦法。』望着她越來越無助的面容,蘇凈堯倒顯得異常的鎮定自若。
『不用你想辦法。』她走出大門,心情陰鬱到了極點。『我看你根本只會越幫越忙。我要趕緊回家去,也不知道我爹娘現在是如何着急的到處找我呢。』
『你先等一下。』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你回去以後,要怎麼對他們說?你想把事實告訴他們?你和我在這裏待了一晚上?』
『你是傻瓜嗎?怎麼能這麼說!』她氣惱的甩開他的手。
『那你打算怎麼說?』他挑高劍眉,雙手抱胸。
『我打算……』柳月奴的面色更顯蒼白。『總之我不會說和你在一起,也不會把你告訴我的話對任何人說。其他的,你就不要管我了。』
『我怎麼能不管你?』見她為難的模樣,蘇凈堯擰緊了眉心。『說起來都是我惹出來的事,當然是我來管。』
『原來你也知道。』她再度深深嘆息。『算了,現在說什麼都沒用。都怪我自個兒不好……』心情沉重的她也不想再和他鬥嘴。
『就說……我和你出城去了,一時忘了時間,等到要回城時,城門已關。』蘇凈堯目光嚴肅的凝視着她。『所以我就請你在我家的別院裏住下了,你雖然覺得不妥,但也只能那樣,明白了嗎?』
『你大晚上的找我陪你出城做什麼?』她忍不住的責備起他。『也不想想,我一個女孩子家,半夜裏和一個男人出城去,那不是讓我爹娘更着急,更誤會!』再度投給他惱怒而頹喪的一眼后,她轉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我陪你回去,我向你爹娘解釋。』蘇凈堯腦海里靈光閃過。『晚上出城去的原因是我要你教我做糕餅,而且必須對別人保密,所以要偷偷進行。』
『這就更荒謬了……你一個大少爺,匯天櫃坊的少東家,要學什麼做糕餅?』她停下腳步,簡直想要放聲大喊了。『你不要再給我添亂了,讓我好好想想,到底應該和我爹娘怎麼說。』
『總之就這麼決定了,你相信我吧,我不會讓他們懷疑的,也不會讓他們為難你。』蘇凈堯的嘴角微勾,露出一抹自信飛揚的笑痕。
『什麼就這麼決定了……又擅自替別人做了決定。』柳月奴決定不再理睬他,她犯的最大錯誤就是千不該萬不該去同情這個蘇凈堯。
他是誰啊?整日遊手好閒的大公子哥,她應該同情的是她自個兒,而根本不是他才對。
一定是昨天晚上喝了一些酒,讓她變得糊裏糊塗。
現在她也不要再搭理他了,只要遇到他就沒有好事。
這是鐵打的真理,她以後可千萬不能忘記了!
『有我蘇凈堯在,保管你不會有事。』他傲慢的話語再度傳到她耳里。
她才不相信他的話呢,一點也不信……
『柳老伯,讓你擔心了,真是過意不去。』蘇凈堯臉上的笑容難得顯得那麼平和,表情也難得如此親切。
『哪裏哪裏,蘇少爺,您容氣了。』柳虎生斜瞥了一眼站在一旁低頭沉默的柳月奴。『都是我家月奴不懂事,她這孩子就是會胡鬧。』
『柳老伯,也請你相信我的人格,我與令媛之間絕對清清白白,請你不要有所誤會。』蘇凈堯此刻的表情非常認真坦率。
『那是當然,怎麼能懷疑蘇少爺。』柳虎生搓着雙手。『只是一夜未歸,實在是讓我們非常擔心。』
『都是我考慮不周,以後絕對不會發生類似的事。』蘇凈堯說話的語氣也帶着難得的誠懇。『所以請你不要再責備柳姑娘了,她也是心急如焚,卻沒法回城。今日一大早,就等在城門前等開門呢。』
柳虎生再度看向一直低頭不語的女兒。『回來就好了……』
『爹,那您不生我的氣了嗎?『柳月奴悄悄抬起眼,露出可憐兮兮的笑容。『以後絕對不會再這樣了,而且都是蘇……少爺,他可是我們的債主,況且又不是什麼無禮的要求,女兒才會答應的。我想讓他明白我們柳氏的糕餅都是用心血製作出來的,他也會理解我們要堅持經營下去的理由!』
蘇凈堯涼涼的望着她,想到之前她還堅決反對他的說法,現在卻又口若懸河的替自己辯解,看着她俏臉上變化多端的表情,他挪榆的笑容里不自覺的多了幾分溫暖。
『忘了和爹娘交代是我不對,我當時是怕你們反對,所以才……』柳月奴見父親並未太過生氣責罵她,得寸進尺的挨到父親身邊,挽住父親的手臂。『就原諒我這次,好不好?』
『哼,你這女娃從小到大就這麼大膽,真不知道你像誰……你娘是那麼溫婉好脾氣的人。』柳虎生嚴唆的臉上也流露出了幾分寵愛。
『爹,娘她知道我一夜未歸嗎?』柳月奴回到家以後並未看到爹爹和兄長,所以又急匆匆的趕到鋪子裏。
『我怎麼敢告訴她,讓她擔心?今日早上她問起你時,我說你已經來鋪里幫忙了。之後,我讓你哥哥和嫂嫂出門尋你去了,我則在這鋪子裏等―--你兄嫂也十分擔憂,現在也還在外面四處找你呢。』
『還好娘不知道。』柳月奴就怕驚動母親,提起的心又放下了一大半。『我這就去把哥哥和嫂嫂叫回來,給他們賠不是。』
『以後絕對不能再夜不歸宿!知道了嗎?』柳虎生威嚴的說道。
『是是,爹,我絕不再犯。』柳月奴露出了笑容,眼眸里秋波一轉,落在蘇凈堯的身上,她甜甜一笑,對他表示感激。
蘇凈堯挑高雙眉,回給她一個笑容。『那麼,柳老伯,柳姑娘,在下就先告辭了。』
『蘇少爺,帶點糕餅回去吧。蘇府最近這麼照顧我們生意,您代我向府上眾人問好。』柳虎生趕緊拿了幾個油紙包。『這是新鮮剛出爐的雲片糕,還有這杏仁酥餅,又甜又酥……』
『爹,蘇少爺不喜歡吃甜食,您就別給他了。』柳月奴攔了下來。『今日下午我多送一些去蘇府好了。』
『這樣啊……』柳虎生的眼裏掠過些許疑惑。『那蘇少爺為何還要和你學怎麼製作糕餅?』
『下個月是我母親的壽辰,我想親手為她做壽桃,這才請教柳姑娘的。』蘇凈堯在柳月奴臉色微變的剎那,就替她圓了謊。
柳月奴暗地裏呼出口長氣,不得不敬佩他的鎮定和機智,還有撒謊時那完全讓人信服的表情。
柳虎生不疑有他,兀自點頭。『那麼月奴,干萬別忘了多送一些去蘇府。』
『是,爹。』
『蘇少爺,那我送您。』柳虎生恭敬的將蘇凈堯送到門前,目送他離開。
柳月奴悄悄的將手裏的包裹塞進櫃枱里,提起的心這才完全放下。
雖然之前焦慮不已,還好現在是有驚無險。
真沒想到那蘇凈堯真的幫她說服了她爹,替她解決了危機―--他這個人,也許並沒有她過去想像的那麼人品低劣。
低下頭時,柳月奴嘴角掛着的笑容是連她自己都想像不到的溫柔嬌俏。
柳月奴提着那三十貫錢走進了匯天櫃坊的杭州分號。
她的心裏打着鼓,七上八下的訪佛吊著十幾隻水桶似的無法平靜。
可是,她在來之前就已經下定了決心一一一為了保住柳氏糕餅鋪,她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很快的,她就在夥計詫異的目光下還清了欠款,領回了當時的借據。
她看着那張借據,眼眶裏的淚水不自覺的掉落了下來。
為了這三十貫錢,爹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還要走街串巷的去賣糕餅,哥哥和嫂嫂也日夜忙碌,還有她自個兒……經歷了多少的失眠之夜,做了多少惡夢,害怕有一天會突然被人從鋪子裏趕出去。
現在,一切都總算過去了。
二樓的走廊上,蘇凈堯正弔兒郎當的跟在大掌柜身後,看着大掌柜送一位貴客下樓。他的目光掃過樓下大堂,看見了正擦着眼淚的柳月奴。
『呂大人,您走好。』大掌柜殷勤的送下樓去,蘇凈堯也邁着步伐跟着下樓。
不過,他並沒有跟着大掌柜將那位呂大人送到門口,反而走向柳月奴的方向。
『柳姑娘,真讓我驚訝,你是來還錢的嗎?』他俐落的掃過她手裏的借據,明朗的眼裏掛着一些挪榆的光芒。
『蘇……蘇少爺。』柳月奴趕緊將借據收進懷裏,擦去淚水。
『回答我的問題,你是來還錢的嗎?』他微微提高聲音。
她帶着些疑惑的看着他。『是的。』不明白他何以會有此一問。
『恭喜你。』蘇凈堯很客氣的微微點頭。『日後我們櫃坊就不會再去你們店鋪里叨擾了。』蘇凈堯很客氣的微微點頭。
看到他眼裏那抹一瞬即逝的戲謔與得意,她忽然間懂了。
這個男人是在炫耀,他要讓全櫃坊都知道柳氏糕餅鋪已經償還了欠債,他的父親再也不能要求他們用鋪子作為抵押來還錢了。
『是的,我也不想再看到你們櫃坊的人來逼債了。』柳月奴玲瓏的眼眸倏地一轉,她微微靠近他,也提高了音量。『蘇少爺,好好教教你手下的夥計還有帳房,他們的態度實在是有夠惡劣。』
『是嗎?此話怎講?』蘇凈堯的眼裏閃過一抹晶亮,對於她的表現非常滿意。
『你真的要我說嗎?』她調皮的眨了下眼睛。
『不然……』蘇凈堯假裝會意的四處張望了一下,發現櫃坊里無數雙眼睛正有些緊張的望着他們。『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談一談,在下願聞其詳。』
『看在蘇少爺很有誠意的分上,我就告訴你。』柳月奴笑容如花,右嘴角邊還有抹梨渦微微的跳動着。
『好,柳姑娘請。』蘇凈堯向著門口做了個手勢。『我們邊走邊說。』
柳月奴點了點頭,帶着愉快的心情步出了櫃坊。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櫃坊的夥計……』蘇凈堯爽朗的聲音在櫃坊里回蕩。
二人走出櫃坊后,就不再交談,沉默的轉過一條街。
柳月奴突然間『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蘇凈堯,你裝模作樣的本事真高,櫃坊里的人都被你唬得一愣一愣的。』
『柳月奴,你也不差嘛。』蘇凈堯雙手擺在身後,得意的揚起頭。
『可不是,這下痛快了。以前他們來催債時我爹也不知道受了多少氣,一個個都盛氣凌人的,這下可總算報了仇了。』她雙手互擊,神采飛揚。
蘇凈堯側過頭去望着她,發現她的臉部表情的確很生動可人,不管是生氣還是高興,都非常的有她自己的特色,讓人印象深刻。
『你怎麼不說話?你剛才突然走過來問我問題時,真是把我嚇了一跳。』柳月奴心裏最大的煩惱一掃而空,這讓她心情異常的愉快。
『可是你表現得很好,反應很快。』蘇凈堯笑咪咪的說道。
『如果我反應不過來呢?』她微微擋住他的去路。『你也太大膽了,不怕我露餡嗎?』
『以我對你的了解……』他摸了下自己的下巴,目光透着些戲謔。『你絕對不會讓我失望。』
她噘了下嘴唇。『你對我有什麼了解?說來聽聽。『
蘇凈堯的目光瞥過街邊一處茶館。『我們進去坐坐。』
『好啊,我請客,你要喝什麼茶?』
『這麼大方?』
『謝謝你前幾天幫我跟我爹解釋,也謝謝你幫了我們鋪子。』她笑眼彎彎。『當然要請你喝茶啦。』
沒想到她脾氣好的時候還是個甜姐兒。
蘇凈堯欣然答允。『那麼就點最貴的茶,你看如何?』
柳月奴斜瞥着他。『蘇大少爺,我們小門小戶的,沒有那麼多閑錢請人喝茶。你應該知道到時候如果我付不出錢來,尷尬的可還是你這個大少爺呢。如果讓別人知道你要我這樣的姑娘家請客,還要大大的敲詐一筆,那多不好啊?』
『伶牙俐齒―--你們家糕餅鋪的生意怎麼會不好呢?以你的口才,死的都能被說成活的。』他促狹的眨動了下眼皮。『走吧,點什麼茶,由你決定。』
她的神情有剎那的落寞,一說到糕餅鋪的現狀,她還是心有所感,說不出的悲傷。
『二位,快請進。是要坐樓下呢,還是樓上雅座?』小二哥已經熱情的迎了上來。
『樓上雅座,靠窗安靜點的好位置。』蘇凈堯丟給小二幾文錢。
『你可真是大方,在我們糕餅鋪,一文錢都可以買一片米楓糕了。』柳月奴咬了下嘴唇。『我還是不喝茶了,我要回去幫我爹看鋪子。』
『唉……』蘇凈堯很隨意的就握住了她的手腕。『請人喝茶還可以這麼沒有誠意?柳月奴,你確定你要走?』
她有些臉紅的垂下頭。『我不是沒有誠意,我只是想到糕餅鋪生意不好,心裏就很着急。』
他很堅定的拉着她上樓。『生意好壞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的。我聽人說起過,你們以前生意不錯,最近是怎麼了?』
沉默的走到桌邊坐下,柳月奴的表情變得落寞。
『我們要白雲茶,三沸水沖泡,只要頭三杯便好,要用白瓷茶碗,每杯茶中悖要均勻。明白了嗎?』蘇凈堯思付着掃過她愁雲滿布的臉,然後吩咐小二。『還要一些新鮮的果脯,來個二三份便好。』
『是,大爺。』小二立刻就退了下去。
『白雲茶,色白如玉、有碗豆香氣。你喜歡嗎?』他微笑地看着她。
柳月奴微微提振起精神,還是無精打採的說。『這裏賣的是餅茶,我們家都只喝新茶。』
『難怪上次我去鋪子裏喝到的茶有些與眾不同,清香滿口,原來是沒有晾曬過的新茶。』蘇凈堯饒有趣味的點頭。『哪裏有賣?我也想買些回去。』
『那些是我們自己種了自己摘的,如果你要的話,下次我送你一些。』
『自己種自己摘?』他微微搖頭。『柳月奴,我每次見你,你都讓我有新的發現。那天在西湖,你滿船的蓮藕也是自己採摘的吧?有什麼是你不會做的?』
她抬起眼,神情溫和中帶着些譏刺。『你是富家公子,自然不會明白。這世上多數的人都是要靠自己的雙手過活的。我會這些事根本就沒什麼奇怪的。』
他撇了下嘴角,不置可否的望着她。
『其實你真的很幸運,你知道嗎?』柳月奴的目光漸漸的嚴肅。『你生來就不必勞動,更沒有親手賺過一文錢。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不用擔心明天家裏會不會有米下鍋,也不用擔心生計會不好,賦稅會不會過高……』
『說下去。』他抿了下嘴唇。
柳月奴卻露出淡淡疲憊的笑容。『算了,我幹嘛和你說這些呢?我爹也常說我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其實我怎麼會不知道?但我畢竟從不曾真的為生計操心過,有爹和哥哥頂着撐着,比起這世上多數人,我已經過得很幸福了。』
『要維持生計……真的有這麼艱難嗎?』他深深凝視着她,一抹困惑落入他俊朗的眸子裏。
她也深深回視着他。『蘇凈堯,你有過因為沒有錢,而無法替親人治病的時候嗎?你有過因為沒有錢,自己最重視的東西就要被別人搶走的恐慌與無助嗎?』
他眸子裏的困惑又深重了幾分。『沒有。』
『我有。』垂下眼睫,她深深感覺到了他們之間的不同。『我娘一直都卧病在床,去年則更加嚴重了。需要一些珍貴的藥材,還要請大夫每日來針灸。那要很多的錢,多到我們家根本拿不出來……』
感覺到她話里那沉重的意味,蘇凈堯的目光專註,神情也微微緊繃。
『以前鋪子生意還好的時候,也是僅僅能維持我們全家的生活還有娘的葯錢。可是娘的病一加重,就算我爹我哥每日起早貪黑不停的做糕餅賣糕餅,卻還是湊不夠。最後不得已才向你們櫃坊借了三十貫。』
『原來是這樣……』他沒想到他們借錢是為了給她娘治病。
柳月奴依然沉着聲音說道『就在我娘的病有了好轉,好不容易可以鬆口氣的對候,隔壁卻開了個孫記糕餅鋪。他們賣的糕餅價格比我們便宜,種類也比我們的多,分散了許多客源。這一年多,我們苦苦經營,連維持生計都有困難了,更別說要還清那三十貫……』
她停頓了下來,心裏掠過許多苦悶與失落,讓她的情緒微微有些起伏。
想到自從娘親的病情加重,自個兒的擔憂和害怕,她就忍不住感到發抖。
『其實我一直都很害怕,雖然表面上我看起來很樂觀,很堅強。可是,當你們櫃坊來催債時,我的心裏非常恐俱與難過。因為那三十貫錢、讓你曾經很嗤之以鼻的三十貫錢,卻可能讓我們家失去唯一的生計來源。如果鋪子沒有了,我娘的病怎麼辦?我們一家人要怎麼生活?我該怎麼辦?』一股慌張竄過她的胸口,那些隱藏着的情感一旦爆發了出來,力量是驚人的。
蘇凈堯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只是看到她那樣哀戚與悲傷的面容,他卻不知應該說些什麼。
『況且糕餅鋪是我最愛的地方,我從小在那裏長大。我跟着爹爹調麵粉、擀麵皮、做模具;蒸糕餅……我是那麼喜歡糕餅的香味,喜歡看到大家對糕餅讚不絕口的樣子,喜歡看到他們買到糕餅時的滿意笑容……如果沒有了糕餅鋪,我覺得我就一無所有了……』柳月奴用力擦去滑下臉頰的淚水,哽咽着再也說不下去了。
她是怎麼了?怎麼在他面前把自己的心裏話全說了出來,而且還這麼不爭氣的落淚了呢?
這一次,是真的給他看笑話了吧。
『茶來了。』在她低頭哭泣時,蘇凈堯溫柔淡定的聲音傳來。
她慌張的抬起頭,看到的是他親切和煦如陽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