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富豪”歌廳,位於A市最繁華的路段,此刻,又是“大富豪”最熱鬧的時段,再加上電視直播,歌廳被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水泄不通。
人人都在談論,人人都知道大富豪里有個小歌星叫做杜雁晴。
一夜成名,果然不是夢。
但,與她有什麼相干呢?
她在這段茶餘飯後的故事裏,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倪喃憋着一口氣,奮力往裏擠。
這居然並不若想像中那般困難。
看到她,人群早已自動自發地退開一條路。閃光燈不時打到她的臉上,刺得眼睛一陣陣疼。
但,她管不了了。
不顧一切地朝里走,走到被當作臨時採訪室的包廂門口,“砰”的一聲推開門。
門內的人吃了一驚,一齊扭頭看過來。
她的眼,直直地,不需要搜索,不需要尋找,就那麼直直地捕捉到那一雙憂鬱的眼。
那雙眼看着她,有些吃驚,有些抱歉,有些乞求,有些悲哀……但,絕對絕對沒有她所希望的信任與堅強。
那一瞬,地面彷彿在搖晃,腳底裂開巨大的縫,彷彿要將她吞噬。寒意從地底鑽出來,如無數條蛇,順着血脈的方向,爬上脊背。
記者“呼啦啦”一下圍了上來,態度高亢,興緻勃勃。
“倪小姐,請問你對杜小姐剛才發表的言論有什麼看法?”
一陣靜默,強烈的燈光打到她的臉上,她轉頭,望着同樣籠在燈光下的杜雁晴。
恍如隔世。
“你來了。”杜雁晴微微挑了挑眉,聲音居然算得上平靜,彷彿料到她會出現。
倪喃點了點頭,站在那裏,沒有動。
沒見到晴兒以前,她曾有過無數個設想,想像她們陡然再遇后的第一眼,會怎樣激動?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語,會怎樣呆傻?
然而,她沒料到,會在這麼多人的目光之下,聽她說這一句禮貌的寒暄,彷彿突然之間隔了那麼遠,萬水千山。
“我去找過你。”倪喃頓一頓,嘆了口氣。
有很多事情不明白,有很多話想要說,但,這個時候,似乎說什麼,都顯多餘。
“是么?”杜雁晴微微一笑,頗有含義的樣子,“可惜,你去的那個時候,我多半都不在家。”
倪喃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周圍人群有些微的騷亂,彷彿是有些竊竊私語,聽不清楚。她只記得那天午後的陽光,是那樣蔚藍。
藍得澄明,藍得清寂。
“可是我今天,是特意來看你的。”她的目光越過人群,坦率地凝視着她。
“哦,”杜雁晴沉吟片刻,唇邊浮現一個揶揄的笑,“原來是因為你特意要來看我,所以我才千辛萬苦地開成這個記者招待會。”
“晴兒?”她的話讓她覺得駭異。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杜雁晴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底竟浮現出一絲深深的恨意,“你還記得我們曾經是朋友嗎?還記得我的父親,那時候,是怎樣傾心教導過你嗎?”
“杜老師……”倪喃蹙緊眉頭。
“不許你提我的父親。”杜雁晴倏然瞪着她,突兀地打斷她的話。
“可是,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記得,記得你所犯下的錯。”晴兒冷笑起來。
倪喃抿了抿唇,唇色變得蒼白。
“我沒說錯是不是?你也記得,記得你七年前犯下的錯,是不是?七年前,你背棄了我們,背棄我父親,背棄沈楚,你遠走高飛,追求你所謂的富貴。如今,你又回來,功成名就,你還想怎麼樣呢?你去找沈楚,難道不是想再續前緣?一箭雙鵰嗎?”
倪喃大大地震動了一下。
沒想到啊,沒有想到。晴兒會這樣看她,這樣想她。
沒錯,在起初,剛聽到他們結婚的消息的時候,她的的確確難以接受。那麼突然,毫無徵兆,她的確曾感覺到委屈,憤怒,傷心,失意。但,她絕對沒有像晴兒所說的那樣,想破壞些什麼呀。
嘴唇抖顫着,渾身的血液凝固了,又像是要沸騰起來,在血管里東一頭西一頭地亂竄。
“對不起,”她更加用力地咬住嘴唇,眼睛看着沈楚,“如果我打擾了你的話。”
沈楚的目光沮喪而悲切。
他什麼都沒有說,但,比什麼都說了還讓她覺得難過。
於是,倪喃轉身,慢慢地轉身,慢慢地朝門口走。
還有什麼意義呢?留下來,還有什麼意義?或者,要弄明白心裏所有的疑問,又有什麼意義?
過往種種,散落天涯。
“倪喃。”杜雁晴霍地站了起來,“你就這樣走了嗎?話還沒有說完,你怎麼能走?”
一石激起千層浪。
那些原本退在一邊等着看好戲的記者們,如潮水一般匯聚過來。鎂光燈、話筒、錄音筆、高亢的男聲、激越的女聲……成為這世界的惟一。
倪喃瞠大了眼,想退,退無可退,想走,無路可走。眼前是光和聲的海洋。她覺得頭痛,腿軟。
可是,人群包圍着她。
那些熱情的聲音,在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問:“倪小姐,聽說,沈先生是你的初戀情人,對嗎?”
“七年前,去維也納深造的名額,是你用戀人關係從沈先生那裏換取的嗎?”
“聽說,杜老師是被你氣病的,對嗎?”
“你還愛着沈先生,是不是?”
“沈先生犧牲那麼大,你這次回來,打算如何報答他?”
“杜小姐原本是你的好朋友,她跟沈先生又是患難見真情,你忍心拆散他們嗎?”
“如果沈先生為了你離婚……”
“如果……”
“是不是?”
“對嗎?”
滿屋子的人都在看她,滿屋子的人都在說話,那麼多問題,那麼多假設,那麼多……
倪喃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鬼影子一般,重重疊疊,紛亂喧嘩。她的頭更昏了,更亂了。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她怎麼知道?對嗎?對嗎?對嗎……
她覺得滿耳人聲,空氣惡劣,頭暈目眩而呼吸急促。她抱着頭,蹲下來,蹲在地上……眼前開始像電影鏡頭般疊印着一雙雙黑的、白的、紅的、黃的、大的、小的腳……
“啊——”她失聲尖叫。
然後,室內突然安靜下來,然後,被她推開又被人關上的門,又被“砰”的一聲撞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過去。
只有她,她停不了,她還在發抖,還在不間斷地尖叫。
然後,突然一隻手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帶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聞到熟悉的氣息,那令人安心的淡淡的煙草味道,她把頭埋了起來,埋進那人敞開的外套里,像只鴕鳥一樣。
喔,帶她走吧,離開這裏。逃開這所有的紛亂與煩惱。
她閉上眼睛,她看不見。
但,這裏所有的人都看見了。
他們看見這年輕的男子,穿着黑色皮衣,衣服敞開着,露出裏面深黑色的襯衫,領口的扣子沒有扣,裸露的喉結一上一下,因為趕得急促而喘着氣,給人一種狂野難馴的感覺。額前一綹垂下來的發,濕漉漉的,不知道是外面下着雨,還是被汗氣所潮濕。
他是誰?為何事匆忙?
所有的目光焦點都集中在他身上,所有的人都鴉雀無聲。偌大的包廂,只有攝像帶在緩慢緩慢地轉動着。
一個記者,偷偷舉起了照相機。
還沒來得及按動快門,就聽見“轟”的一聲,他的人已直飛出去,撞到現場直播的攝影機,然後“哐噹噹”一連幾聲,人摔在地上,照相機、攝像機跌了一地。
“哎呀。”
“喲。”
“噝。”
一時之間,驚呼聲四起,有人心痛,有人吃驚,有人動怒,有人忙亂。
只是,沒有一個人敢上前質問。
而他,卻並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睨了眼睛,指着離他最近的一名記者,“你剛才拍了些什麼?”
那記者臉色刷白,護住相機,轉身想跑。
但,他哪裏快得過邵志衡。
一轉眼,已被他丟過來的椅子打趴在地。那一手的勁道真大啊,痛得他趴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
餘下的記者,有精明點的,趕緊將相機里的照片刪去。
但,仍然有不肯的,好不容易得來的獨家消息,怎麼肯就此低頭?
邵志衡不動聲色地,從一張一張臉上看過去,半晌,突然微微笑了下,“今天的事情到此為止,你們有消息的,可以賣給我,但,出了這個門,就不能有一星半點流言流傳在外。如果有人覺得為難,可以來找我,我的名字叫做——邵志衡。”
這個名字一說出口,所有的人都呆怔住了。
他們看着眼前這一張若無其事的,英挺俊秀的臉,覺得那麼不可思議。
他居然現身了?
居然自個兒跑到傳媒面前來了?
那個被黑白兩道追捕,殺過人,救過人,挨過槍子兒,挨過刀,被黑道老大深深忌憚,為小混混所深深崇拜,坐過牢,卻又跟追捕自己的警察成為生死之交的A市傳奇人物——邵志衡,竟就是他?
是這麼年輕,這麼單薄的一個人?
而他,失蹤了那麼久,躲了那麼久,如今,竟為一個女人,跑到這眾目睽睽的直播現場來。
他是瘋了嗎?
是瘋了吧?
有人開始隱隱激動,有人開始悄悄退場。
邵志衡這一現身,肯定會在黑白兩道釀成巨大的風暴。
若搶到這條爆炸性的新聞,不是比一兩個小明星的情感糾葛,更能引人關注?
思前想後,思后想前。
罷了罷了,相片毀去,錄音洗掉,犯不着得罪邵志衡,撿了芝麻丟掉西瓜。
記者們一個個摩拳擦掌,謀定後動。
而那一剎,從沙堆里被驚醒過來的鴕鳥,呆了,傻了,她像化石一般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一雙瞪得又圓又大的眼睛,像看怪物一般看着身邊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
邵志衡。
這是什麼地方?這是誰的家?
經過一番曲折彎轉,倪喃下了計程車,然後,她便站在這個大得不像樣的客廳中央了。
她的樣子,肯定是有些呆傻的,因為,她看到一直沉默着的邵志衡在看到她這副模樣之後,嘴角微微扯了一扯。
那微揚的弧度是笑嗎?
可,為什麼他還笑得出來?
再懵懂,再無知,她也曉得,自己給他惹了大麻煩了。然而,他為何一點也不在意?
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做這些,到底有着怎樣的目的?
倪喃疑惑地,苦惱地蹙緊了眉頭。
邵志衡斂了笑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摸摸鼻子,有些無奈地,故作輕鬆地說:“我不知道還會不會有記者去騷擾你,所以,先帶你來我家休息。如果你覺得……”
“這是你家?”呼之欲出的答案,經他說出來,仍然讓她覺得震驚!震撼!
“是。”他笑了笑,隨後,又問:“很稀奇嗎?”
她微微紅了臉,覺得有些窘,但,心裏頭卻驀地鬆了一口氣。
他終於沒有繼續他的話題。
她不知道,如果他果真問她,你是要留下來?還是要回家?
你是選擇信任我?還是繼續懷疑?
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或者說,她不知道該怎樣選擇,怎樣面對。
所以,就這樣吧,就是這樣了,事情走到這一步,不是她願意,也不是她可以操控,就這麼莫名其妙,順其自然。
如此而已。
低低地嘆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原是那樣的渺小,那樣的柔弱;忽然覺得邵志衡那一張看似淡漠的臉,其實那樣安全,那樣溫暖。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慣於依賴了?依賴他深沉的眼眸,依賴他滿不在乎的笑容,依賴他寬闊的肩膀,一直一直依賴着他。
而他,似乎總有足夠的力量,即使天塌下來,他也能頂住。
“怎麼?”邵志衡挑一挑眉,“我臉上有花?”
她一怔,臉頰頓時像失了火一般,熱辣辣地燒了起來。
忙不迭地將失魂的眸子挪開去,游目四顧,才遲鈍地加深了她的驚訝。這客廳真的好大好大,有整面牆是玻璃水族箱做成的。碧藍碧藍的水,優哉游哉的魚,還有燈管映照下的蔥綠茂盛的水草,這一切,讓她彷彿置身於變幻莫測的海洋底。
而另外幾面牆,是木料的本色,一片片砌着,上面插着火炬,掛着鐵錨,充滿了某種原始的,野性的氣息。
除此之外,居然還有纜繩、漁網和油燈。
呵!這是一條船?一條沉在海底的船?
倪喃張大了眼睛,張得那麼大。在看過深山中那一棟原木小屋之後,她本以為,無論邵志衡再帶她去何方,看到什麼,她都不會太過驚訝,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謎,一個無解的謎。
然而,今天,看到這間屋子,這間奇怪的客廳,她仍然感到炫惑了。她炫惑地望着他,越來越迷惘,不知道她到底結識了一個怎樣傳奇的人物!
“你,究竟是什麼人?”她喃喃着,苦笑着問。
邵志衡揚眉,“怎麼?”
她怔怔地望着他,“如果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我一定會以為你是中世紀的——”
“嗯?”
“海盜!”她吞了口唾液。
“喔,天!”邵志衡一掌拍在額頭上,大笑起來。他的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巴也在笑。
可,倪喃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這個邵志衡,一定很有名,而且是大大地有名。當然,他也應該很有錢,而且是大大地有錢,同時,他又不醜,甚至稱得上相當的英俊。
這樣的一個人,沒有理由委屈自己來討好她。
沒有理由。
她的眉頭越蹙越緊。
他的眼睛閃了一閃,微微一笑,避開她的眼神,“累了吧?要不要吃點消夜?”
倪喃搖了搖頭。
室內有一陣短暫的靜默。
然後,她聽見他的聲音緩慢地,幽淡地響起:“你不是第一次認識我,那麼,你現在,認為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他說得那樣懇切,但,或許是她的錯覺,總覺得他的聲音裏帶着份莫可奈何的緊張。
怎麼會呢?
他不會在意自己對她的感覺。
因為,她在他面前,是那樣幼稚可笑的呀。
那些自以為是的傲慢,那些譏誚的白眼,那些為人所詬病的記憶,偏偏恰巧都被他看在眼裏。
他應該,他大概,對她是很有些不以為然的吧?
想到這裏,她的語氣忽然變得晦澀:“我不知道,我沒那麼聰明。”
“哦?”邵志衡微微揚了揚眉毛,“看來,你對自己很有成見?”
“不,”她蹙眉,“這並不是成見,而是事實。這些天來,你難道還沒看見?我做了一些多麼愚蠢的事情,說了一些多麼幼稚的話語。我總是希望自己能夠能幹一些,能夠解決某一些事,解開某一個結,但偏偏,總是做錯,錯上加錯。”
他的眉毛揚得更高了,眼睛深深地凝視着她。
他的注視,讓她覺得不安。
“你也是這樣想的,對嗎?你也認為我是一個很糟糕的人,對嗎?我自己把自己的生活過得一塌糊塗。不,”她沮喪地搖頭,“或者,這並不叫做生活,而只是一種重複,一日復一日,無奈地重複。”
她嘆着氣,語音細微沙啞,像受了傷迷了路的小動物。
他聽着,一顆心被狠狠擰了起來。
“不,”一隻手溫柔地落在她的頭髮上,“不是這樣的,喃喃。你不是一個愚蠢幼稚的女孩,你不知道,你單純得讓人心痛,憂鬱得讓人心痛,如果你能少一點善良,你不會有那麼多的無奈,如果,你能多一些遺忘,你一定會過得更加快樂。”
他的聲音溫柔而且誠摯。
她的心跳停了半拍。
他說的……是事實嗎?還是,僅僅只是一些空洞的讚美?她——是否可以相信?
倪喃不說話,不看他,只是繃緊了身體,垂眼揪着眉。
“過去的事情,不管是誰的錯,都已經過去。”他輕輕地嘆:“你再沉湎,再自責,也沒有用。生活是應該朝前看的,天大的煩惱都會有煙消雲散的一天。更何況,你的世界,絕不可能發生什麼天大的事情。”他一句一句慢慢說,一句一句擊中她的心。
淚水在這一刻氤氳了她的眼。
這個人,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可他卻總是能帶給她全新的感覺。那份深沉睿智,又絕不是她可以比擬。
在那一刻,她突然有了一股衝動,想要把過去的一切全都告訴他。告訴他,沈楚與她,她與晴兒,他們與杜老師之間的種種恩怨;告訴他,在無休無止的令人厭煩的練琴歲月里,曾經有怎樣一顆細膩溫柔的心,點亮了她暗沉無光的生命;告訴他,那一次鋼琴比賽中的意外;告訴他,所謂的漫長的留學生涯,其實只是在療養院內虛度光陰而已。
這些,就是這些,這所有的一切的一切,全都告訴他吧。
她這一生,最大的幸,是因為她的父親。父親留給她的印象,始終是照片中那個年輕俊秀的男人。梳理得整整齊齊的短髮,白襯衫、黑西裝,氣質純凈而優雅。照片中的他,始終微笑着,右手搭在母親肩頭,那手指修長細緻得宛如上好陶瓷。
母親常說,她像父親。像父親一樣深沉細緻,也像父親一樣憂鬱聰慧。但更像父親的地方,是那一雙手,一雙天生就是彈鋼琴的好手。
而她這一生,最大的不幸,也是因為她的父親,是那一雙遺傳自父親的鋼琴之手。
若她這一生,從不識得鋼琴為何物,大概,她會過得比現在更為快樂一些吧?
但,不可能。
生為被古典音樂界喻為鋼琴王子的倪陌的女兒,她不可能拒絕得了鋼琴的召喚,鋼琴的誘惑。
於是,從她周歲的那一天,趴在母親懷裏,鬼使神差地拍響第一個音符開始,她這一生,就註定是為了圓父親一個未竟的夢想而活,就註定與鋼琴結下了不解之緣。
父親的遺願,是摘下華沙蕭邦鋼琴大賽的王冠。
那個願望,成了她不可承受之重。
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為鋼琴而活。在父親留下來的那棟老式小樓房裏,日日夜夜陪伴着她的,是母親再辛苦、再艱難也不肯賣掉的父親的鋼琴。
她沒有像一般的小朋友那樣,上小學,上中學。她的所有中小學課程,都是母親手把手教的。
這樣孤單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十四歲。
十四歲的那一年,母親為她換了一個鋼琴老師——杜明凡。他曾經跟父親一起在維也納求學,但,終生,也不曾取得過父親那樣的輝煌。
當他在自家客廳,見到倪喃的第一眼,便曾發出過這樣的喟嘆,“倪陌之音,當成絕響。”
老師在第一眼,已經看出她不喜歡鋼琴。
一個不喜歡鋼琴的人,如何能彈奏出震撼人心的聲音?
但,母親是不信的,她對丈夫的思念有多深,就對女兒的苛責有多深。
於是,老師只能收下她,然後再一次次說服母親,讓倪喃上學。
那個時候,因為孤僻,她已經有些輕微的神經衰弱。在很靜很靜的室內,她一個人的時候,就會瘋狂地彈琴,彈些不成調的曲子。
母親開始覺得害怕了,她的第一次妥協,是讓倪喃進了老師執教的大學所附設的那所中學——
A大附中。
在那裏,她結識了生平第一個朋友,沈楚。
沈楚也是杜老師的學生,但,他跟她不一樣。他來自於一個完全不懂得音樂的家庭,他甚至,在跟杜老師學琴之前,從未接受過系統的、專業的訓練。他憑的,只是一股對鋼琴的熱愛以及滿腔的熱情。
而他,原本只是在一次高中部舉辦的業餘演奏會上,被杜老師親眼看中,收為弟子,加以培訓,然後,居然成為老師最得意的門生。
那時候,他對於倪喃,這個鋼琴天才,這個在人群中總是用冷漠來掩飾怯懦的女孩,既崇拜又憐惜。
他們一起上學,他總是幫她拿書包;她的午飯,總是在他的書包里,拿到食堂里熱好了,才端給她吃;他會將蘋果去皮之後,切成一小瓣一小瓣地命令她吃;甚至,會在夏令營的時候,將她換下來的制服洗得乾乾淨淨地幫她收好。
他會為她做她想到的一切的一切,她沒有想到的,他也為她做得妥妥帖帖。
那個時候,是倪喃這一生中最最快樂的時候。
她不再覺得孤單,她開始,能和杜老師的女兒開開玩笑了,她終於,也能像一般的學生那樣自在地與同學相處,享受正常的校園生活。
而方心湄,就是在那個時候,跟她成為好朋友的。
這樣日復一日,快樂的笑容如流水一般從眉梢眼角輕悄滑過。這一年,老師為她和沈楚報名參加了全國十八歲以下青少年音樂大賽鋼琴組比賽。這個比賽一直在國內享有盛譽。第一名獲得者除了得到優渥的獎金之外,還可以取得去維也納深造的資格。這個機會是每一個音樂人都夢寐以求的。而沈楚,也不例外。
那一年,沈楚說得最多的話題,就是這一場比賽。
但幸運者,只能是一個人!
她,或者沈楚,或者都不是。
悒鬱,再一次覆上她的眉梢。她沒有想贏沈楚,也知道,沈楚的機會不多,他的家人,希望沈楚學中醫的願望遠比希望他成為一個鋼琴家來得迫切。因為,一個庸碌的中醫遠比一個庸碌的鋼琴家更容易被社會所接受。
而他們,始終不肯相信,沈楚身上有成為一個出色鋼琴家的天賦。
於是,這一次比賽,就成為他放棄,或者繼續的惟一一次機會。
他想贏,她也希望他能贏,而最最希望他贏的人,卻是杜老師。基於不願一個天才被埋沒的願望,杜老師的急切,超出了一般為人師者的底線。
比賽,在那一年的十月舉行。
巧的是,比賽的頭一天,居然是倪喃的生日。
十月的天氣,原本只帶些薄薄的涼意,但,那一年的秋天,卻出乎意料之外地冷。
或許是因為一連下了好幾場秋雨……
說到這裏,倪喃不自覺地微微抖動了下,彷彿是覺得冷。七年前的那些感覺,那些記憶,仍然鮮明如昨。
邵志衡嘆了口氣,在沙發對面蹲下來,握住她的手。手指冰涼,他將它護入外套里,一根根細心地摩挲她僵硬的手指。
“好了,都過去了,倪喃。”他說。
她微微震動了下,想抽回自己的手。
但,卻被他握得更緊。他看着她的眼睛,一本正經地說:“讓我告訴你吧,人的一生就是這樣的,總是充滿了變數。它不可能被你預知,更不可能由你操控。誰也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你的究竟是什麼。但,起碼我們可以做到,發生過了的事情就是已經發生了,我們沒有辦法去改變,更不能因為這份無力而覺得悲哀自憐。”
“可是——”她無助地閉了閉眼睛,淚水悄悄浸潤了眼睫,“他是因為我,是因為要送我生日禮物,才會在寒雨里站了幾個小時,才會生病,才會使他在第二天的比賽中大失水準。”
“那又怎樣呢?”他嘆了口氣,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從他站在雨里等着你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應該明白,他做這些,或許可能付出的代價。將來,他或許可以後悔,但我們能做到的,只能是同情。”
倪喃愕然抬頭看着他,他挑眉迎視着她的目光。
“你覺得這種想法是殘忍嗎?”
“不,”她悶悶地皺眉,“你不是我,你不會明白我的感受。”
邵志衡神色一凜,定定地瞧她,好半晌,才沉着嗓子問:“所以?你就去做傻事了?”
倪喃先是一怔,接着苦笑了下。
“我沒想到,你和老師一樣,都能一眼看穿我。”
“那是因為你太單純,太善良,太容易感動,太容易……”她顫一下,他輕輕撫着她的發。
“我也知道,老師的提議對我不公平,但,卻是我甘願的。沈楚在面試的時候已經有了失誤,所以筆試對他來說,就顯得尤其重要了,而他的理論知識原本就比我差好多,於是,我們約定,在彼此的考卷上寫下對方的名字。”
雖然已隱約有些猜測,但,聽到倪喃親口說出來,邵志衡還是大大地震驚了。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怎麼會那麼傻?
怎麼還有人捨得去利用這樣一顆純真無邪的心?
“所以呢?他就接受了你的好意?你就這樣成全他了?”帶着怒氣的嗓音震痛了她的耳膜。
她凝眸望着他那一雙冒火的眸子。心疼,那麼明顯地寫在其中。
她猝然心緊,別開了頭。
“沒有,事情不會那樣順利。”她語氣澀然,不敢去看他的眼。
奇怪,是她自己的事情,是她自己甘願。她從來不曾覺得委屈,只埋怨自己不曾儘力。
但,這一刻,在他深深憐惜的目光之中,她覺得心悸了。抿着唇,忍不住有一股哭倒在他懷裏的衝動。
誰說他不了解自己呢?
或許,他比她更了解她。
他輕輕攬住她的肩,稍一使力,將她帶入懷中。
他的身體結實得像一堵牆,他的身體好熱,他的雙臂將她圍住,她伏在他的肩膀,聽着他溫暖的心跳。
這記憶好熟悉。
彷彿又回到山裏的那些個夜,她靠着他的背,安然入眠。
怎能懷疑呵,她怎麼還能對他產生抗拒和疑慮?
不能,再也不能。
即便他是野火吧?她如今,也只能作投火的飛蛾。
倪喃眼眶一熱,喉嚨好澀,她張臂環住這個溫軟的身體,將臉埋入他的頸項。
不讓他看到自己哭泣的眼。
“不要再說了,我都知道。”他拍撫着她的肩,安慰她。這個可憐的孩子。她做的這一切,怎能瞞得過她那精明的母親。大概事情最終被拆穿,老師名譽受損,沈楚一蹶不振。
而所有的埋怨和指責,最後,都只能落到她那瘦弱的肩上。
他用下巴抵着她的額,溫柔地,嚴肅地說:“以後,我不會讓你再這樣苛責自己,不會再讓你想要去祈求友誼。你並不是一個人,我會陪着你。”
他的話讓她僵了,呆了,在他的懷裏,她一動不動。
從來沒有這樣深刻地剖析過自己,難道,她一直是因為孤獨,所以才卑微地祈求嗎?
祈求沈楚的溫暖,祈求晴兒的友誼。
喔,不不不,不是的。
她驀地推開他,有些急切地嚷:“不,我不需要你的憐憫和同情,不需要。”她挺直脊背,掩飾自己的沮喪,可,掩飾不住眼淚。
淚湧出來,她拚命拭,拚命拭。
“不,我不是憐憫你,更沒有資格同情你。我只是……”他吸一口氣,“只是想請你圓我一個夢。”
倪喃錯愕,這個人,他也有夢嗎?
也像她一樣,有着一些青春綺麗的夢?
邵志衡站起來,同時,牽住了她的手。他帶着她,沿着玄梯一樣的樓梯上了二樓,向右轉,推開一扇虛掩的門。
驀地,倪喃捂住自己的嘴,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間屋子,那面向南的窗,還有那窗前靜靜垂落的白紗窗帘,太像太像了。簡直就跟她從前的琴房一模一樣。
怎麼會這樣呢?
從前,她並不認識他呀。
他鬆開她的手,她一步一步走過去。
房內有琴,一架黑色的日本鋼琴。
有些舊,有些眼熟。
她慢慢掀開琴蓋。不用再懷疑了,她的眼眶又熱,心裏酸得一塌糊塗。哦,邵志衡,邵志衡,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你怎麼可以?
怎麼可以?將她偶然遺落的從前,保留得這般完好無缺?
難道,這就是你的夢嗎?
這就是你年少青春的夢?
倪喃咬住嘴唇,淚水不住地淌落。
“不要哭。”邵志衡從後面環住她的腰,臉貼着她的頭髮直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他原本,是想“治好”她的眼淚,沒想到,卻勾出了她更多的淚水,“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的錯,我起初接近你,的確是有目的的,我的動機不純,絕不是簡簡單單地想要謀求一個司機的職位。你的猜測是對的,你的指責也是對你,我不是一個好人,我有太多複雜的心思。我想接近你,每日每日看着你,看你開心,看你笑,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這是我的私心,這就是我的目的。”
他深深地,沉痛地說。
她的淚水哭融了他的心,他其實還有很多很多的奢望,可這一時,他不敢說,他失了分寸,不知道該怎樣哄,她才能停止哭泣。
而倪喃,哭得更大聲了,抽抽噎噎地。她轉過身,張大眼睛,透過淚霧望着他。
怎麼敢相信呢?
她剛才,面對着沈楚,還是那般的傷心絕望,可這刻被邵志衡緊緊摟着,聽着他自責又溫暖的話語,她又覺得幸福得不像是真的。
那麼長久以來,沒有人關心過她心底的想法,只有他,這個人,那般惶恐,惟恐說錯做錯的樣子,讓她近乎有了一種虛榮驕傲的感覺。覺得自己不再是那個憂鬱、膽怯的倪喃,覺得自己也彷彿擁有了力量,而變得極不平凡。
這種感覺,是再多的掌聲,再多的讚美也不曾讓她體驗過的呀。
那一剎,她熱起來,頭昏腦漲,被那股屬於他的氣息催眠麻醉了。
還用說么?
她那麼喜歡他,愛他,渴望着被他擁抱,也渴望着擁抱他,緊緊地,將自己埋入他的體內,融進他的身體。這種感覺,只對他。
她只愛他。
從前種種,原來不是,原來——
這,才是愛情的感覺。
這樣盲目,這樣昏亂,這樣……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