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姐夫……」李熠試圖扶着他,被執拗地甩開,只好跟着走出去。將士們原本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看到洛逸翔舉步維艱的頹然模樣,皆驚,暗道將軍怎麼會傷成這樣?他怎麼穿着裏衣?胸前那些血跡又是怎麼回事?
「小熠,備馬,我親自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洛逸翔說話間就感覺血氣再度上涌,他費力地咽下去,夜色與火光重疊,彷彿彼岸的潮水,欲將他淹沒溺死。銘軒!他在心底重重地喚道,等我。
長風蕭瑟,嗚嗚咽咽的聲音如泣如訴,剽悍的黑馬踏着月光歸來,騎着它的人身形搖搖欲墜,閃爍着森冷寒光的戰甲殘留着血的痕迹,將士們默默地讓路,用目光無聲地致敬。隔着濃濃夜幕,洛逸翔凝視着那個穿着他的戰甲騎着他的戰馬的男人,眼眶不自覺熱起來,嘴唇顫抖着,輕聲喚着心底百轉千回的名字,銘軒,銘軒。
「我回來了。」蘇銘軒極力想擠出一絲笑,但是後背的傷口疼得他幾乎喘不了氣,幸好當時反應快,及時躲開,不然腦袋肯定被砍掉,只是頭髮被削得參差不齊。
「差點被你嚇死。」洛逸翔的聲音夾雜着絲絲不易覺察的恐懼,他上前緊緊地抱着蘇銘軒,感覺手碰到的地方濕漉漉,抬手,滿眼的腥紅。
帳篷裏面再度忙亂起來,直到五更天才結束,洛逸翔和蘇銘軒分床躺着,害怕碰到傷口,彼此的姿勢都有些滑稽。蘇銘軒本來睏倦之極,可是經過剛才的清洗傷口上藥包紮,反而清醒許多,就專註地看着洛逸翔的臉。
這麼多天,難得看到他露出安詳的表情,修長的眉毛完全展開,濃密的睫毛被燭火染着一層淡淡的金色,很溫暖。蘇銘軒伸手輕輕撥弄,洛逸翔睡得輕,立刻醒過來,兩兩相望,彷彿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抓着那隻來不及縮回去的手,洛逸翔比劃着蘇銘軒手腕的粗細,眼角眉梢透着微妙的狡黠,故意拖着音調說道:「再細點才戴得上啊。」
蘇銘軒有些莫名,儍儍地問:「什麼?」
洛逸翔笑得更加開心,活像一隻奸計得逞的狡猾狐狸,「母后的嫁妝,是外祖母給她的,小時侯她可是跟我說過,翔兒長大要是遇到喜歡的人就把手鐲送給她,算是定情信物喔。」
最後的「喔」音調九曲十八彎,幾乎要拐到天邊,蘇銘軒微微張着嘴,半天吐不出一個字,耳根突然紅得不能再紅。
床挨着,洛逸翔撐着身體坐起來,低頭吻着蘇銘軒滾燙的臉頰,在他耳邊輕輕柔柔地說道:「我這輩子除了你,不會再喜歡別人。」
在邊關的城鎮短暫修養之後,洛逸翔帶着部分將士回京城,夕煙照晚,長風萬里,悠悠的馬蹄聲遠去,怕顛着傷口,軍醫特別吩咐要限制車速,並且要挑平坦的路穩穩地走。沿途經過各個州縣府衙,聽說睿王爺得勝還朝,少不得迎來送往,吃吃喝喝,洛逸翔雖然不願意,還是得出席,煩不勝煩。
蘇銘軒不喜歡那種場面,沒有跟着去,筵席未過半,已經被敬無數杯酒,加之不絕於耳的奉承話語,洛逸翔越發煩躁,索性找借口離開。回到驛站,看到蘇銘軒沒有睡,就拖着他一起出去散步。
夜色漸濃,街道處處懸挂着紅紗燈籠,脂粉香味在空氣中微微飄散,端得多出幾分旖旎。車馬行人極多,酒樓裏面銀笙慢調,琵琶輕抹,賣着衣衫書畫水果點心的店鋪招攬生意的吆喝聲五花八門,聽着相當有趣。
第一次發現,原來所謂紅塵的滋味竟然是這般美妙。蘇銘軒這麼說完,洛逸翔把他的手握得更緊,湊過來在他的臉頰落吻,促狹地笑道:「也不看看是誰陪着你?」蘇銘軒低頭,腳步下意識加快,胸口被幾乎溢出來的柔情蜜意漲滿,洛逸翔近來對他常常好到令旁人側目的地步,當然自己很受用,不過大庭廣眾之下還是收斂些更妥當。
遠處有雜耍藝人耍弄吞火皮影等把戲,蘇銘軒瞧着新鮮,想過去仔細看看,洛逸翔突然扶着他的肩膀,說道:「銘軒,我有點暈。」蘇銘軒疑惑地轉頭,洛逸翔的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青紫,蘇銘軒頓時慌神,伸手欲扶,洛逸翔已經直挺挺倒下去,手腳微微抽動……
「是散華。」隨行軍醫當中醫術最好的齊衍診斷之後語氣沉重,爍國王室的獨門密葯,據說這種毒發作的時候首先是眼睛會慢慢失明,然後皮膚漸漸變色潰爛,四肢無力,形同廢人,最後毒毀心脈,奪人性命。過程緩慢持續,讓中毒者充分領會到生命抽離心力交瘁的感覺,旁人心急如焚卻無法可循,只能眼睜睜看着重視的人離去。
聽完齊衍的解釋,蘇銘軒頓時感覺天旋地轉,喉間湧起腥鹹的味道,心跳彷彿瞬間停止。怎麼會這樣?僵硬地轉頭,僵硬地走到床邊,僵硬地撫摸着洛逸翔已經變成黑紫色的嘴唇。蘇銘軒張張口,卻發現連聲音被堵在唇舌之間,破碎開,刺痛肺腑。執子之手,與子攜老。這是昨天說的話,怎麼可以今天就食言?
「這裏恐怕有姦細,為了以防萬一,我們最好現在就起程,早些到京城,王爺可能有救。」齊衍安慰地說著,醫者皆知,散華之毒,無葯可解。
抱着洛逸翔坐在車廂裏面,蘇銘軒在他的耳邊絮絮地說著,不管他能不能聽到,只是想告訴他,逸翔,我會陪着你,我會一直一直陪着你。當初你帶我去打獵,我說過,共赴黃泉總好過獨留世間,你應該記得吧,所以,你下要丟下我。說著說著,蘇銘軒感覺有一隻手在輕輕地拭擦他的臉頰,視線迅速模糊,眼淚啪嗒啪嗒掉下去。
「不要哭,你哭起來好難看。」洛逸翔費力地抬手,只是微小的動作就已經累得他氣喘吁吁,「你叫齊衍進來,我有話問他。」
蘇銘軒摸摸眼淚,掀起車簾把齊衍叫過來。洛逸翔現在動一動就渾身劇痛,只好靠在蘇銘軒懷裏,氣若遊絲地問齊衍,「怎麼回事?」
「回王爺,卑職認為可能是姦細下毒,王爺於柳陽大敗礫國,他們自然懷恨在心,趁着宴會在酒水裏面下毒以泄憤也不是不可能。」齊衍冷靜地分析完,緩緩嘆一口氣,「只是卑職無能,解不了王爺的毒。」
「誰都知道散華無解,不怪你,下去吧。」洛逸翔口氣無奈,聽得蘇銘軒心口酸苦。
齊衍離開之後,洛逸翔繼續靠着蘇銘軒,有一種東西在他的眼睛裏面流淌,風吹起窗紗,隱約露出墨藍色的夜空,清冷的月光泛着水一樣濕潤的輕幽光澤。「銘軒。」洛逸翔突然開口,聲音如死水一般平靜,蘇銘軒低低地應聲,洛逸翔摸索着找到他的手指,緊緊地握着,直至天明,再無言語。
星夜兼程的趕路,終於在十天之後抵達京城,洛清衡帶着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凱旋而歸的將士,蘇銘軒扶着洛逸翔坐起來,從窗口可以遠遠地望見城牆,巍巍矗立。馬車停,蘇銘軒給洛逸翔的嘴唇擦一點淡淡的胭脂,以免被旁人看出端倪,然後下車,恭敬地垂手站着,現在的洛逸翔不屬於他,屬於聖朝。
下車站穩,洛逸翔深深吸氣,他已經無法看清人的面孔,只能憑藉洛清衡明黃色的龍袍確定位置。每一步都受刑般痛苦,頭昏昏沉沉,頭頂太陽明晃晃地懸着,盔甲被曬得好似蒸籠,汗水順着臉頰不斷地往下淌,但是必須保持笑容。
「臣參見吾皇。」洛清衡曾經特許洛逸翔見禮不用三呼萬歲,下跪,平常熟悉的動作如今做起來就好像遭受凌遲。
洛清衡似乎發覺洛逸翔的異樣,上前佯裝親膩地扶着他起身,低聲道:「你怎麼了?」
「我中了散華。」洛逸翔的聲音抖得不成調,洛清衡頓時感覺如墜冰窟。
已經安排的宴會立刻取消,所有御醫被緊急召集到明華宮,得知洛逸翔中散華,眾人表情都有些慌張。散華,謂之散盡光華,就是讓中毒者受盡折磨之後急速死亡,洛逸翔常年習武,身體比較好,或許可以撐一年半載,但是期間形同活死人。思考良久,御醫院首座韓太醫斗膽跪下向始終站在床邊面無表情的洛清衡低聲稟道:「皇上,恕老夫直言,散華無解,當前只有給王爺服用固元續命的葯,能拖一時是一時吧。」
洛清衡臉色鐵青,指節壓得咯咯響,他知道韓太醫沒有說謊,只是這樣的事實令他如何接受,越發心煩意亂,洛清衡揮揮手,喝退御醫,返身走回去,掀開透明的錦緞紗帳。洛逸翔醒着,然而眼睛完全沒有往昔的神采,彷彿矇著一層模糊的灰色,洛清衡看着心尖都開始顫顫地疼,他慢慢坐到床邊,柔聲問:「逸翔,覺得怎麼樣?」
洛逸翔吃力地搖搖頭,虛弱地笑道:「皇兄不要擔心,是我太大意,如果稍加小心些,或許就不會弄成現在這樣,父王要是知道,肯定說我給他丟臉。」看着洛逸翔邊說邊劇烈地喘息,洛清衡想到他以後都要這般苟延殘喘似得活着,眼淚不偏不倚砸下來,沾濕被角。
「你、你先休息,不要想其它事。」洛清衡慌慌張張站起來,偏着頭,眼淚把臉頰洇濕的狼狽模樣,他不願意讓任何人看到。
「皇兄,請你讓銘軒進宮陪我。」洛逸翔突然伸手扯着他的衣袖,哀求地說道。洛清衡本來欲說些什麼,可是想到洛逸翔現在的情況,遂輕輕地點頭,「隨你吧。」
離開明華宮,洛清衡直接前往太后居住的郁芳宮,照慣例武將得勝還朝必須舉行御宴,如今突然取消,太后已經明了恐怕有不尋常的事發生,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是洛逸翔性命垂危。聽完洛清衡的話,太后猛得站起來,雲鬢間的鳳凰流珠在額際微微搖曳,半晌,她才費力地問道:「救不了?」說話間,晨世子正好從外而跑進來,太后看到那張酷似洛逸翔的稚嫩臉孔,悲痛得不能自已,即刻哭起來。晨世子不明就理,疑惑地看着洛清衡,輕聲問:「皇伯父?」洛清衡把晨世子拉過來抱着,深深嘆口氣,強作笑顏道:「晨兒,皇伯父帶你去看你父王。」
三更天,夜黑如墨,突然暴雨傾盆,劈里啪啦的雨點打着琉璃瓦,蘇銘軒靜靜地坐在床邊,看着沉睡中的父與子,心跳的聲音沉重而緩慢,敲得胸口幾乎要裂開。憑空響雷炸下來,晨世子驚醒,抬頭看到蘇銘軒蒼白憔悴的臉,小小的心竟然感覺無比凄涼。天際鳴雷如金鼓,他張張嘴,試圖說什麼,突然有些彆扭,之前父王當著蘇銘軒的面用近乎沙啞的聲音告訴他,以後你要叫銘軒爹爹。
爹爹……在心底輕輕地念着,晨世子默默爬過去,和蘇銘軒並肩坐着,他害怕,可是不知道該怎麼辦。蘇銘軒伸手摟着晨世子的肩膀,讓他靠着自己的胸口。
暖融融的體溫傳過來,晨世子越發難過,淚水撲簌撲簌,嗚嗚咽咽地說道:「我好怕,父王、父王會不會死?」
蘇銘軒搖頭,聲音幽幽渺渺,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露出一點點脆弱,「不會,你父王不會有事,不會的。」說著,他把晨世子摟得更緊,窗外,雨聲寒碎,風聲欲斷。
夏雨風荷,菡萏香飄翠葉圓,鳴蟬倦,歇在楊柳梢頭,百花中,有蝴蝶入夢,湘簾竹半遮半掩,隱約可以看到素衣男子有些彎曲的腰背,陶甑裏面的糯米藕片和着燕窩熬着,香甜的味道濃稠得像絲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