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寧靜深夜裏，屋外偶爾傳來幾聲狗吠，屋子裏兩個女人光裸著四肢，只穿着小背心和小內褲，倒在民宿房間裏的榻榻米地板上悠閒喝着啤酒。

「我們明年春節再一起出國玩怎麼樣？一起去日本吃東西？」

林俊雅用手肘推推胡美俐，想不到胡美俐嗤了一聲，直截了當拒絕。

「才不要，我想跟男人去。」

「你有男人嗎？」

「只是暫時還沒有，快要有了。」

「是喔，你上次說『快要有了』好像是兩年前吧？」

「總比二十八年來都沒有得好。」胡美俐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你有什麼資格說我？」

「是沒有啦！」林俊雅大大嘆了口氣，有些哀怨地表示。「談戀愛真的好不容易喔！我是說，要真正『心動』一點也不容易。要會思念、要會覺得不安、要會臉紅心跳、要會……不小心接觸到對方時，肌膚有顫慄的感覺，不是嗎？」可是就她成年以來接觸過的男人，她多半都只覺得……汗多，很臭，身上黏黏的好噁心，是因為唸建築又常常往工地跑的原因嗎？

「明明沒什麼經驗還說得一副很瞭的樣子，你怎麼知道？你遇過啊？」

「遇過啊——」林俊雅瀟灑地說著，仰頭灌了自己一大口啤酒。

「什麼時候？」胡美俐微微抬起脖子，好奇問：「為什麼我不知道？」

「你知道啊，我們國小五年級的時候……」

「啐——」胡美俐軟趴趴地癱軟在地板上。「你是說沉哲伍？國小五年級的暗戀對象也好拿來說嘴，拜託那不算好嗎？」

「為什麼不算？那時候我真的很心動，而且再也沒有對誰那麼心動過了，只因為我年紀小，所以我的感情就不配被認真對待了嗎？我連初吻都獻給他了。」

既然林俊雅那麼認真，胡美俐只好收起輕慢之心，坐起來點點頭。

「好吧，恕我失言，我誠懇道歉。」

「嗯哼。」林俊雅聳肩，其實也沒什麼好對不起的，只是老同學之間的閒扯淡嘛！

「那……如果……我是說『如果』喔……」胡美俐微微偏著頭，身子湊近，看着仰躺在地板上，林俊雅那嘴巴微張的臉孔。「如果有一天，沉哲伍真的出現在你面前，你會怎麼樣？」

林俊雅獃獃地瞪着天花板，嘴巴又張大了一些些。

「跟他say哈囉，對他笑一笑啊，還能怎麼樣？」

「就醬？這麼沒出息？」

「人家說不定早就有女朋友，說不定老婆孩子都一大票了，不要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嘛！」凡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就不值得費心思。「就算小時候曾經喜歡，現在早就統統過去了好嗎？我已經長大了……」林俊雅慵懶地伸展着四肢，隨口說道。

「真的？」胡美俐若有所思，打量著老朋友，她不確定俊雅內心是否真如她表面上那樣雲淡風輕。

「嗯，是真的啊。」林俊雅抬起一隻手腕擱在額頭上，掩去了視線。

那好吧，胡美俐終於挪開凝定在俊雅身上的目光，改而轉向天花板。

說實在的，多管別人閒事真的不是她的個性，而且她這個人最最厭惡的事之一，就是隨意出手去干預別人的人生，惹麻煩上身了——即便是為了老同學、好朋友也不例外。

照林俊雅說的，沉哲伍早已是過去的回憶。

何況國小五年級的幼稚戀情，到底有什麼好認真的呢？

只是……

胡美俐忍不住回想沉哲伍最後一次來找她的樣子，看起來好憔悴，瞪着大大的眼，像是怕自己不小心當著她的面落淚。

那是他即將飛往美國的前一天，他專程來求她，在他出國後繼續用e-mail跟他保持連絡——

「你搞錯對象了吧？我是胡美俐，不是林俊雅。」

「我知道，我求你，別告訴小俊我們互通mail的事。」

「為什麼？」

「對她沒有好處。」沉哲伍原就白皙的臉龐，蒼白得像一張紙。「你們就要升高中了，接着是大學，她一路上還會遇到很多人。我又不確定未來會怎樣，既不能陪在她身邊，也不能為她做什麼，我怎麼能像幽魂一樣纏着她？」

美俐點點頭，總算了解他的意圖。

「可是你卻想透過我，讓自己變成一縷幽魂？你也有你的人生，你也會認識很多人，這樣放不下俊雅，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的朋友不多，美俐。」沉哲伍急切地拉起她的手。「你也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你難道希望我就此消失嗎？」

無論沉哲伍再怎麼花言巧語，胡美俐心中雪亮，他這樣低聲下氣地求她，全都是為了俊雅。她是俊雅最好的朋友，而且，沒錯，沉哲伍也是她最好的朋友之一。從國小五年級到國中三年級，他們三個在共同的教室裏生活了整整五年，她不忍心拒絕他臨走前最後的請求，也捨不得就此失去他的消息。

「請你什麼都不要告訴俊雅，反正我們也沒有正式交往，你知道，我還沒有跟她告白過。」沉哲伍笑了起來，笑得很難看。

「你們之間還需要那一套嗎？」胡美俐也陪着苦笑。

結果呢，當他們長大了回頭看，那麼漫長的時光，感覺一晃眼就過去了。

林俊雅現在長成一個身心健康、大剌剌、少根筋又沒心眼的好女人，沉哲伍也混得有聲有色，證明了當年他沒有隔海痴纏著俊雅是對的。

而她寄給沉哲伍的mail也從來沒有放入過多的情感，只有簡單、定時的通知——俊考上建築系了、俊畢業了、俊進她老爸的公司上班了……細節一律不提。沉哲伍也很識趣沒有多問，畢竟萬一惹毛了她，她可以一聲不響地斷絕所有連繫，她辦得到，也硬得下心腸，而且那麼做也是為他好。

既然現在大家都過得很好，時間也拉得這麼長、這麼久了，她應該不必告訴林俊雅，沉哲伍已經從美國回來了吧？

沉哲伍差不多兩個多月前返抵國門，曾經和她通過幾次電話，也相約出來吃過一次飯，聊了整個下午，話題幾乎都圍繞在他美國的求學生活。

他並沒有請求她約俊雅出來見面。

真是奇怪，難道他對俊雅的感情已經淡了嗎？

她從以前就搞不懂那傢伙葫蘆裏賣什麼葯，現在也一樣不懂……

不過，他小時候那張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細緻臉蛋，隨著年齡增長倒是更加妖氣逼人了——

閒聊的時候，她大半時間都在仔細研究他那張「奇美無比」的臉蛋。

嘖嘖嘖，五官雖然是成人的五官，皮膚卻維持着嬰兒般的白潤無瑕，實在太不科學。幸好他臉上配備了一道高挺的鼻樑、具成熟感的下頷線條以及形狀沉穩的薄唇，加上低沉的嗓音，總算稍稍中和了他本身的陰柔氣質，形成一張不至於太過柔美的英俊臉孔。

然而，他臉上最最過分的還是那雙溫柔似海的黑眸，怎麼會比小時候更加深邃神秘、比小時候還要魅惑了呢？如果給他一隻N95口罩戴上，那根本是一雙絕世美女的眼睛啊！

胡美俐默默回想着那張臉，接着仰頭喝乾手裏的啤酒。

啊，夏天還是喝啤酒最痛快了！

數日後，放完假，大清早辦公室裏就有接不完的電話和打不完的電話。

胡美俐剛就著溫開水吞下一顆頭痛葯，電話鈴聲又響了。她輕嘆一聲，抓起話筒按下通話鍵。

「瀚英翻譯社，您好。」

「嗨，美俐，我剛買了間老房子打算重新裝修，你……可以幫我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