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權當是序
這次,好容易熬到了假期回故鄉,歸心似箭,主要目的只是為了看望同學黃小甫。一別六年,想他,想得我真有些茶飯不思,望眼欲穿。鬧得我與他,有點不是情人,勝似情人的味道。
人生同學,能從小學啟蒙到大學畢業,十六年長學中,從始至終作同班同學的幾率本來很小,我們卻有幸如是;加之我能有留校任教,定居都京城的今天,這機會又是他大氣如虹,恭手相讓的,試想,我們之間的感情應該有多深?
但是,這僅是我比次急於見他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數月前偶遇故鄉一熟人,聽說黃小甫娶了位傾城傾國,如花似玉的夫人,年齡居然大了他七十三歲。這太天方夜譚,太不可思議了。
屈指算來,黃小甫大我一歲掛零,掐頭去尾也足有三十,三十加七十三,當是個什麼數,什麼年齡,怎麼還會傾城傾國,如花似玉呢?
我當時就疑慮重重,憂心忡忡,伏案疾書一連去了三封祝賀、‘探究’的信,如石沉海。那傢伙就那樣,待人有顆火熱的心,重情重義,兩肋插刀;但處事卻十分偏執,倔,說不理你就不理你,十頭牛也難拉得他“回心轉意”。
我沒轍了。這年月,通訊工具尚處在繁榮的前奏,少有人用得起那“大哥大”,我沒有,想他也未必有。
為了關心,更為好奇,於是乎我想到了電報。電報這玩意兒屬高消費,按字計價,價格不低,所以凡電文一般都惜字如金,濃縮到了比古詩還精華。可我仍不惜血本,洋洋洒洒用了三十多個字,遠遠過一七絕了,卻仍難免有開門見山之嫌,主題直奔其夫人是否大他七十三。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黃小甫終於回電了:
“是”。
我啼笑皆非,差一點沒去郵局找麻煩,責問他們是否譯漏譯掉了電文。可是細想想老同學的德行,罪過恐怕不在郵局。再說了,那老兄用字雖然吝嗇,實際上,他不是已經答覆我了嗎?
然而這怎麼可能呢!
為此我不能不回去一探究竟。倘若真是那麼回事。我誓當力諫。決不允許那個一味荒唐地人再胡來。實在不行。權當老母、祖母奉養起來。也不能耽誤了他地大好人生。
車到橫水。我跳下車奔城西白雲巷。輕車熟路間便到了黃家。可是叩門許久。竟不見人來開門。后經打聽。才從一位老者口中得知。黃小甫夫婦已經喬遷新居。而且去地是橫水開天闢地以來地第一座別墅。
看來這位老兄是財了。這年月雖是改革開放了。國人地小康還只是奮鬥目標。他到是先行一步。這讓我為他高興。又深感詫異:一位自由撰稿人。收入寥寥。加之他向素輕財仗義。不善理財。怎麼就突然了呢?
我這位同學是傳奇式人物。大學四年中他成績優異。出類拔萃。深得校領導地賞識。故爾動他員留校任教。這可是我們一般學子求之不得地良機。而他開始諾諾。但當名額到手。他卻不遺餘力。拼死拼活地把我推了上去。
他地行為感動了校方。也感動了我。他自己卻甘願回到了橫水小縣。充當了一名普通地公務員。這也罷了。半年不到他竟又辭去公職。干起了自由撰稿人。專抨社會上地不平事。一度攪得一方雞犬不寧。
更糟地是。這期間他遍訪名師。練起了與文人大相逕庭地武術。據說還得到了什公高人真傳。練就了一身上好功夫。他這些乎常人、常理地舉動。直鬧得同學故友們議論紛紛。但我相信他黃小甫地為人。他一身正氣。俠肝義膽。幹什麼都會是正人君子。
費了一些功夫才找到黃小甫的新家,開門者是一位年青漂亮的保姆,盤問嚴謹。直到我拿出證件,亮出與黃小甫的合影照時,她才說了聲“有請”。看這氣勢,儼然是有錢的大戶人家,差點沒用護院保安。
或許是我的聲音驚動了主人,剛才進大門,我便聽得大轉盤式樓梯上有人下來,跑得一陣風似的,腳步咚咚有聲。
“哎呀,好你個小丁子,回家怎麼不提前來電話?”
“鬼才曉得你有電話和號碼。”
我心裏咕噥,眼睛卻直地盯着這位闊別六年的老同學:他滿臉紅光,神采奕奕,身材還是那麼筆挺,兩眼還是那樣的清澈明亮,神光四溢。
六年了,六年中的風刀霜劍,我自我感覺已經“老”了許多;而他這形象,這風采,居然還是我時常憶起來的,他離開校園那瞬間留在我腦海中的印象---不,比那時更精神。時光對他,彷彿無比慷慨,沒有為他留下滄桑與“年輪”,毫無傷害。
他撲攏了,還像過去那樣,像摟小弟弟一樣摟起了我,旋了一圈,然後放下,當胸就是一拳:“難得呀,難得你小丁子沒忘我!”
他當然知道,我父母三年前已去京城,這方對我而言,已是無親無故,回橫水自然只是為看他了。我說:
“什麼話,我忘天忘地,忘了地球,也忘不了你黃小甫!”
黃小甫拉起我的手說:“好,真好!想當初,我真恨你不是祝英台哩,要不,定能留下千古佳話。”
提到祝英台,這倒為我此行重要目的作了個鋪墊,給了個階梯,於是我藉機問:
“我的嫂子呢?”
黃小甫沖我一笑,笑得豪爽而詭異,那神情,明顯是洞悉了我此行的重要目的。他拉我坐下之後,伸手拿起茶几上電話說:
“喂,素芳,丁子回家了,想見嫂子哩,你下來?”
“哦,失迎了;請丁先生稍候。”
電話中的聲音很清晰:沉穩,輕柔,而又甜甜的,完全是妙齡女郎不加做作,不加粉飾的聲音。我懵了,這是一百零三歲的人嗎?
黃小甫放下電話,對我解釋說:“對不起,你嫂子正在繪畫,洗手換衣服,很快就會下樓來的。”
我更是一愣,才女啊,一百零三歲?
或許為了“關照”我的失態,黃小甫故意將目光轉向送茶來的保姆說:
“章妹子,趕緊備酒,我要為我的兄弟接風呵。”
章妹子說:“是,黃哥。是外面定餐,還是通知廚房家裏做?”
“隨便吧,以好為原則。”
我終於回過神來,為了掩飾,故作隨便地問道:“這座別墅不便宜吧,老兄財了?”
黃小甫淡然一笑道:“財?我一個自謀生計,混充玩筆杆子的人,除了惹是生非,還能財?”
我也一笑道:“這麼說,你這座別墅是搶來的了?”
黃小甫豪放不羈哈哈大笑道:“能搶,倒也是本事!可惜我哪裏有那分‘天賦’?----實話告訴你吧,這是用你嫂子的嫁資購來的。”
我事後估計,這會兒我大概瞠目結舌了好一陣。但好奇心,還是迫使我試探性地開了個玩笑:
“這麼說,嫂夫人是個‘富婆’了。你坦白地交待一下,是從哪兒追啊搶的,給我謀來了這麼一位好嫂子?”
“看你,財迷心竅,俗不可耐,一聽是‘富婆’就稱‘好’嫂子。好與不好,你還沒見到人呢,不覺得定論過早?”
黃小甫狡黠地避重就輕,虛晃一槍地扯開了話題。我正想窮追不捨,明明白白地問及夫人年齡之事時,樓梯響了。
樓梯的聲響很輕盈,很勻適,完全沒有當今多數婦女們那樣的,上下樓時的忙槌上陣,砸得樓梯一片山響的那種慌亂的氣勢。我在想,僅從此等步態,我這位嫂夫人也當是位帶有藝術素養的人物了。
千呼萬喚適出來,樓梯轉彎處終於走出了一個女人。當她與我四目相視的一剎那,我自感大腦轟的一聲響:媽呀,這不是仙女嗎?
她在樓梯換步台上稍停了一下,一身銀灰色旗袍,華麗與素雅間襯得她妖嬈多姿,分外標緻,令人情不自禁中屏住了呼吸,頓生一絲無限傾慕的感覺。看去,她的確堪當如花似玉,但實際年齡絕不過二十歲。更惹我眼球的是,她那嬌好的臉龐上的紅潤、端莊;那端莊中透有一種淑女才有的優雅氣質。
這氣質出現在當今,給人有種遙遠的、久違的典雅與尊貴的感覺,以致她向我招手示意時,我竟遲疑、遲鈍了二三秒鐘,才清醒過來的木訥地舉起了手。
走到近處,黃小甫略作介紹后,黃夫人稍顯不甚習慣似的向我伸出了手,我連忙出手輕握了一下,肌膚嫩柔,熱乎乎的,觸之給人有種過電的感覺。如此青春正熾,魅力無限的女子,哪裏扯得上一百零三歲?荒唐!
我在心裏咒罵謠傳中的荒唐,也罵黃小甫電報中那個“是”的荒唐。我感覺是被人戲弄了,是惡作劇;也是我自作多情的淡操心。
相互寒暄中,我現黃夫人談吐不俗,是位賢惠而又富有知識的女性。只是再往下的談話中,我逐漸感覺她古典知識非常豐富,但對當今的新觀念,新名詞,她知之和使用都很少,有點像人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似的。
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我求教式地看了黃小甫一眼,他竟是一臉詭異的竊笑,笑得我都不想再理他。但不管怎麼說,眼前的大活人坐在這裏,二十歲與一百零三,相差了將近一個世紀;紅顏少婦與白老嫗,相距八十年,那是絕對不能混為一談的兩碼事。
這會兒我也想過直接問“嫂夫人芳齡多少”,但一想到,橫水這方既然有了那樁無稽的謠傳,其本人不會一點不知道,我不呆不傻,何必要惹人不高興呢?
應酬一陣之後,黃夫人說聲有點小事,逐起身告辭,款款上樓而去。
餘下我和黃小甫兩個人時,我倒是憋着一口氣地沖他開炮了:
“你老兄真能開玩笑,月前你回電中的那個‘是’,是什麼意思?”
黃小甫終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沒什麼意思呀,你問,我答,媳婦她確實大我七十三嘛,沒騙你。”
我不屑地瞪了他一眼:“神仙?”
黃小甫忽然嚴肅了:“小丁子啊,我知道你很關心我,擔心我荒唐得離了譜,擔心我會娶個老太婆,這裏我向你表示感謝。幸好的是,人,你現在已經看到了,心也該踏實了。她在我心中是愛妻,對你而言就是嫂子。至於她究竟是神是仙,是人是鬼,我想,這在你我這類人的眼中,應該不是很重要吧?”
他端起茶杯遞給我,繼續說:“往下的話,你也別問了;說來話長,關係**,日後能徵得你嫂子同意時,我會慢慢告訴你的。”
黃小甫就這樣,說話乾脆,一詞“**”,徹底擋駕了你問話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