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收回前言。
除了她恨牙醫之外,還有那句熱心助人的青年已經絕種。
原來熱心助人的青年還沒絕種,原來這世上還是有好心人。而且,這個稀有人種還恰恰住在她的隔壁!
這真是太令人感動了。
沒想到,這位老兄不僅僅熱心助人,簡直有些過了頭。
不但幫忙她把所有的傢具搬進屋子,甚至還打算替她整理,若不是她一再的推拒,說不定他連掃除的工作都會包下來。
這也就罷了,當她表示時間晚了,她明天才要整理時,他居然提議她和樂樂可以到他家過夜。
這......這......汪俏君第一個反應是直覺的回絕,"這不太好吧?"
她的人際關係一直是冷淡疏離的,那並不是說她對朋友很冷淡,假日自己一個人在家裏搞自閉,而是她始終習慣和別人保持一定的距離。
親疏之間,她分得十分清楚。
像那種見面五分鐘,就可以聊得推心置腹的人,對她來可比外星人。
也不是她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是大家不是很熟,現在的治安又那麼差,中國不有一句古老的俗諺警告我們,知人知面不知心。
在這個道德治安敗壞的二十一世紀裏,敢傻傻到陌生男人的家去睡的女人,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
白疑!
想了一想,她又補上,"很感謝你的好心,不過我看還是不用了。"
她知道自己很不應該。
畢竟,人家花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不喊苦不喊累的幫她搬進一大堆的傢具,而她卻在心裏偷偷的懷疑他可能是人面獸心,披着羊皮的大野狼。
何況,這位難得、稀有的熱心青年還是少見的帥哥一枚。
雖然自己也生得不差──好看的人總有點自戀,她也不例外。對於自己俊秀如美男子的外表,她早巳過了自憐自艾的時期──可是,眼前的男人卻更勝她一籌。
她相信,只要他勾勾手,絕對會有一大堆的女人拜倒在他的西裝褲下,做牛做馬、以身相許都無怨無悔。
可是,她又不是那種一看見帥哥就六神無主,猛流口水的花疑。最最基本的防人之心她是有的,就算對方長得再好看,表現得再忠厚老實,誰曉得藏在美麗外表下的心,是紅的還是黑的?
她自己就常常靠這張俊臉騙人,更曉得美麗的外表之好用。
"你擔心我是壞人嗎?"梁康硯毫無困難的讀出她臉上的心思。"怕我會搶劫、綁架......還是......"聲音中明顯隱忍着笑意。"......非禮你?"
她應該要感覺到被侮辱的,就算是白疑都聽得出來,他聲音里的笑意是因為最後臆測的無稽。
可是她一點也不生氣,因為她已經被"侮辱"得很習慣了。
任何人都無法否認她很"帥"。
她有着一百七十公分的身高,中性俊美的臉蛋,卻偏偏生為女兒身。
自她有記憶以來,女人愛慕的眼光從來沒有停止在她身上打轉過。她收過女生的情書,被女生告白過,甚至有學妹在畢業典禮上強行奪走她的初吻,可是,卻從來沒有男人對她示愛。
這一點也不能怪他們,甚至,就連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要和她談戀愛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首先,你必須不介意女朋友長得比你帥。
不是比你好看,比你美麗,而是俊美,是那種兩個人一塊走在街上,所有迎面走來的女孩子,都看着你的女朋友流口水的帥。
再來,你必須克服心理障礙。
企劃部的小王曾經對她說過一句非常狠毒的話,"在男人眼中,你是他們的同類,會和你談戀愛的男人一定是個Gay。"
最可悲的是,她完全無法反駁。
就連她自己都不能否認,要是真有那麼一天,居然有男人喜歡上她,她的首要之務便是確定他不是同性戀。
可悲,非常可悲。
她撇撇嘴角,聳肩承認道:"俗話說,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無,即使我有那些擔心,也是合理的吧?至於非禮......"她仰天一笑。"哈?這我倒不擔心。除非你是同志,否則根據我認識的男人所說的,沒有一個男人在看到我這張臉時,還能有性。"
梁康硯聞言挑眉,"非常狠毒的說法。"
"但是十分誠實,連我都不得不同意。"
她的反應很自在,讓他覺得欣賞。
"那麼,孩子的父親呢?"
"不在了。"她露出不屑的表情。"她只有母親,沒有父親。"
在別人面前,她始終將樂樂當成自己的孩子。
很少有人確實知道樂樂的生母是誰,而她也不打算向別人解釋。
梁康硯打量她不屑的表情,猜測她所謂的"不在"是什麼意思?是表示那個男人拋下她們母女走了,還是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看來應該是前者的可能性居多,因為她像是很瞧不起那個男人。
這麼說來,她有極大的可能是未婚生子。
這一點並沒有讓梁康硯對汪俏君的好感有絲毫的減低。
"總之,謝謝你的好意。"她撥撥頭髮,再一次拒絕。我想不需要麻煩你。"
他沒有答腔。
坦白說,他並不是常常這麼熱心善良的。
從小到大,他一直是女性們追逐的目標,是以對於性別是女的人類,一向採行能避則避,有多遠躲多遠的原則。
之所以對她例外,有一部份是因為那個可愛的小女孩,更多的原因是她不像一般的女人──不管在外貌或個性上,這讓他對她有着難得的好感。
不過,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難得一次對年輕女性主動伸出援手,竟會被解讀為居心不良,其意不正。
"你不覺得現在才來擔心我是不是壞人,太晚了一些嗎?"梁康硯替身旁熟睡的樂樂撥開臉上的頭髮,輕聲的道:"而且,你忍心讓孩子睡沙發嗎?"
汪俏君不為所動。
"我們可以住旅館,很近,十分鐘就到了。"
"到我家甚至不要一分鐘。"
"喔,有句話是怎麼說的?"她微微皺眉,"小心駛得萬年船?你瞧,多走九分鐘的路就可以確保安全,何樂不為?"
他聞言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大野狼。"
"我知道自己有點不識好歹,不過台灣的治安這麼差,多一分小心就多一分保障,你今天幫的忙,我會記在心上,改天有空請你吃飯酬謝如何?"
"那倒不用了。"他搖頭。"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又是一陣沉默蔓延着。
汪俏君無言的看着他溫柔的撫着樂樂的發,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下逐客令。
的確,他說得對,到現在才來擔心他是壞人與否是遲了一些。如果他真有意對她們不利,方才多得是機會。
但兩人素昧平生,誰曉得這是不是他為了博取她的信任假裝出來的呢?
濃濃的睡意向她襲來,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十二點多了,再不睡覺她明天絕對會死得很慘。
尤其明天要應付的客戶是出了名的難纏,她可不想頂着兩個黑輪去面對。
"梁先生?"她站起身子,擺出送客的姿態。"時間很晚了,那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
啊,真的不要怪她。她也知道自己這樣簡直是狗咬呂洞賓,但是和自身安全比起來,也只有對他失禮了。
梁康硯默默的站起身子,沒再多說什麼。
既然人家表示拒絕,他若再堅持下去,就顯得居心叵測了。
"叔叔,不要走。"樂樂忽然睜開眼,捉住他的衣擺。"留下來陪我,我會怕。"
其實,她根本沒有睡。
剛才媽咪和牙醫叔叔的對話,她都聽得一清二楚。
雖然,有一些話她聽不懂,但是有件事她很明白:就是媽咪剛剛拒絕了牙醫叔叔的好意,而他就要走了。
一直以來,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有個爹地。
每次在幼稚園,聽別人說他們的爹地多麼強壯,多麼厲害時,她的心裏除了羨慕還是羨慕。
不是媽咪不夠好。
事實上,每次媽咪去幼稚園接她的時候,其他的小朋友都會說很羨慕她有這麼"帥"的媽媽。
別人的媽媽再漂亮也比不上她的媽媽炫。
可是,媽咪再帥也不是爹地,她想要一個爹地,想要大聲唱着:"我的家庭真可愛......"
老師曾經說過,家就是有媽咪、有爹地還有小朋友們,但是她只有媽咪,她現在的家只能算半個。
她從來沒有跟媽咪說過她的願望。
雖然,她曾經暗示過許多次,不過最後媽咪總是會告訴她,"你有我呀,我也可以當你的爹地,沒人看得出來的。"
媽咪就是不懂,那和有沒有人看得出來沒有關係。
她就是想要一個爹地。
不久之前,她的班上轉來一個男生,他的名字叫紀重慶。
當她告訴他,她很想要一個爹地時,他的反應是,"那就自己找呀!"然後他還補了一句,"像我一樣。"
嗯,她得承認,重慶這點比她聰明多了。
這麼簡單的方法她居然都沒有想到。
重慶已經找到了一個爹地的候選人,還是一個律師。雖然她仍然不是很了解律師是做什麼的,但從重慶驕傲的眼神看來,應該是挺了不起的。
她呢,她並沒有特別希望將來的爹地有什麼條件,因為選擇實在少得可憐。
到目前為止,她看過出現在媽咪身邊的男人只有兩個。
一個是小王,他是媽咪的同事,但已經是別人的爹地了。
另外一個,是媽咪的老闆,孫先生。可是,孫先生喜歡的是蘇阿姨,所以也不可能當她的爹地。
而跟前這個叔叔,是久違的第三個。
這麼好的機會,她不好好把握就是小豬!
"樂樂,叔叔要回去了。"汪俏君走上前,想要把她抱起來,她卻閃開了。"樂樂,你不可以這樣!"
"媽咪,"她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我們去叔叔家睡覺覺好不好?這裏好冷。"
"我們可以去旅館睡啊,叔叔要回去了。"
"可是我現在就想躺在床上睡覺覺。"哀怨的小臉望了望放在地上的時鐘。"明天還要上學耶......"
"旅館很近的。"汪俏君將她抱起來。"五分鐘就到了。"
她扁了扁嘴。
討厭!媽咪都不懂她的心。
"孩子都這麼說了,你還是堅持嗎?"終於,梁康硯開口了。"我的診所就開在樓下,我在這個地方住了三年,這棟大樓的住戶包括三班的警衛都認識我,要是我真有什麼不良的企圖,也不會選在自己的窩邊下手。如果你還是不放心的話,可以到管理室跟警衛備案,我只是想幫你們而已──而且,你還是我的病人。"
"那就是重點啊。"她微扯嘴角,帶着些微諷刺的語氣笑道:"你是這裏有名的帥哥醫生,拜倒在你西裝褲下的女子無數,能進你的房間住上那麼一夜,真可說是每個女子夢寐以求的事。而我呢?你覺得如果我去告訴別人,你對我們母女倆有什麼不良企圖,有人會相信我嗎?啊?"
她所描述的景象慢慢浮現在梁康硯的腦中,下一秒,他輕笑起來。
"你實在是個很有趣的人。"他笑望着她。"我很欣賞你,就當是交個朋友,我發誓我沒有別的意思。"
看着汪俏君的表情有些動搖,樂樂連忙把握機會。
"好嘛!好嘛!"看她的無敵必殺撒嬌。"樂樂累了啦。"
汪俏君沒有說話。
她正在衡量眼前的情況。
旅館在數條街外,開車不用十分鐘。一晚花他個一千二,不用麻煩鄰居,也不必擔心有人半夜變身大野狼。
新鄰居的家在隔壁,步行不用三十秒,免費,不用花錢,只是吃了虧可能求助無門......
斜睨了一眼懷中的樂樂。
喔,還有一件事沒考慮進去。
一向乖巧懂事的外甥女,難得開口要求一件事,她可以用安全考量的理由拒絕,但是可能害她紅了雙眼。
真是難以決定啊......
"媽咪──"無敵必殺撒嬌技再次出招。"拜託你辟,拜託,拜託。"樂樂配合裝可愛的拜託手勢,更是無人能敵。
啊,啊,她投降。
※※※
帥哥醫生的住處超乎她的想像。
當梁康硯打開大門的那一剎那,汪俏君還以為自己看到哪家建築公司的樣品屋。
乾凈、現代、冰冷,完全不俾一個家。
"喵嗚......"
一隻毛茸茸的貓咪來到她腳邊磨蹭。
"喵喵!"樂樂一看見那隻貓,像看見了什麼寶。"是喵喵耶!"抬頭看向梁康硯。"我可不可以和喵喵一起睡?"
"如果媽咪不介意的話。"他看了汪俏君一眼。"喵喵都是和我睡的,如果你要和喵喵睡,就要和我一塊睡嘍。"
"媽咪,可以嗎?"樂樂轉頭看她。"我可以和牙醫叔叔,還有喵喵一起睡嗎?"
如果她說不,行嗎?
"你不陪媽咪睡啦?"她擺出傷心的表情。"有了喵喵就不要我了?"
樂樂手足無措的看看她,又看看喵喵,彷佛不知該如何作選擇。
"我喜歡媽咪,也喜歡喵喵......"小小的臉皺成一團,然後忽然一亮!"那媽咪可以和叔叔還有喵喵一塊睡喔!大家一起睡就好了嘛。"
汪俏君失笑。
"不行,"她從袋子裏拿出睡衣,"你可以明天早點起來陪喵喵玩。來,先去換睡衣,然後刷牙、洗臉。"
完成了以上所有的事後,樂樂開心的拿着逗貓棒在房裏逗着貓,快樂的笑聲不停的從房間裏傳出來。
汪俏君的睡衣是棉質條紋衫,兩件式,包住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完全沒有任何引人遐想的空間。
無感於刺骨寒風,她坐在陽台上點燃了一支煙,若有所思的透過落地窗看着樂樂開心的笑臉。
梁康硯打開落地窗,也跨了進來。
"你抽煙?"
這裏的每一戶都有一個大陽台,別家是拿來晾衣服、種盆栽,他卻是放了桌子椅子,當成另一個小天地。
"要抽嗎?"她指指桌上的煙盒。"自己拿。"
他搖頭,看着她吐出白白的煙霧。
"我不抽煙。"
"好了,"在他還沒開口之前,她就搶先說:"如果你正準備勸我戒煙,那請你別說;如果你打算向我宜導煙害的恐怖,也敬謝不敏;如果你不願意受二手煙毒害,請趕快離開,不管如何,請不要嘗試阻止我抽煙,謝謝。"
他不禁失笑。
"你一向都是這樣嗎?在別人還沒開口之前,先請他們閉嘴?"
"只有這件事,"她將煙灰彈到濕紙巾上。"因為已經有太多人說過同樣的話了,實在沒有必要一說再說。"
他聳聳肩,沒再開口。
他們兩個人就這樣坐在陽台上吹風,看着煙頭的紅光在寒風中隨着她的吐吸一閃一閃的。
當她捻熄那支煙后,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這位老兄真不是普通的詭異,哪有人這樣坐在那邊一句話也不說的?
"我應該說什麼嗎?"他挑眉,帶着笑意道:"我以為你的意思就是要我閉上嘴,別對你抽煙的事發表任何意見,不是嗎?"
"是!"她也很乾脆。"可是,你坐在那邊不說話,不覺得很奇怪嗎?"
"因為,你還沒列一張安全話題的清單給我。"他調侃的說,"我不知道其他話題會不會犯了你的禁忌。"
她聳聳肩。
"除了勸我戒煙,其他話題任君挑選,我絕對儘力配合。"
"是嗎?"梁康硯聲音里的笑意更濃。"那就從基本的自我介紹開始吧。"
"沒有必要這麼老套,"將香煙和打火機收進口袋,她將腳抬到椅子上。"我的基本資料都在病歷表上了,沒啥好說的。"
"這麼無趣?"
"二十七歲的老女人,沒有男朋友,有一個小女兒,每天除了上班、上班還是上班,你想聽什麼?"
他輕笑出聲。
"你的職業?"
"廣告AE。"
"興趣?"
"睡覺,看電視......不要笑,你沒有辦法了解這兩件事情對我來說多麼奢侈,有時我真希望可以睡上一整天不要醒來。"
"未來的對象?"
"是男人就好。"聽!多麼卑微的願望。看見他一臉要笑又不好意思笑的表情,汪俏君聳聳肩,"我的要求不高。"
"的確不高。"他同意。
"那你呢?你也該做個自我介紹吧?"
"三十二歲的老男人,沒有女朋友,只有一隻貓,每天除了看牙、看牙、還是看牙,你還想知道什麼?"汪俏君愕然的看着他,良久才笑了起來。
"看不出來你還滿有幽默感的嘛!"
"我看起來很嚴肅嗎?"
"不有趣就是了。"她攤開兩手。"你家看起來活像樣品屋,還養了一隻貓,不是狗。聽說喜歡貓的人,多多少少有點孤僻。我敢打賭,你的生活一定嚴謹得像修士,每天過着固定規律的生活。"
"有這麼糟嗎?"他轉頭看向乾凈、整齊的客廳。"你有沒有想過,那也許只是因為我正好有潔癖,那隻貓是別人送的不得不養,我可能夜夜都跟女人鬼混,只是今天碰巧早回家......"
"哎!"她擺擺手,表情像在說:你何必這麼認真?"都說了是『看起來』,這就是第一印象,沒有深入了解前,誰曉得對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雖不中亦不遠矣。"他不得不承認。"的確和你說的很接近。"
她悶笑。
"我想也是,很難想像你夜夜笙歌的樣子。"
"這是讚美嗎?"
"那就要看你從哪個角度來看了。"她站起身子,將濕紙巾包住煙蒂丟進垃圾筒。"我該去睡了。"
他向她道晚安。
"我想,應該沒有晚安吻吧?"
汪俏君聞言一愣,隨即笑了起來。
"如果你再老個二十歲或小個二十歲就沒問題,"跨進溫暖的客廳,她朝他揮揮手。"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