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諸葛忘言像只貓一樣蜷縮在地毯上,蓋着棉被只露出一顆頭。
「妳說什麼?妳接下來可能沒辦法打工了?」敷着面膜的女人驚恐的大叫。
「會有皺紋,妳表情不要這麼誇張啦!」
「小忘!妳是哪根筋有問題?妳今天突然請假,老闆都快被妳氣炸了!目錄型號就說好這麼幾個模特兒拍,妳今天沒來還是別人先上去幫妳替的!」說著說著她一把火都上來了。
「我也不是故意的啊!我今天是真的吃壞肚子嘛!」諸葛忘言委屈道。
「我不管了!妳這瘋子!跟人家進什麼川行館!好好的當妳的雜誌模特兒不是很好嗎?」
「觀觀,妳不要這樣嘛!進川行館是我一生的夢想啊!」諸葛忘言握着拳頭,激動的坐了起來。
「是喔,所以為了夢想可以餓肚子了?可以什麼都不管了?甚至連家都不敢回了?」觀觀一派優閑的冷哼,彎下腰塗著腳指甲油。
「話也不是這麼說嘛!」
關於接下來的問題她也很苦惱啊!今天回到川行館后才發現實習並不提供住宿,而且實習的薪水也是直接匯入學校的專有賬戶。重點是,她是頂替別人的身分,那個什麼鬼賬號她根本不知道,反正就是拿不到錢啦!
這下好了,為了實習沒辦法維持原本的打工,沒打工就別想回家當米蟲,更何況那個家……不回也罷。
苦惱、苦惱啊!身無分文的她只好先來朋友家借住,嗯……她的戶頭裏還剩多少錢?
「唉,沒看過妳這種傻子!」觀觀見她依然一臉執着的表情,忍不住搖頭嘆氣。
「什麼嘛!一直潑人家冷水。」諸葛忘言嘴嘟嘟的,非常不滿。
「不是我要潑妳冷水,而是妳說的事情根本太誇張!」觀觀忍不住翻了白眼。
「我也覺得有一點……」她的人生是不是太好主宰了?可是再讓她選一次,她的答案還是肯定的,做這個決定一點都不感到後悔。
諸葛忘言下意識又摸着胸口的玉佩,其實這玉佩原本是圓形的,後來被拆成兩部分,一半掛在她身上,另一半在誰身上呢?腦子裏又浮現那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孔。
「喂,先說好,這房子是我男朋友的,我也只是借住而已,如果他要回來過夜,我可是沒辦法留妳啰!」
諸葛忘言瞪她一眼。「拜託!我也沒興趣當電燈泡好嗎?」
「算妳聰明。」觀觀露出甜甜一笑。
諸葛忘言側過身躺下,思索着接下來的生活行程該怎麼安排?她總不能一直賴在觀觀這……住哪裏好呢?錢夠撐到什麼時候呢?實習也要半年……越想越煩,她又翻了一個身,壓到一旁的外套口袋,伸手掏了掏,是今天那個候補廚師給她的巧克力球。
想起他,她的嘴角就不由自主勾起一抹笑。怎麼會有人天生這麼適合笑容?她將巧克力球放進嘴裏,苦澀中帶着微甜。閉上眼,唉,好像真的有那麼一點幸福的感覺耶!
★★★
想當然耳,諸葛忘言隔天就在川行館的廚房裏遇見他了,只是不明白大家怎麼都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難道他們不覺得遲嘯川的笑容很陽光、很迷人嗎?原來候補廚師的人緣不太好啊,真可憐。
人是怪了點,但也算是個好人啊!更何況他穿起廚師的白袍,那模樣說有多賞心悅目就有多賞心悅目。平時打工的地方充滿着各式各樣長得好看的人,她也老早就習慣了,只是沒想到遲嘯川居然令她一時移不開眼,是氣質吧!那種溫和柔軟的氣質吧!她在心底偷偷附註。
尤其是他回過頭,雙眼閃亮的那一瞬間,哎哎,好像泰迪熊啊!真想過去抱他一把,那雙閃亮亮的眼真的會讓人鬼迷心竅。
「小忘,妳來幫我嘗嘗味道好不好?」遲嘯川手裏拿着湯匙,眼神既企盼又靦,誰都拒絕不了這種目光的。
「唔,好啊!」諸葛忘言像只興奮的小白兔,第一天實習,不管誰當她的指導老師,她都OK的啦!
「怎麼樣?」遲嘯川神采奕奕,一臉找到夥伴的感覺。
「味道不錯耶!」兩個人嘰嘰喳喳就像小朋友一樣。
不遠處,金光閃閃三大廚躲在一旁偷看。
「啊現在是什麼情形?」莫大叔發問。
「研究廚藝是唄?」阿東師傅摸着下巴。
「嘖嘖嘖,有待研究……」憑她徐大嬸的直覺,這事不簡單啊!
「不過,有件事是可以確定的!」莫大叔吸吸鼻子,眼眶泛着微微淚光。
「這叫什麼來着?倒吃甘蔗是唄?」阿東師傅的嗓音有些嘶啞。
「……我們找到替死鬼了,至少這幾個月腸胃可以好好的休息一下。」徐大嬸露出寬慰的笑容。
「嘿嘿嘿嘿嘿嘿……」金光閃閃三大廚臉上露出的笑容光亮得媲美胸前的榮譽徽章,一瞬間竟是滿室光輝,所有的服務生都自動迴避,這金光閃閃三大廚的美譽可不是浪得虛名。
不久后,諸葛忘言逐漸感到納悶,總覺得有哪些地方不太對勁。這裏的員工都不太和遲嘯川接觸,甚至連廚師也沒人靠近,奇怪了?而且遲嘯川做越多菜,馬腳露得越多,這人的廚藝還真是差得沒話說。
「噯噯,不對、不對,那個香料錯了!」諸葛忘言在一旁提醒。奇怪,應該是她向遲嘯川學習才對,怎麼搞到最後好像她才是大廚?
「哦!對!我忘了!」遲嘯川再度露出他的招牌微笑。
嗯……一直這樣看着陽光笑容是一種享受啦!但是他那句「哦!對!我忘了!」不知道重複過幾百遍,怎麼會這樣?堂堂川行館的大廚居然連糖跟鹽都會搞錯?!
就算他是候補的、就算他是走後門的,也不至於這麼差吧!誰快來敲昏她,告訴她這一切都只是幻覺啊!
到底哪裏出問題啦!
「不是啦!不是啦!」
「不對啦!不對啦!」
「又錯了!又錯了!」
從頭到尾她都像個老媽子似的嘮嘮叨叨,緊盯每一步細節,搞得她自己一個頭兩個大。
「你不覺得我們角色好像互換了嗎?」到底誰才是實習生?
遲嘯川聞言,僅是淡淡一笑,完全不以為意,反而非常喜歡她在一旁指導,這裏的大廚沒一個像她這麼有耐心呢!
「小忘,妳真是幫了我大忙。」他笑,像只超級無敵可愛的泰迪熊。
「是嗎?」她訥訥的問,對於他炫目的笑容感到有些頭暈。
「那當然啊!小忘。」他如獲至寶。
「……你可以給我一把刀嗎?」諸葛忘言輕聲問道。
「怎麼了?」他抬起充滿笑意的眼。
她要了結自己的生命,在看見遲嘯川把蔥和蒜搞混之後。
★★★
這世界就是這樣,有些你夢寐以求的東西老是得不到,別人卻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的擁有。諸葛忘言踢着地上的石子,嘴裏吃着剛出爐的蒜味麵包,百般無聊的望着街上來來去去的行人。第一次在川行館上工,老實說,她非常非常的失望,而遲嘯川的廚藝更是令她絕望。
「有沒有搞錯啊?」她喃喃低語。
這樣的資質,為什麼可以留在川行館當大廚?姑且撇去遲嘯川那一身吸引她的氣質好了,不管是以現實層面或技術角度來考量,遲嘯川的廚藝真的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世界真是不公平!」嚼嚼嚼,將剩餘的麵包全塞入口中,管它什麼蒜味還臭味的,這就是人生啊!
想她剛剛還在電話里被經紀人狂削一頓,說有多慘就有多慘——
「妳以為妳是當家一姊是不是?妳以為廠商都指定要妳一個人啊?要不是看在妳有潛力,我真的連收都不想收,妳明天要是沒辦法來,妳就給我滾──」
最後一句吼聲之大,連經過身旁的行人都為之側目,她誇張的以為下一秒經紀人就要從話筒里冒出來,那真的是九條命都不夠她死。
「別人的性命,是框金又包銀,阮的性命不值錢……」寒風瑟瑟,她都忍不住來一首應景的「金包銀」。
太過沉浸於悲傷,導致諸葛忘言完全沒注意有人正輕拍她的肩膀,她甩了下,不以為意。
「別人呀若開嘴是金言玉語,阮若是加講話,念咪就出代志。」嗚嗚,不要吵,讓她唱完!
「小姐、小姐……」對方加重力道。
諸葛忘言置若罔聞,繼續嗯嗯啊啊唱她的歌。
對方深吸了一口氣,沒好氣的開口:「小姐,妳的偶像可能是蔡秋鳳,但是妳可以離開我的摩托車嗎?我下班了,要回家。」
諸葛忘言愣了愣,突然想起自己身在何方。喔喔,對了,今天從川行館離開之後,因為觀觀還沒下班,她也沒辦法先回公寓,只好到處閑晃。書店待久了想睡,就坐在騎樓下吃吃喝喝,她現在還坐在別人的摩托車上呢!
「對不起、對不起!」她急急忙忙的跳下來,一臉沮喪的模樣,這下好了,下一站要去哪裏晃?觀觀七點才下班啊……看看錶至少還要兩個小時。
唉,她的生命全被打亂了。
那名牽車的上班族女子直盯着諸葛忘言,本想要扭頭就走,後來想想便拍着她的肩,苦口婆心的說:「小姐,多想兩分鐘,妳可以不必自殺。」
「啊?」諸葛忘言一臉茫然,彷佛看到電視上的聖嚴法師發出慈祥的光芒。
「想法轉個彎,生命更簡單。」那女子微微一笑,諸葛忘言則是滿頭問號。
幹嘛?她看起來有這麼慘嗎?連路人都來安慰她啊!
「怪阮的落土時,遇到歹八字,人是好命子,阮治在做兄弟……」噗噗噗,小綿羊噴着白煙走了。
諸葛忘言扭曲着臉。什麼?還接下去唱咧!她的偶像才是蔡秋鳳吧!
算了,現在就算天下紅雨她都不覺得奇怪了!改天一定要去廟裏拜拜,真的流年不利,怪人怪事一樁接一樁……她抬頭望着飄下細雨的天空,嘖,還真的下雨。
逼不得已,諸葛忘言跑進百貨公司里,一樓層一樓層的閑晃,兩條腿都快斷掉。
最討厭逛百貨公司了,琳琅滿目的商品不斷的勾起購買的慾望,但恰巧慾望會跟皮包里的紙鈔成嚴重反比,於是乎造成內心極大的重創、靈魂無比的空虛,有人拚命的刷刷刷,債台高築,有人就像她一樣,望眼欲穿,眨巴眨巴。
終於來到有點人性的樓層,也算是兒童的天堂,到處堆滿了玩具、玩偶、芭比娃娃、金剛……逛得腿好酸,諸葛忘言隨意找個地方坐下,好累又好想睡,她張着茫然的眼,看着圍繞着玩具的孩童,一個比一個還興奮。
她搔搔頭,想着到底為什麼把自己搞成這落魄的模樣?如果小男孩發現自己買回家的變形金剛斷了一條腿會怎樣呢?如果小女孩發現自己買回家的芭比娃娃其實是光頭會怎樣呢?陡然覺得好笑,她搖搖頭,想這個做什麼啊?
想這個遲嘯川的廚藝也不會突飛猛進,唉,她這是失望還是不甘心?嫉妒還是羨慕?手撐着膝蓋,諸葛忘言抬起眼,恰好看見前方櫥櫃裏擺放的玩偶,不就是泰迪熊嗎?圓滾滾、毛茸茸的身體,黑黑的眼珠、微笑的臉,好像隨時歡迎你擁抱的樣子。
她小時候也曾經很想要一隻泰迪熊,想要到整個人都黏在櫥窗上,等到存夠了錢,那隻泰迪熊卻被別人買走了,後來她就再也提不起興緻購買。
打了個呵欠,她揉揉眼,不行,這裏的音樂太柔和了,簡直是召喚周公的圓舞曲,得趕快換個位置才行。
她站了起來,下意識伸個懶腰,往後仰的手卻打中一個柔軟的東西。諸葛忘言微微驚愕,以為自己弄翻了什麼,回頭卻看見一副憨傻可愛的臉。
又圓又大的眼,往兩旁咧的大嘴,長長的鬍鬚,灰撲撲的身材,她呆了幾秒,呃……龍貓?是龍貓吧!龍貓伸出長長的爪子,拍了拍她的頭。
「什麼?」諸葛忘言傻了,這服務人員有毛病是嗎?穿着玩偶裝就可以為所欲為啊?她可不是小孩了,這樣拍她頭什麼意思?
龍貓咕噥了幾句她沒聽清楚,只見龍貓又伸出手,在她的手心上放了顆東西,是榛果巧克力。
「給、給我的?」諸葛忘言有些想笑,因為龍貓的動作實在很笨拙。
龍貓點點頭,表情永遠很可愛。
「唔,謝謝。」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想起遲嘯川的笑臉。
一群小孩見狀蜂擁而上,又叫又跳的黏上去,諸葛忘言馬上被擠去一旁,她聳聳肩,轉身離開。想不到龍貓以拔山倒海之姿向她走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啵的一聲,拔開頭套,露出一張俊朗溫和的臉。
「小忘。」低沉醇厚的嗓音讓她膝蓋幾乎麻了。
諸葛忘言再度出現O型嘴:「你躲在裏面幹嘛?!」
★★★
嗯哼,誰來告訴她現在是怎麼一回事?
諸葛忘言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有些茫然。這種感覺她不意外,應該說這一兩天她不時的都有這種茫然感。窗外的世界飄着毛毛細雨,在玻璃窗上凝成水珠,一個勁兒的往下斜滑,一如心中的希望指數。
她應該要擔心接下來的幾個月會不會沒地方歇息,必須流落街頭,體會當流浪漢的快感;或者是擔心自己明天的廚師考試無法參加,因為她要進川行館實習;或者是擔心老闆會不會一時火大封殺她十天半個月;又或者是家裏的人有沒有可能因為擔心她的下落不明,所以拿刀追殺她以示懲罰……想到這裏,諸葛忘言泄氣的垮下肩,算了,她八成被遺忘到太平洋去了。
要擔心的事這麼多,但是她現在卻跟別人一起喝咖啡聊是非?而且那個人還滑稽的穿着玩偶的套裝。
「小忘。」遲嘯川笑咪咪的端來一盤餐點,對自己的穿着不以為意。
「你為什麼會穿成這樣?你在打工嗎?」想不到這個候補的除了廚藝爛之外,還要打零工賴以生存,那命運不是和她差不多嗎?
「不是。」他坐了下來,很幸福地吃了一口蛋糕。
「啊?」諸葛忘言原本撐着臉頰的手臂滑了一下,她正幫他編織辛酸血淚奮鬥史,想不到他輕輕一句「不是」,就把她整個藍圖給打破了。
「妳快吃,這裏的蛋糕很好吃。」他微笑道。
「喔、喔!」諸葛忘言看着他的笑容,傻愣愣的點着頭。只不過是吃個蛋糕,有必要露出那種幸福到快死掉的表情嗎?
她吃了一小口,忍不住當起了美食評論家,嘖嘖,也還好嘛!她做的搞不好還比較好吃,這個候補的連味蕾都差啊!
「我是來幫忙的。」遲嘯川放下叉子,拿起紙巾優雅的拭着嘴。
「咦?」諸葛忘言抬頭,嘴邊還沾着奶油。唉,不吃她都沒發現她的肚子已經這麼餓了,她是被餓鬼附身嗎?明明不久前才吃了一個麵包。
遲嘯川又笑,抽了張紙巾拭去她嘴邊的殘渣。「我不是來打工的,我是來幫忙。」他解釋着。
諸葛忘言呆愣的盯着眼前俊朗的笑臉,這個候補的為什麼可以這樣的溫柔?不管是語氣、動作和氣質。其實打從他們進入這間店開始,所有人都盯着遲嘯川瞧,一開始是因為他的奇裝異服,後來是因為他身上自然散發的一種特質,這個人就好像把午後的春天帶着走一樣,怎麼會有這種人?
諸葛忘言的眼眶莫名濕潤,他輕柔的舉止引發她內心的騷動。從來沒有人這麼溫柔的對待過她,她的世界就是堅強、忍耐、戰鬥、寂寞和孤獨,受了傷也只是嘴硬的說著「一點都不痛,哈哈哈」,然後等傷口自然癒合結痂。
「怎麼了?」遲嘯川見她略紅的眼睛,有些驚慌的問。
「沒有,我肚子太餓了。」她回過神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肚子已經這麼餓了啊。
「我知道,所以才帶妳來吃東西。」遲嘯川理所當然的說著。他挪了挪高大的身子,似乎對剛才篤定的口吻有些局促不安。
他閃着白牙,黑眸晶亮的又說:「一開始我還以為我眼花看錯了,小忘那時候看起來很像迷路了,而且又一副肚子很餓的樣子。」
「迷路?」她嘿嘿笑着,她不算迷路啦,只是無家可歸而已。
「雖然那是我比較擅長的事。」他搔搔臉頰。
諸葛忘言有些好笑的搖搖頭,他這個人,真的是令人嫉妒不起來,雖然對他的廚師身分還抱持着高度懷疑,但是他好像很吸引她的樣子。其實她下午的這段鬱悶時光,除了閑晃的無聊之外,還帶着滿腦的疑惑,真正讓她鬱悶的原因,是在心底漸漸討厭起嫉妒遲嘯川的自己吧!
看着眼前的溫柔笑臉,更讓她察覺自己的可厭。
「你為什麼要來幫忙?」堂堂的大廚,何須穿上可笑的玩偶裝?
遲嘯川折着紙巾的手頓了下,視線緊盯着紙巾上的花紋,濃密的眼睫掩住他的目光。「小忘,妳知道嗎……」當他抬起眼,清澈的黑眸閃着令人炫目、幾近透明的光彩。「當妳穿上這些衣服的時候,全世界的人都會喜歡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