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當天夜裏,有人找着了福兒。

當雷子云趕到現場的時候,只看到一具冰冷的屍體。

小福兒一向很乖巧,這麼好的孩子卻是生來歹命,出生就被丟棄,被個老乞丐拾去養了氣年,老乞丐患病過世后,他賣了自己葬養父,做了一年童工卻因為天資聰穎被與他同年的少爺給趕出去,流落街頭再做了二年乞兒,直到遇見味老,他才過了三年有家的生活。

因此他格外的珍惜這得來不易的生活,他學什麼都認真,對不是親爹的魏老更是孝順,見過他的人都會稱讚他聰明、好學、認真又努力,而且他生來機靈長的又可愛。

所以,有什麼人會狠狠的一劍穿過他胸膛,準確的刺穿他的心,留了個穿風的大洞。

沒有人想像的出來,也沒有人忍心去想。

魏老只是獃獃的坐在小福的身體旁邊,似乎是忘了哭泣也忘了悲傷,彷彿他望的不是小福。

雷子云則相反的臉色非常難看,他一向疼愛小福兒,把小福兒當做親弟弟一般的疼愛。

而現在他望着小福兒雙目圓睜的屍體,小小的手上緊握着拳,似乎正要說什麼,卻沒有機會說出來。

他很傷心、生氣更是難過,這件案子尚沒有眉目的時候,先受害的居然是個親如子弟的孩子。

也許小福兒正在跟他求救的時候,他還正在煩惱着長孫倚風的事。

「爺……您節哀……」蔣三石望着臉色很少難看成這樣的雷子云,他知道雷子云相當疼愛小福兒,卻看不出來此刻雷子云是生氣、難過還是……自責?

比起臉上毫無表情的魏老來說,他覺得他頭兒的表情看起來比較需要安慰。

雷子云瞪了蔣三石一眼,還沒發話魏老卻忽然站了起來,轉身就往城裏走。

「找人跟着魏老。」雷子云嘆了口氣,伸手把小福兒還圓睜的雙眼合上,想攤開他緊握的拳頭時,發現他指縫裏有張碎綿紙。

雷子云凝眉掰開他的手指,抓那張紙條,攤開一看,小小的碎紙片攤開不到手掌大,被水漬暈開的字跡,認得出是三個「人」字。

小福兒識字不多,也不太會數數兒,這個「人」字是雷子云教他寫的第一個字。

雷子云記得魏老說過,因為福兒不會寫數字,所以有二個人入城,福兒就寫二個「人」字代替,三個就寫三個「人」字。

可是每天都有人進城,那這三個人字是哪一天的呢?福兒又為什麼要把這張紙頭捏在手心裏,是想說些什麼嗎?

「爺……?」蔣三石見雷子云沉默了許久,把他喚回了神。

雷子云把手上的紙條交給蔣三石:「把小福兒那本記事找出來,叫所有守門的人來認看這片紙條是哪一天的記錄,只要有可能的日期就記下來,一個也不能漏。」

想了想,嘆了口氣又開口:「這幾天找人盯着魏老,別讓他想不開。」

蔣三石應了聲就離開,雷子云望着已經用屍布包起來的小小屍體,難過的閉上了眼睛。

這個時候,他應該只想着案件的事才對。

雷子云轉身出了門,邊走邊想着,怎麼想也覺得長孫倚風脫不了關係。

首先,嚴家長工見着了像他的人,他又認得那丫鬟小翠,就算他與嚴家小姐偷情好了,以他的個性來說,也沒什麼不敢說出口的,但他為什麼要有所隱瞞,他與蔡鋒有什麼關係,魏家夫婦的出現又與他有什麼關係?

雷子云就這樣不斷的思考,不知不覺得走到天色發白,卻怎麼也理不出一個頭緒。

越想,小福兒那張雙眼圓睜的臉就越清晰的出現在腦海里,雷子云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卻怎麼也揮不去福兒那張可愛的臉。

「爺……您整夜沒睡,該休息會兒比較好……」

蔣三石擔心的開了口,雷子云一頓,這才發現原來蔣三石跟了他一夜。

「我知道,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雷子云知道蔣三石是擔心他,溫言勸了他回去,才慢慢的踱步回家。

這種時候,他特別渴望見到長孫倚風的笑容,但卻不能去找他。

因為現在必須把他當作嫌犯。

雷子云這樣想,卻隨即苦笑起來,這不過是欺騙自己。

他明白自己不想去找他的理由,是怕在他那裏見着慕容雲飛。

苦笑着,走進家門。

雷子云拿起很少碰的酒杯,突然覺得非常無力。

一種什麼都無法做的無力感。

清晨,長孫倚風在雷府前站了好一會兒。

他得到了消息急趕往衙門時,正巧碰上一臉疲態的蔣三石,知道大致情況以後,就直接去了雷府,敲了三回門還沒人來應門的時候,自己推開門走了進去。

雖來往了很久,但是他卻很少進到雷府內,同樣的雷子云也很少踏進長孫府,他們最常做的就是在街上隨便晃,他知道雷子云在避,但在避什麼,長孫倚風並不想多去探究,他自己也是能避多遠就避多遠,有些事裝不知道比知道還好解決。

雷府是前些年皇上御賜的宅子,為了這幾天破獲的大案子,雷子云並不愛鋪張,所以稍大的宅子裏也沒有請下人,凡是都自己來,雷子云也少在府里休息,多半時間都是待在衙門或是出門辦案,所以雷府總是一年到頭靜悄悄的沒有人煙。

長孫倚風輕輕的繞進後院,雷子云的房門並沒關,他也沒睡。

望着背對自己坐在桌前喝酒的雷子云,長孫倚風停滯了會兒。

他幾乎沒看過他這麼寂寞的背影。

輕嘆了口氣,長孫倚風輕步走了過去,他的步子一向很輕,不過就算再輕也不至於都走到他身後了他還無所覺。該不該出些聲免得嚇着雷子云……

才想着還沒真正動作,啪的一聲,雷子云手上的酒杯整個碎開了來,他卻一無所覺,還是繼續用力握緊他的手,像是要把碎片都鑲進手掌一般。

「子云!」長孫倚風一驚,立即沖了過去拉住他立即滑下鮮血的手。雷子云卻像是沒聽見他的聲音似的,在感到手腕被捉住時猛地甩開,一肘就要向後擊去,長孫倚風眉心一擰,正打算硬吃一記,雷子云轉眼一見是他,忙收了勢子,反手一帶把剛被他甩開的長孫倚風扯回了自己身邊。

以手環着像是有點狼狽地長孫倚風,雷子云怔了一會兒,他知道自己大概喝多了,他只是想,要是慕容雲飛能這樣攔着長孫倚風,為什麼他不行,想着,懷抱着他的手而更使力了點。

長孫倚風愣了一下,卻也沒掙扎的,輕嘆了口氣就伏在他懷裏,把頭靠在他胸前。

不曉得這樣維持了多久,他只是聽着雷子云沉穩的心跳,一下一下的,然後覺得這樣伏着有點累,索性移了身子的坐在他腿上。

那是一種極親密的姿勢,他整個人就坐在雷子云懷裏,頭靠在他肩頸,額頭靠着他下巴,伸手拉起他還淌着血的右手,撕扯了他雪白衣杉來打算給他包紮。

血跡斑斑的手上,鑲着許多碎片,長孫倚風只細心的一塊一塊的挑出來。

雷子云覺得累,心底的累,他也不明白長孫倚風的舉動是為什麼,他只要略低頭就能吻上他,他的手只要願意哪裏都能放,可是也就是不曉得他該放在哪,所以他只是垂放着,任由長孫倚風坐在他懷裏。

就這樣靜了半晌,雷子云突然開口,「倚風,你瞞着我什麼嗎?」

長孫倚風還握着雷子云的手,靜默了會兒才回答,「你那天說,我說你就信,你真的信我嗎?」

看不見長孫倚風臉上的神情,雷子云輕嘆了口氣,「我很想信你。」

「那就不要問。」長孫倚風輕嘆。

「倚風,福兒死了。」雷子云沉聲。

「我知道……」長孫倚風放開雷子云的手,抬頭回望着雷子云,「子云,再信我一次。」

雷子云屏住了呼吸,長孫倚風就坐在他懷裏,只要稍一低頭,就能吻上他,他甚至感覺得到長孫倚風的呼吸,吹拂在他臉上。

雷子云立即狼狽的移開視線,他辦案無數,過去遇上多少美艷女子投懷送抱求他網開一面,他卻從來沒有動搖過,但此時他卻不受控制的想相信他,更令他狼狽的是他知道長孫倚風很清楚這對他有用。

長孫倚風的確知道這對他有用,他知道雷子云無法拒絕他,他並不喜歡利用這一點,這像玩火一樣,但他沒有辦法。

長孫倚風低下頭,他感覺到雷子云一直沉穩的心跳似乎亂了些,不曉得為什麼,他感覺到自己似乎也亂了心跳。

就在一種曖昧的靜默中,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遠方傳了過來,越來越大聲。

雷子云伸手輕推長孫倚風起身,伴着那陣腳步聲而來的,是蔣三石的大嗓門。

「爺——!」然後蔣三石直衝進門,「不好了!那……」

將三石停了下來,他注意到長孫倚風很安靜的站在一邊,而他的頭兒臉色不太好看,他突然有自己是不是打擾到什麼的感覺。

「蔣爺跑太急了是嗎?我倒杯水給你吧。」長孫倚風見蔣三石愣着,笑吟吟的拿了茶壺來倒水。

「不敢,長孫公子您不用招呼我,我有急事馬上走。」蔣三石胡亂回著話,然後轉向雷子云。「爺!不好了,嚴府的丫鬟小翠姑娘不見了。」

「怎麼回事?」雷子云心底一驚。

「嚴府下人說,昨夜裏一聲不響的,小翠姑娘就在院子裏消失了,後門沒開,門外就有人,沒有人見着小翠姑娘,嚴府人找遍全府,人就這樣不見了,嚴老爺氣得很,說小翠姑娘是嚴家小姐出生同時買來的丫鬟,跟小姐情同姐妹,夫人從沒把她當丫鬟看……」望見雷子云越來越難看的臉色,蔣三石越說越小聲。

雷子云的臉色也的確很難看,他緩緩的回頭看着長孫倚風。

長孫倚風卻避開了他的視線。

雷子云自嘲似的笑了笑,然後望向蔣三石的神情很堅決。「你去告訴嚴家老爺,若三天內破不了嚴家案,找不回翠姑娘,我雷子云便自絕於市以慰小姐在天之靈。」

長孫倚風一震,險些捏破手上的杯子。

「爺……您……這怎麼行呀!」蔣三石臉色巨變的吼了出來。

「沒什麼不行的,你聽到我說的了。」雷子云神色平靜,把手上紮好的布條拆掉。

蔣三石望着雷子云,他知道他頭兒說出來的話就不會更改,又求助的望向長孫倚風。

而長孫倚風看來有些蒼白,他本來就白,可是總白裏透紅的像顆熟透的挑子,而此刻他臉上卻毫無血色,所以看起來特別的白。

蔣三石嘆了一大口氣,看來連長孫倚風也沒有辦法勸服他那頑固的頭兒,搖搖頭,蔣三石垂頭喪氣,像只打敗的公雞走了出去。

長孫倚風盯着一直沒再開口的雷子云。「你……何必這樣。」

雷子云沒有望向他,只淡淡的開口。「我職責所在,若破不了案便是失職。」

長孫倚風沒有再問下去,他在賭,而雷子云也在賭。

雷子云只是靜靜的收拾一地的混亂,然後把身上滿是酒氣的衣服換掉,像是沒有看見長孫倚風似的,自顧自的換衣服。

比起長孫倚風的纖瘦,雷子云的體格相當好,古銅色的身軀像是鋼鐵般的結實,長孫倚風沉默的望着他沒有說話,他其實很想告訴他所有的事,但是他不能。

「萬一你三天內找不到翠姑娘怎麼辦?」長孫倚風咬着下唇,神情有點焦慮。

「我不是說了嗎?」雷子云平靜的回答。

「你……」長孫倚風像是還想說些什麼,被雷子云打斷。

「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長孫倚風移開了目光,突然平靜了下來。

「你不知道的事可多着……」雷子云搖搖頭把東西收好準備出門。

長孫倚風忍不住拉住雷子云的手,「子云,還來得及收回那句話。」

雷子云望着長孫倚風,神情非常認真,「我只有一件事沒告訴你。」

長孫倚風突然有了不要聽比較好的感覺,卻來不及抽開身。

「我喜歡你。」雷子云只是平靜的開口。

「我之所以沒有說出來,就是因為我還想跟你做兄弟,如今既然說出口了,就有離開這裏的覺悟,嚴家小姐的案子不能破便罷,要是能破得了,我會自請離開京城。」雷子云平靜的說完。

長孫倚風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回應。

半晌,長孫倚風有些勉強的笑了起來,「兄弟,認識你這麼久,不曉得你這麼會開玩笑。」

雷子云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望着長孫倚風,「我很認真。」

長孫倚風別開了視線,「別鬧了,快去追蔣爺回……」

話沒說完,雷子云一言不發的拉住長孫倚風的手將他一把扯進懷裏,低頭印上他的純。

長孫倚風吃了一驚,下意識想要推開雷子云的時候,抬首望見他認真的雙眸近在咫尺,一時之間不曉得怎麼反應只好閉上眼睛。

只輕輕印上他的唇,雷子云便鬆開了手,直視着長孫倚風。「這像玩笑嗎?」

長孫倚風咬着下唇沒有說話,泛紅的雙頰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什麼,雷子云已經不太想去深究。

嘆了口氣,雷子云望着長孫倚風,「對不起,你可以怪我或者罵我,不過我並不後悔這麼做。」

長孫倚風抬頭看着雷子云欲言又止,最後終是沒有開口,他太習慣去避開這些事,一但雷子云希望他認真以待的時候,他就想逃跑。

雷子云淡淡笑了下,「我說出口並不是想讓你為難,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很認真,對什麼事都一樣。」

長孫倚風也許是在想該如何應對,也或許是方才的驚嚇太大,讓他不知如何反應,雷子云暗自嘆了口氣後轉身離開,「我得走了,你離開時把門帶上就好。」

他強迫自己忘掉方才的一切,他不該去強吻長孫倚風,他知道。

但他不後悔,他從來不做後悔的事,若長孫倚風無法原諒他,他就認了。

也許,像魏家夫婦一樣行走江湖也不錯,他在京城待了太久,久到讓他忘記除了長孫倚風以外的事。

離開這裏,也許對誰都是好事,畢竟說出口的話不能吞回去,更何況他一向說到做到。

他現最必須做的,是忘記長孫倚風把心放在案子上,他並不想這麼早死,他還有許多事要做,雷子云堅決的想着,就算把京城翻過來,他也要找出小翠姑娘。

不然,他會讓長孫倚風內疚一輩子。

長孫倚風半晌才回過神,按着桌沿坐了下來,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感到頭暈目眩,他從來沒有靠雷子云那麼近過,直接感受到他的氣息,他的心跳和他的唇,而那只是一個很淺的吻。

「……這下……麻煩了……」長孫倚風擰起眉,望着雷子云離去的背影,過了許久,才輕輕嘆了口氣。

長孫倚風一向不讓自己煩惱,他習慣把問題丟在一邊。

他並不討厭思考,但只要遇上這種讓他兩難的事,他通常都會轉身當作沒發生過。

就像這些年來他對雷子云的態度,他感受得到雷子云的感情,但他並不想正視這件事。

他知道雷子云是個非常認真的人,他也不是介意雷子云跟他一樣是個男人,而是他不認為自己能承受得起這麼重的感情。

他應該離開這裏閃開這個人,但他卻沒有。

他不否認自己喜歡跟雷子云在一起,他也感覺得到雷子云對他來說跟慕容雲飛那種真的叫做兄弟的感覺也不太一樣。

真正思考起來,他與雷子云的關係也無法理清是近還是遠。

說遠,他跟雷子云三天兩頭都混在一起,說近,他們又像有某種默契似的保持一定的距離。

他們到底是什麼?雷子云對他來說又是什麼?

長孫倚風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嘆了口氣,長孫倚風呆坐在雷子云家裏,很難得的沉思,清晨清脆的鳥鳴聲圍繞着屋裏,卻不能解開他的煩惱。

替雷子云栓好門,長孫倚風有點失神的在雷府門外站了一會兒。

街上人來人往的,清晨起來賣粥賣菜的販子們在市街上穿梭吆喝着。

很平凡的早晨,就像每一天都在發生的,長孫倚風正想邁步離開的時候,他在這個平凡的景像里看到了一個不尋常的畫面。

一個男人抱着個小女孩站在不遠的路上。

男人的長相很平凡,平凡到你無法用言語形容出他長得什麼樣子。

長孫倚風卻一眼就認出那個男人,他微微眯起眼,削瘦的身子很難得散發出殺氣。

一名婦人提着水桶從他身前走過,對他展開微笑,「長孫公子這麼早呀。」

長孫倚風盯着那個男人,微側頭向賣魚的李大嫂點頭微笑。「李大姐早。」

隨口寒喧了幾句,長孫倚風揚眉望着那個男人,他們之前的距離不遠,不斷來往穿松在他們之間的人群都無法打斷他們的對視,他們的目標都是對方。

那男人帶着和善的微笑,伸手逗弄懷裏小女孩圓潤的臉頰,逗得小女孩笑的開心不止,然後慢慢回身的朝另一頭走去。

長孫倚風緩緩的邁開步子跟着。

「大爺大爺,賞口飯吃吧。」街旁坐着個乞兒,見長孫倚風走了,抓起手上的破碗,扯着嗓子跟在長孫倚風身後。

長孫倚風頭也沒回,隨手扔了個銅錢在碗裏。

「謝謝大爺!謝謝大爺。」乞兒連連拜謝。

待長孫倚風走遠,那乞兒望着碗裏的銅錢,一溜煙的跑開了去。

只留下原本就熱鬧的市集和川流不息的人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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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風望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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