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深深淺淺各色紫紗交織成一副綺麗光景,雖然已經很多次在這裏醒來,每一次清醒總還是不免讓蘇寶岩有種仍身在夢境的錯覺。

檀梓一撩披散的長發,溫吞吞拾起昨夜被扯落、棄置於床邊的肚兜穿上。

一瞥眼見他睜開眼睛,隨口低聲問道:“吵到你了?”甜甜的嗓音略帶沙啞、慵懶,完全不需要刻意便極具誘惑力——或者也可以說,是久經練習成自然。

寶岩輕緩搖頭,“沒有,只是習慣了。”習慣,在身邊環境有任何改變時,便會清醒。跟着狄蘊華他們走鏢這兩三年,經歷不少次風險,促使他培養出這種習慣。

視線不自覺地落在檀梓雪白肩膀上,順着線條柔和的背脊向下,瀏覽纖細柳腰與豐潤的臀。

絲絲黑髮散落,襯得肌膚更顯白皙。不用伸手去摸也知道那觸感是多麼滑膩細緻,這些年來他已經擁抱過着副軀體無數次。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碰她的時候腦海里還是會浮現平雨的模樣。

下意識地總會想呼喚平雨的名字,卻也總是被那豐盈柔軟的胸脯提醒,他現在懷裏抱着的是個女人。

默默盯着檀梓着衣,突然坐起身伸手環抱住她的柳腰。

“怎麼了?”檀梓登時頓止住桌衣動作,側過臉問道。

“沒什麼……”脂粉味混着女子馨香沁人呼吸,自問可還記得平雨身上是什麼味道?似乎,都已經模糊了,無法精確描述,“只是突然想抱抱你而已。”

無涉肉慾,只不過是單純的想抱一抱。趙三哥警戒過,不能迷戀青樓女子,但他不認為那種感情叫迷戀。然而,不是迷戀又是什麼呢?也許,不過是一種寄託吧。雖然無法明確知道,這是什麼樣的寄託……

檀梓輕輕將手復在寶岩交疊於她腹部的手上,“要再躺會兒嗎?”柔情似水。有時候女人對男人來說不只是情人而已,戀慕的也可能是那一份屬於母性的溫柔。

寶岩沉默了許久。靜靜環抱着,一動也不動。好半晌后才慢慢吐出回答:“不了,我該走了。”沉溺,總是不被允許。

***

“庭秀不告而別?”聲音溫婉,平平淡淡不帶一絲火氣,一如往常的謙和。

“嗯,”戚霜白點了點頭,“坊主似乎不太意外?”

“可想而知啊,”藍蒼婧輕笑,絕色魅惑。若不是戚霜白打小到大、早就已經看慣了,只怕也要為這一笑而驚心動魄。“接連着目睹衣煌和我殺人的場面,料得到他受不住。”

“那……”低下頭,翻着自己手上的小冊子,“要怎麼處理?”

“掌握她的行蹤,處置就先擱着吧,緩幾年再說。”微眯眼望向遠方,“做事老在人意料之內就不好玩了……”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望向霜白,“對了,你不是要和衣煌一起上街採買一些染料的藥材嗎?”

“哎,對啊……”

“那就快去吧,早去早回,還有不少事兒要忙呢。”唇線彎成一道微微上揚的弧,並不代表就是笑;就算笑了,也不等於就是開心。

“是。”依舊是這麼一個字。沒有任何不甘願,純粹的服從。

該相逢的,總是免不了。

***

踏出春風樓的時候,寶岩偶然想起兩三年前第一次自春風偶走出時的情況。連追過幾條街,就只不過為了匆匆一瞥間,看起來很像平雨的側影。

微微笑着,自我解嘲。

剛走完一躺鏢回來,暫時也沒什麼事,便很悠閑的慢步走着,四處走走看看逛大街。不自覺間,晃過四五條街,人群漸稀。

應當靜辟的角落,卻傳來有些嘈雜的聲響。

受好奇心驅使,極目四顧、搜尋聲音來源。然後在一間幾乎荒廢已久的宅院裏,發現他所要找的東西。

三四個看來絕非善類的漢子圍繞兩名少年男女,少女整個身子縮在少年身後,背幾乎要貼靠上已經頹坍大半的強,灰色的裙擺沾上些許黃土。

漢子們笑得不懷好意,你一言,我一語,輕佻侮辱。

“這就不是咱們故意要找麻煩,你看看、你看看,這麼單薄的身子骨簡直和個娘兒們沒兩樣嘛。”

“就是說啊,這麼細的手臂……那句話是怎麼說來着?只怕……只怕就連抓只雞的力氣都沒有吧?更別提要滿足姑娘家了。”

“哪哪,我來說句公道話吧。你瞧瞧咱們兄弟幾個,多麼身強體壯?與其讓她跟了你,倒不如跟着咱們兄弟幾個比較幸福,你說是嗎?”邊說話,邊伸出壯碩的手臂,一使勁兒、臂膀上便筋絡暴突,更襯得少年瘦弱。

少年低着頭,看不見表情,只看得見他雙手隨意地交疊在身前,好象對於目前遭遇的情況並不怎麼擔心,忽爾抬頭,似不經意地朝蘇寶岩望來。視線交會的瞬間,笑了笑。

剎那間如遭雷擊。

眉型以溫柔的線條勾勒,笑起來便眯成一線的眼睛細長,雖然算不上挺、倒也不怎麼塌的鼻樑第下,是那張總斯斯文文彎着一抹笑的嘴,分開來看時並不怎麼特殊的五官,排列組合成那張午夜夢徊思思念念的容顏……

少年朝他笑笑,然後開口道:“壯士,勞煩伸個援手,不知道方便嗎?”少年的聲音像有股魔力,待他回過神來,才愕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將那些漢子打跑了。

少年正對他一鞠為禮,謝道:“多謝壯士相助。”

反射性的抱拳還禮,客氣地答道:“哪裏,閣下多禮了。”說完話,視線仍傻愣愣直盯着少年的臉龐。

立身近處認真瞧仔細了,其實倒也不是真那麼肖似到一模一樣的地步。除卻年紀之外,這名少年的五官線條比平雨要柔和細緻許多,身形也略有不同。

少年的笑容很靜,有種安定的感覺。也許,就是這點讓他覺得少年像極了平雨吧?

“我的臉上有什麼嗎?”

“啊、沒、沒什麼。”經一提醒,寶岩才驚覺到自己現在做的事是件很失禮的事。“只不過閣下的容貌生得與在下故鄉的一位舊友極為相似,所以……”尷尬的笑笑,餘下的話不必明說也該很容易了解。

“原來如此。”少年沒有再多追問什麼,仍然是那一抹淺笑盈盈。“寒舍離此不遠,不知壯士可有空閑至舍下喝杯茶?也好讓我們一謝相救之恩。”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就不多叨擾了。”

“對壯士來說是小事,對我們來說卻不是啊。壯士是江湖人,講究的是快意恩仇;我們這些市井小民,可也不是平白受人恩惠不知圖報的。”

“這……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還未請教,壯士尊姓大名?”

“姓蘇,雙名寶岩。二位是……兄妹?”看起來長得不像啊……

“不是親兄妹。”少年淺笑依舊,為寶岩解答疑惑。“只不過是一群情同手足的孤兒而已。”眼角餘光見身後少女悄悄探頭張望,出聲喚道:“霜白,還不快向蘇公子道謝。”

霜白聽得少年呼喚,霎時間反射性的縮起肩膀、像做了什麼壞事被逮個正着似的。眨眨眼,雙手仍拉着少年的衣服沒放,朝寶岩鞠個躬,“謝謝蘇大哥。”

“就別這麼客氣了……”不經意一抬眼瞥見少年微微頷首,就不知是向著他或者是對霜白作為表示嘉許?一個恍惚閃神,又彷彿見到每一次拎着一天的努力成果回家,平雨對自己淺淺笑着的樣子……

***

“衣煌把人帶回來了?”藍穹婧頓下手邊帳務,微揚眉。在聽完霜白敘述今日與衣煌外出時發生的事後,僅是淡淡道出這麼一句。

“嗯,正在外頭聊着呢。”霜白偏着頭,若有所思道:“不知道為什麼,好象很高興的樣子……他似乎只要看見煌哥哥就很高興的樣子,大概是思鄉情切吧?”

“只是思鄉而已嗎?”有些曖昧的笑笑,含義不明。“如果我料得沒錯,我們以後大概會很常看到這位仁兄了。哎,可就熱鬧了……”

根據,檀梓所提供的消息——這蘇寶岩家鄉那位舊友並非單純只是朋友的關係而已,自他們的對話推測,應該八九不離十吧?那麼,為了一解相思之情,推論日後只怕會一逮着空就溜來瞧衣煌。是該說衣煌是帶有吸引這類人的氣味嗎?曾經,被人當成孌童桊養五年的衣煌……總是會這麼湊巧的遇上,對男人有興趣的男人。

霜白一頭霧水的眨眨眼,“會有什麼有趣的事嗎?”

“我不知道。不過……”視線飄向門口,“以後的日子應該會多點刺激。”

“刺激?”

“對,刺激。”頷首、微笑,“要小心別讓個常來染坊的人發現我們的身份,算是帶點刺激性的遊戲吧?”檀梓說過,蘇寶岩的武功雖然算不上頂尖,直覺卻異常敏銳。要瞞過這樣一個人,是挑戰吧?相當,有趣的挑戰。

“……如果……”沉吟半晌后開口,“被他發現了,坊主打算怎麼辦?”

“當然用最簡單的方法辦羅。”藍穹婧笑得很愉快、無辜且無害,“就交給衣煌去處理,他會知道該怎麼做。”人是衝著他來的,當然就交給他解決羅。

自認一向是個相當講究公平的人。解鈴,還需系鈴人呢。

***

“混帳東西、大騙子,你一定會食言……”歲月匆匆,又一次年關將至。施平雨挽起早已及股的長發,做着慣例性的大清掃。在掃到那個離家出走五六年仍音訊全無的傢伙離家前的房間時,忍不住邊掃邊咒罵著。

“說好三五年就會回來看我,三年過去、五年過去,卻連封捎信回來都沒,大騙子、大騙子,變成肥豬我可不管你……”罵歸罵,手下仍是小心翼翼的打掃,維持那“騙子”離家前的擺設,隨時候着原來的主人回來居住。

“大娘知道她有這麼樣的一個兒子一定很傷心,教他做人要守信諾的事兒全給拋到腦後去。練武練成痴,什麼做人做事的道理也不知記得幾條……”邊抹着已一塵不染的桌子,邊碎念着。無人應答,只是自言自語。

整理久未睡人的床鋪,嗅着棉被上只有屬於日晒后的味道、沒沾半點人味兒,不自覺的抱着棉被坐在床上發獃。這個混蛋離家多久了呢?

初時是每天算着日子叨叨絮念,總想着等那傢伙回來鐵定要好好算帳,沒半點長進,闖了禍只會逃避、不敢面對,這副德行怎麼出去闖?臂膀壯了就擔待得起事情嗎?

頭兩年常常不小心煮多了飯菜,一個人孤零零的對着桌子,想起以前和那傢伙同桌吃飯的熱鬧。或許是因為活動量太大了吧?石頭的飯量總是他的兩倍左右,每次每次雖然是看習慣了總也還不免感嘆,彼此各方面的差落還真不小。

估過想追着出去,但轉念一想自己不過一介書生,首先體力能撐多遠就是個問題;再者盤纏,漫無目的要找人談何容易?再想想又覺得何必去找?那笨蛋遲遲不肯回來就算了,沒良心沒義氣沒感情,幹嘛為這種混蛋牽腸掛肚?

換個角度再想想,又不禁開始擔心,那笨蛋這麼不會照顧自己,該不會在外頭死在半路上沒人睬吧?唔……一思及此,跳起來丟下棉被,熟練的摺疊好,看看窗外天色將晚,匆匆收拾好打掃工具,出門前往十裡外的寺廟上香去。

大年夜,圍爐的日子,明亮燭火卻只照出施平雨一個人的影子。又是一年過去,那個混蛋還沒半點消息……

早些年,唐娃看他一個人過年可憐,便會拉着他回家一道過年。兩年前唐娃娶了親,隔年便生個胖娃娃,想想唐娃成家了,一家團圓圍爐共享天倫,摻他個外人在總有些奇怪又尷尬,所以回絕了唐娃的邀請。

一個人的年,過得好寂寞;瞪着一桌年菜,視線突然模糊了起來。混蛋、混蛋!為什麼不回來?冬天好冷好冷啊。

一滴、兩滴、三滴,點點透明水跡散落桌面上,有些則滴進面前的飯碗裏,成了現成的配菜,再沒心情用膳,匆匆收拾好,熄了燭火摸黑回房裏就寢。

抱着被子滾來滾去睡不着,身子縮得像蝦米似的蜷成一團,覺得有些冷。茫然想起以前每年天氣太冷時,總是兩個人卷在一起取暖的。

早些年,是他抱着那混蛋;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換成是那混蛋抱着他。被子有點小,蓋住了腳蓋不住脖子;呵在頸邊的熱氣有點癢,習慣之後是暖烘烘的很好睡。

雖然明明不過是幾年前的事,那樣的歲月卻已像是太遙遠的前塵久夢,早已難追憶。現在的他,對和人肢體上的碰觸敏感得過分,連讓人站在身後都會覺得不舒服,自然更不可能讓誰抱着他。

本來就不怎麼喜歡跟人家人擠人,現在更是打死都不會去參加廟會之類的活動。別人的肌膚不要直接碰到他,只要靠近三寸之內他就會寒毛直豎、全身緊繃。

那個混蛋到底跑哪去胡混了……沒聲沒息真是死在半路沒人睬了嗎?還是給賣到哪去、現在正混混噩噩蹲在哪裏做苦工?還記不記得家鄉的一切,或是早樂不思蜀玩到忘?雖然覺得這種可能性很低。

但那個許久不曾有音訊的混小子,可還記得這裏有人等他回來?可還記得當年臨行前答應過的話?這麼多年了,會不會已在外地落地生根、娶妻生子開支散葉?就算是好了,也該帶着老婆孩子回來看看老朋友啊!

混蛋、混蛋、大混蛋!一個人過年多寂寞,為什麼不回來?

***

每到寒冷的夜總是特別想他。

算起來是離家第幾年了?像過去每一次獨對雪景時的習慣,伸手盛接那冰冷的結晶。想着,平雨很怕冷,這樣的時辰他應該是蜷在被窩裏直嘀咕吧?

然後平時應該是,穿着一身厚厚重重的衣裳,拖得原先就不太快速的腳步,更成了緩緩移動、甚至與某些蟲類的蠕動比擬。有時候都難免要懷疑他這麼穿,萬一跌倒了只怕會爬不起來哪?

風雪的聲音像是在笑也像在哭,在笑什麼、在哭什麼?成長的另一面是年老,對孩子來說歲月流逝叫成長,成長到一定年紀之後就變老去。自己呢?現在是處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無法純粹,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三言兩語便可說清楚,知道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事情是,不能夠簡簡單單一句話是對是錯便可說明白,更多的是一團糾葛怎麼也無法說誰對誰錯的事。

複雜?是的,是複雜。是比以前留在故鄉時,要複雜得多。累嗎?是累了,常感到好倦好倦,明明才不過七、八年吧?已晃如隔世。

若不是還常看到那張和平雨極為相似的臉旁,也許早就撐不下去了吧?但是,那個人畢竟不是平雨。京城與家鄉不同,在那個人身上,可以見到明顯印證。

不只外貌,衣煌的許多特質都和平雨有相似之處。像是,一些平日的小習慣,及對某些事情的處理態度,還有……還有一身,淡淡藥味。

平雨是因為幼年體弱,常需要葯,久了便沾染那股味道,像是與生俱來的;縱然長大後身體狀況比以前好,與常人比較總屬體弱,一不小心便容易受寒或怎麼的病了,那股藥味,更揮之不去。

衣煌呢?很少看他在喝葯,只是每隔一陣子臉色就不太好,身上的藥味也就特別濃,偶然一次隨口問過,衣煌答說是為了做染料去處理草藥而沾上的。

沒有追問。雖然很清楚知道那種味道應該是傷葯,衣煌很有可能在說謊。

不想追問,因為不認為那樣子會比較好。江湖上的秘密很多,有太多的事情是不知道會比較好;雖然衣煌看起來沒有半點江湖氣息,卻總隱隱約約覺得他應會武功。

也許,是衣煌偶爾一閃而過的銳利眼神,所造成的……“錯覺”。真的是錯覺嗎?是也好,不是也好,都無所謂,不想去探究。江湖裏的秘密,在被不應該知道的人知道時,常常會採取的方法便是——殺人滅口。

怕的,不是有人要殺自己滅口,而是……與衣煌動手。在衣煌身上,總是無法不看見平雨的影子,總是在那淡淡笑容綻開時,會有一瞬間失神。不想傷害自己心裏的印象,不想讓那影子幻滅,不想——因為,已經不知道,還能不能夠回去面對平雨。

離開得越久,就越不敢想該怎麼回去面對平雨。尤其在知道,離家之前對平雨做的事是代表什麼意義之後更不敢想。

平雨會生氣是理所當然的吧,除了會痛之外還因為那種行為背後的意義。但最覺得恐懼的,卻不是平雨生氣,而是、而是……自己會再一次失去控制。

害怕,沒有把握控制得了自己,更不敢想平雨會心甘情願的接受。不敢、不敢……給平雨的傷害,一次就夠了。如果——縱然只是如果,再發生一次相同的事,不管平雨能不能原諒他,他都無法原諒自己。

在沒有把握之前,他不敢、也不能夠輕舉妄動。

***

“蘇寶岩發現了?”端着青瓷杯,喝口清茶後方問道,藍穹婧依舊笑得相當愉快、輕鬆、毫不憂慮,像是這件事根本無關緊要似的。

“還不肯定,不過,隱約約察覺到了吧。”衣煌也在笑,很靜很靜的笑,靜到像那抹笑只是掛在臉上的虛象。

“這樣子啊……”又喝了口茶,“檀梓說……依蘇寶岩目前在飛虎鏢局的地位來說,殺他可能不太好,畢竟咱們可不能砸壞自家人的招牌。可是,讓他繼續這樣下去,對我們來說……風險好象有點大呀。”抬眼、直勾勾望向衣煌的眼,淺笑不改。“有什麼辦法沒有?”

“坊主希望如何?”

“在說我的希望之前……你的希望呢?”像要探究什麼,極具魅力的雙眸不曾梢瞬。

斂下眼瞼,望向自己的雙手,“坊主應該很清楚,我沒有希望什麼。”看似細瘦的手,已染過多少人的鮮血?差不了,蘇寶岩一個。

靜靜瞅着衣煌半晌后,緩緩道:“讓他退隱江湖回鄉去,不要留在這裏礙事就好。”微微一笑,續道:“染坊殺人要價不低,犯不着這麼浪費。”只是簡單的陳述需要,沒有問是否有完成上的困難。

因為很清楚,衣煌有足夠的能耐做到。

“……”衣煌依舊望着自己的手,一時之間沒有應答。

不看他人的眼睛其實不是個好習慣,但他向來不常看着坊主的眼睛。不是因為那雙眼睛太容易迷惑人,而是太複雜。

那雙眼睛裏所蘊藏的東西,是他所不能懂也不想懂更沒有必要懂的。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蘇寶岩的家鄉是在蜀中吧?”

“……是的。”

“庭秀……五年前,最後好象也是在蜀中定居。”若有所思,微眯的眼裏看不出是何種情緒。“似乎碰巧和那蘇寶岩的故鄉相距不遠。”

沉默相應,只因無言以對。

“當年不告而別,想想也該是了結的時候。”

靜候,等待坊主將話說完。等待,命令下達。

“我需要個人去為我了結,你想去嗎?”

衣煌沒有直接回答,反問:“坊主希望我去?”

“你應該很清楚,我沒有希望什麼。”

相同的話,擲回。

不得不回答,因為方才坊主並沒有逃避。沉寂半晌后開口:“剛出任務回來不久,我有傷在身,不適合長途跋涉。”

***

“你要回鄉?”秋瑭月瞪大眼睛,一副非常懷疑自己聽力的摸樣。“我沒聽錯吧,怎麼會這麼突然想要回去?”

“我……”蘇寶岩微微苦笑,不知該從何起。

總不能照實說吧?說,因為察覺到衣煌的殺意,所以決定離開這裏?一閃即逝的殺意其實很不容易發覺,偏生他就是注意到了。而他,其實很希望自己沒發現的。

那雙,和平雨很像的手,應該是溫柔而慈悲的,卻染上血腥味。不該、不該,不應該發生的事實在太多,多到他無法承受。

衣煌帶着那種和平雨極其神似的笑容,淡淡、淡淡的,一眼掃過。瞬間寒毛直豎,一種比過往所遭遇的任何一次都還要強烈的恐怖感湧上。——就算不跟離家后的情況比,在家鄉山裡狩獵時,也從不曾遇過那麼可怕的壓迫感。

僅只淡淡一瞥

隱在笑里像是錯覺,連自己都幾乎要以為是誤判,可是那種打心底感到恐怖的感覺,怎麼也無法忽視。提着藥包的修長手指略略收緊,只因為一句無心之失、道出藥名。笑容依舊,殺氣一掠過。太過,粗心大意了……

明明隱隱約約知道,衣煌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並不是那麼單純普通的一個人。道出藥名,等於昭告自己對草藥相當熟悉,那麼之前衣煌說的便是太容易被揭穿的謊言。

殺意僅是一掠而過,那代表什麼?是正在街上、眾目睽睽不適合動手?還是……這些年來畢竟朋友一場,下不了手?

不管是怎麼樣,他都不想跟衣煌動手。所以選擇,告訴衣煌,將要退隱反鄉……離開這裏,回到那個與江湖無涉的單純世界,不再參與這裏的一切。

回去……嗎?在下這個決定的時候,其實仍有些猶豫。還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平雨,還是感到有些害怕,但很多事情不是害怕就能夠退縮的,該面對的還是必須面對。

就當,賭個萬一吧。也許、也許這些年來的擔憂都是多餘的,困住自己的不過是個幻象而已,多年前的那一夜是一場意外。如今事過境遷,那一夜早該被遺忘。

怎麼說,都離家太久了……也該回去了。

“為什麼不說話?”秋塘月皺起眉,伸出手戳戳寶岩的肩膀。

“我……”欲言又止。思緒整理再整理,仍是想不出該怎麼說明才好。不願欺騙,可是也不能照實說。

狄蘊華同樣蹙眉,沒有說話。趙淮濟拍拍寶岩的肩膀問道:“你……非回去不可?”沒有問理由,是他們的體貼,因為很清楚,很多理由並非可說。

蘇寶岩緩慢而堅定地點頭,“家鄉,有個人在等我回去……”也許在等,也許沒在等,也許那個屬於自己的空位已經被一個好姑娘填補,總是,該要回去。

靜默半晌,狄蘊華終於開口:“那,我們也不強留你。不過。”咧嘴一笑,伸出手,“回去之後,有機會記得抽空來看看我們,可以的話,帶着老婆、抱着娃娃來更好。”

“會的。”簡潔的允諾,握住狄蘊華的手,“兄弟一場,我一定會回來探望你們的。”

“這才象話嘛。”狄蘊華爽朗笑開,“就這麼說定了,可前往別賴!什麼時候要走?咱們兄弟好好幫你辦個餞別宴!”

“過兩天吧。”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得,跟大家都打個招呼。”

***

“你要走了?”雖然早已知道,檀梓仍是故做訝異。

“嗯……”緩緩點頭,“這些年來,多虧你照顧了……謝謝你。”

“說這什麼話……”抿嘴輕笑,為寶岩斟上一杯酒,“做我們這一行的,就是讓客倌由我們身上找樂子,你在那客氣什麼……”

“還是謝謝你。”眼神極其真誠認真。這些年來,檀梓在他心中的地位似情人而非情人,像朋友也不是朋友,與平雨同樣是無法定義的存在。遲疑片刻后,續道:“……真的,不要我為你贖身嗎?”

檀梓輕搖,“不需要。你呢,有你該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留在這裏,我是為了等一個人,等那個人來找我,等那個人來帶我走,在那之前,我會一直留在這裏。”

“可是……”猶豫半晌,仍是決定直言。“你大可不必留在這裏等啊。”

淡淡一笑,“你不會懂的,我有必須留在這裏的理由。”為了那個人的希望,為了那個人需要的幫助,必須留在這樣的地方。無怨、無悔。

“不說這個了,多掃興晦氣。你在京城再留也留不久了,要走的時候只怕我是沒能去為你送行。今兒個晚上,就讓我為你唱一曲兒,為你餞別送行吧。”笑意一轉為嫵媚,“你應該覺得榮幸,我可不輕易為人唱曲兒呢。”

“……”本想再說些什麼,終是無語。應以一笑,“是是是,那我就把耳朵掏乾淨等着聽羅!”檀梓不是妙女人,可是她心甘情願如此。也許,她所等的那個人真有不得已的苦衷吧?在這個地方,他所無法了解的事,實在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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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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