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聽,倪夏生知道表姊軟化了,立刻堆滿笑容,在她身旁坐下,親親熱熱黏在顏雅淇身邊,抱着她的手臂。「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不氣不氣……不過,說到那間酒吧,其實不錯耶,氣氛很高雅,而且酒保挺性格的,我想──」
「倪夏生!」怎麼死性不改啊?顏雅淇真想拿殺蟲劑噴她!「你忘記那個老闆有多機車了嗎?」
想到那個「老闆」,顏雅淇又是一陣火冒上來。那種帶着睥睨口氣,雖不算差但就是令人不舒服;全身上下都帶着菁英的傲慢感,看着她們的眼光彷佛是看着蟑螂──
「老闆?什麼老闆?」倪夏生一臉迷惘。她根本不記得了。
「就是那個……算了。」她決定不要多說,不值得在這種人身上多費唇舌。
兩人陷入沉默,肩靠着肩,在房間門口靜靜坐了一陣子。
「不過小淇,你為什麼半夜不睡覺,在房間裏乒乒乓乓的好像要拆房子,而且還大叫?很嚇人耶。」半晌,倪夏生小小聲問。
「因為我剛看到一隻蟑螂!」說到這,顏雅淇聲音突然再度飆高,「而且不是普通的蟑螂,牠還從我眼前飛過去!我還能繼續睡嗎?可能嗎?」
「是哦,還好。」聽者沒被高亢語調影響,只拍拍胸口。
有人因此怒了,「你有認真聽嗎?什麼還好?看到蟑螂有什麼還好?難道台灣有習俗說看到蟑螂之後都會中樂透嗎?」
「不是啦,我只是……」倪夏生吞吞吐吐了半天,才小心翼翼說:「我以為你又半夜醒來睡不着,開始胡思亂想了。」
「我──」雅淇突然啞口。
這個看似神經粗、沒大腦的表妹,也有她細膩的一面,語氣中的憂慮清清楚楚;更糟的是,居然又被她說中。
「不是就好啦!」沒大腦的小妞又活潑起來,「上次我朋友還說,要是半夜看到蟑螂,他很願意一通電話就到府服務哦!台灣男生真的都好可靠喔。」
顏雅淇教訓表妹:「那是因為他想追你,到府服務,還不知道誰服務誰呢。你倒是想想看,外婆,你媽,我媽……哪一個靠過男人?應該說,哪來的男人讓她靠?外公?姨丈?我爸?別鬧了,一個比一個爛。」
確實。她們的世界裏,都是女人當自強,得到男人庇蔭照顧的部分,少之又少不說,還有時會受到牽連拖累。也難怪顏雅淇態度不佳、口氣不善。
「別這麼說嘛,人家外公可是還留了遺產給我們呢。」說是這樣說,倪夏生語氣卻很敷衍隨便,帶個大大的呵欠,顯然也不是很希罕。
「哼。」顏雅淇再度嗤之以鼻。「不過就是分剩下的破房子,光地點就鳥不生蛋。拜託,你該不會被這種小動作給收買了吧?」
「你都不好奇嗎?不想去看看?」
「完、全、不、想!」
「哇──」
同樣的聲勢驚人尖叫聲,劃破空氣。
不過不是在半夜,也不是在公寓內,這兒,是窗明几淨,裝潢簡潔俐落卻極有質感,乍看很像五星級飯店的──牙醫診所。
候診室滿滿都是人,此時聞聲紛紛抬起頭,面露詫異神色。
此間牙醫診所頗有名氣,醫師團隊堅強不說,診所所長本人更是有名的技術好,看過的患者從達官貴人、演藝人員到普通市民都極力推薦讚賞。大家都知道所長的最大堅持是「舒適」,所以居然有病人不但痛,還痛到慘叫成這樣,這實在太反常!
診所里陷入死寂的幾秒,這幾秒無比漫長。有時候,聽不見跟聽得見一樣可怕。裏面的人,到底怎麼了?或者該說,被怎麼了?
「為──什──么?」又是凄厲的叫喊聲,令人不寒而慄。
隨即,砰的一聲,通往診間的門被大力甩開。
「請你冷靜一點好不好?」所長被口罩蒙住半邊臉,語氣比誰都冷靜。
而發出驚人叫聲的,是一名身穿典雅套裝、看似知性的長發美女。光看外型實在很難想像她會這麼激動和失態。
只見她掩住嘴,淚水奔流,完全不看周遭環境或前方,從候診室的眾目睽睽前小碎步跑過,離開了。
這就是「淚奔」嗎?實在令人傻眼。
顏雅淇也在傻眼的人群中。她手上提着甜點禮盒,站在門口,第一百次懷疑自己是走錯地方了。
她是代替不成材的表妹去酒吧賠償兼道歉的。酒醒之後的倪夏生膽子也隨之煙消雲散,死皮賴臉硬是要顏雅淇代勞。
「你還有羞恥心嗎?你不是說酒保挺可愛的?那──」
「可是好丟臉哦,就是因為人家很可愛我才不想再去,拜託拜託拜託拜託拜託拜託啦!」
她就是禁不起人家求,尤其是表妹,所以,很沒用的又被拗了。
硬着頭皮在酒吧剛開門、客人還不多的時候提着禮物去拜訪,沒想到,那個留着小鬍子的酒保笑咪咪對她說,他自己也只是夥計,要賠償要道歉,請直接找老闆談。
「那請問你們老闆現在在嗎?有沒有空呢?」顏雅淇客客氣氣地詢問。
酒保狀甚愉悅地告訴她,老闆不在這裏,還給了她一張名片。
「我們老闆在這個地方兼差,你可以過去找他。一點都不麻煩,真的。」收下了顏雅淇帶來的新鮮水果塔,酒保當場打開來吃,一面好心指示。
所以隔日,顏雅淇在這裏出現。
可是……她光在外面看到一整片閃亮亮的落地玻璃,裏面用色高雅、設計感強烈,還使用多種石材的昂貴裝潢,就開始懷疑起自己,也懷疑那位酒保的話,加上一進門,就看到這媲美本土劇的誇張一幕……
應該是走錯了吧?為何酒保給她一張牙醫診所的名片?他們老闆在這裏兼什麼差,難道是當牙科助理?但現在的牙科助理不都是年輕漂亮、穿短裙,甚至還可以戴假睫毛的可愛妹妹嗎?
更何況,「楚恆」這種名字,應該是男性吧?
但人都來了,臨陣脫逃不是她的個性。顏雅淇硬着頭皮上前,在冰涼的大理石櫃枱前,輕聲詢問:「您好。我想找一位楚恆先生,他在嗎?」
助理小姐們果然都長得很可愛,超親切地問:「沒問題,請問有預約嗎?健保卡麻煩一下──」
「嗯?健保卡?」
「還是是第一次來?那請填一下表格。如果一定要看我們所長楚醫師,我們要先幫你約診哦,他診很滿的。」
「所長楚醫師」,這幾個字她聽見了,沒怎麼聽懂,有點傻在當場。
啪!有人彈了一下手指,響亮的聲音引起眾人側目。
「你,過來。」被口罩遮去表情的所長,也就是楚恆本人,此刻指着一臉訝異的顏雅淇,對她做個手勢,「進來我辦公室講話。」
那人的指令有種霸氣,好像全世界都要聽他的──也難怪,人家是這裏的所長!她依言越過候診室,在眾人注目中走了進去。
所長辦公室小而精緻,跟可怕的診療區中間有噴霧玻璃以及盆景相隔;但裏面診療區有其他醫師正埋頭工作,嗞嗞嗞猶如小型電鑽的聲音陸續傳來,讓顏雅淇神經都繃緊了。
好可怕的地方。到底有誰能在這裏長期工作?會崩潰的吧。
「你有什麼事?」楚恆拿下了口罩,冷冷問。
「我、呃,是那個酒保先生給了我這邊的名片,要我直接來找老闆談論賠償的事宜。」說到這,她又趕快補充:「我表妹前幾天給大家添麻煩了,應該也有打壞或弄髒酒吧里的環境,非常抱歉。」
楚恆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冷冷看着她。
這位,也是酒吧的老闆?還是牙醫師,還是診所的所長?
他確實長了一張菁英臉,挺鼻配上薄唇之外,一雙略長的眼透出銳利審視眼光,似乎所有細節在他眼前都無所遁形。
他是在懷疑她的誠意嗎?被那樣的眼光看得渾身不舒服,顏雅淇硬着頭皮說下去:「請問大概要多少錢呢?我們願意全額賠償。」
楚恆開口了。「一千萬。」
「什麼?」顏雅淇以為自己聽錯了,眨了眨眼。「一千萬?台幣嗎?」
只見有人倨傲地點了點頭。「就是一千萬,台幣。」
然後,等着她憤怒爆炸,像之前那樣大罵他一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而且不是今天的第一次,在半小時前楚恆才被另一個女人痛罵過。不但就在他辦公室里又哭又鬧,最後還在眾目睽睽之下,演出一個傷心欲絕、大哭跑走的戲碼。
太沒有格調、太失水準了!當然不是在說對方,而是楚恆在痛罵自己。他怎麼會看走眼,交到一個這麼激動的「女朋友」?雖然他們只是一起出去喝過幾次咖啡、看過兩次舞台劇,專業上也有些交集而已。
所以,他此刻對於女性,尤其是會罵人的女性,容忍度是空前的低。沒記錯的話,眼前這位顏雅淇小姐……也是會激動起來連珠炮似亂罵的那一款。
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天在酒吧看到的,明明就是個一雙夾腳拖鞋走天下、衣着打扮都非常隨便的俗氣女啊,但現在在他眼前這一位,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她身穿簡單的襯衫和長褲配上低跟鞋,顏色都很素凈,式樣也不突出,簡單來說就是便宜貨,但完全就是楚恆欣賞的低調路線;加上她身材實在姣好,腰細腿長,簡單的上班族服裝穿在她身上,硬是有種嫵媚感。
最重要的是,她其實有一張很乖巧甜美的臉蛋,態度也很和婉客氣,和她那夜火爆罵人的形象一點也不搭軋。
原來,她白天是這個樣子的啊……果然進了夜店、酒吧,人都會變樣。楚恆的理論再度得到印證。
只見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依然看着他,對於那個「一千萬」還沒完全消化掉的樣子。楚恆突然一陣煩躁。他寧願她也大罵或大叫,不管是叫他去死或開始討價還價都好,就是不要這樣──
「沒聽清楚嗎?我要求的賠償是一千萬台幣。只收現金,不收個人支票或刷卡。」他扯了扯嘴角,冷冷一笑,「付不起?覺得太貴?那也很簡單,我也可以一毛錢都不收,既往不咎,但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所以她沒呆掉嘛,很迅速地反問。
「不要再踏進我的酒吧。不管哪裏,我都不歡迎『屍體』。聽清楚了嗎?」
該生氣了吧?該回罵了吧?該有點情緒了吧?楚恆這樣暗暗想着。
「我表妹那天只是……」說了一半,顏雅淇頹然放棄,表情有點沮喪。「算了,我聽到了。真的很不好意思造成你的困擾。這裏是一點意思,希望夠用。」
說完,她把甜點禮盒以及一個小信封輕輕放在他的辦公桌上,不爭辯也不多說,對他默默鞠個躬謝罪,然後,轉身出去了。
是假象吧?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落差?但實在看不出她有壓抑或勉強的模樣。這位小姐……到底是怎麼回事?
最後他還是走了過去,拿起那個小信封,打開一看──
裏面是三張千元鈔票,以及一張他當時看都不看的名片。就像是有什麼魔法一樣,又在他眼前出現。
眼前這個男人,已經哭了快二十分鐘了。顏雅淇手撐着臉頰,無奈地看了看手錶。
是,確實是個男人,也確實在哭。眼淚一直流下來,哽咽得連話都說不太清楚那樣的哭法。
男人長得很體面,身材高大健壯,濃眉大眼,一看就是陽光型男。想當初,顏雅淇自己也被這樣的外表給迷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