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八年後

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了。

話說今天是高中畢業后相隔八年首度舉辦的同學會,明知同學會中乍開始,游若亞卻失眠到清晨六點才勉強有了睡意。

這一睡,睡得沉了,設定的鬧鐘何時被她切掉的也不曉得,幸好遠在上海無法回來參加同學會的程雨葳撥電話來,這才叫醒她,一看時間,連忙爬起床梳洗打理一番趕著出門。

偏偏她那部時好時壞的破爛“游小紅”居然選在這種非常時期大鬧脾氣,任她怎麼踢、怎麼踹,小紅大姊不動就是不動,存心和她杠上了,滿頭大汗的她宣告放棄,連忙在路邊攔下一部計程車直奔會場。

事實上,從接到主辦人通知的那一天起,她就寢食難安至今。

別人為了同學會煩惱的原因,女生不外乎是在意穿着和打扮,為了怕輸給昔日同窗,在決定參加的那一刻起便開始塑身減肥,並卯足了勁翻閱時尚雜誌尋找美麗的衣裳,務必苗條又亮麗地出席,讓眾人眼睛一亮。

男生則大多煩惱於自己苦無成就,若同學問起時該怎麼回答才好?不願服輸的人就開始吹噓自己的職位和薪水,得到羨慕眼光的喜悅過後,只剩下滿腔心酸。

然而她從不為這些瑣事而煩惱,真正困擾着她的,是一個從不曾在記憶中淡忘的少年……

他會來嗎?

高中那三年時間,幾乎不曾見他和任何同學有過互動,冷淡孤傲的性格讓人難以親近,照理說不會參加同學會才是。

可是,她心中卻又抱持着一絲淺薄的希望,希望可以久別後再次見到他,證實他是否如自己這些年來所思念的那樣。

啊,真想念他,想再見他,卻又怕見他……真是矛盾的心情啊。她不禁微微一笑,一雙充滿古典味道的丹鳳眼瞳變得蒙矇矓矓。

陷入回憶的心情讓她站在舉辦同學會的餐廳門口躊躇不前,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突然之間,肩上被一副厚掌重重拍了一下,伴隨著一道戲謔的嗓音。“唷,游若亞,你還是這麼Man喔!”

她收回紛飛的思緒,凝眸回頭一看,原來是昔日同窗大炮。游若亞沒好氣地嗤道:“死大炮,你瞎眼啦?誰Man啦?你也不看看你肚子上這三層肥肉,先管好你自己吧!”

“哈哈哈……不好意思,吃太好。”大炮發出爽朗豪邁的笑聲,肥手臂往她肩上一攬,把她帶進餐廳里,絲毫不在意男女分際。

游若亞不禁無奈地嘆了口氣。“唉……”

她家除了老媽之外,就是老爸和兩個哥哥,以及周遭數不清的堂兄弟和表兄弟,她可以說是混在男生堆里長大的,老媽見她野,又懶得替她整理頭髮,所以從小到大她都是留一頭小男生似的短髮,加上個性大方不拘小節,男生都愛和她稱兄道弟當朋友,因此她周圍男的朋友比女生朋友還多,男同學都不把她當女的看……唉,只能大嘆三聲無奈啊。

“啊金剛和芭比勒?你們不是很要好?怎麼沒一起來?”

“他們一個去北京,一個在上海,都在工作,今天趕不回來。”游若亞哀怨地說。因為工作的關係,好友們不克前來,她只好單獨赴會,沒有他們在身邊壯膽,她快緊張死了。如果他們在就好了,她也不會這麼孤單這麼抖,嗚嗚……

才剛進餐廳里,大炮突然頓住腳步,然後扯開嗓門大聲嚷嚷:“哇咧!我看錯沒有?!”

“看錯什麼?”游若亞一臉狐疑,不知道大炮在驚訝什麼。

“好學生耶!那個孤僻鬼,他來幹麼?誰邀他的啊?他有朋友嗎?碼的,他來是存心破壞氣氛啊?”他哇啦啦地嚷了一長串,也不擔心是不是會被當事人聽見,一整個大剌剌。

聽見“好學生”三個字,游若亞心底一震,不敢置信地睜大眼,耳邊鬧哄哄的。

如果以地震等級來說,此刻她心中的震撼,好比八級震度,而且還是身處震央,被震得東倒西歪。

獃獃地看着前方那抹原本背對着她,正和老師說話的修長身影,游若亞怔愣地等待着他轉過身來的那一刻,分不清此時漫上心頭的是期待,還是惶恐?

真的是他嗎?

她的呼吸越來越不穩,胸口上下起伏着,她屏息,很想看清他面容,又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看清楚,卻又移不開視線,整個人僵立在原地。

就在她快要喘不過氣來時,他終於回頭了。

楊紹遠……真的是他!

當兩個人的眼神交會的一瞬間,往日一幕幕的回憶,像是舊了的幻燈片般在腦中飛快地閃逝,那些泛黃的畫面提醒着她從前發生過的點點滴滴。

她想起來,當年,他們最後一次說話時,他徹底冷淡的眉眼、神色,就如同現在他看着她的表情一樣,她慌了、她急了,不敢面對、無法承受之下,她轉身──

逃了。

餐廳女廁的某一間廁所里,游若亞抓着兩支手機,一隻耳朵貼著一個話筒。心慌意亂的她,藉由兩支手機和人在上海、北京的好友們進行三方通話──

“我不行了、不行了啦!你們快點回來救我!”游若亞哭喪著臉,也顧不得女廁內是否有其他人在,哇哇嚷着。

“怎麼了怎麼了?阿亞你還好吧?我、我馬上訂機票回台灣!”金剛一聽,心都亂了,當下想拋下工作回台英雄救美。

“冷靜一下!你倒是說說看,怎麼啦?”遠在上海的程雨葳維持一貫理智,先安撫好友情緒,不像金剛那樣衝動。

“好學生……楊紹遠……出現了!”管不了太多,她一屁股坐在馬桶蓋上,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喔喔喔~~他居然會出現在那種場合?”程雨葳難掩驚訝。其實是驚訝那樣獨來獨往的一個人,居然會有人找他參加同學會。

“他去幹麼?誰找他的啊?他有朋友嗎?根本是存心去把場子搞冷的吧!”金剛一聽見往日頭號大情敵的名字就激動得大吼。

“吵死了!我怎麼會笨到打給你?”游若亞被吼到耳朵痛,招呼也不打一聲,便忿忿地切斷和金剛的通話。

“喂!喂?喂!”可憐的金剛就這麼被掛了電話。

“唉……怎麼辦啦?我不敢出去了啦!什麼同學會啊?我覺得我真的是自己找罪受,說聲不參加不就好了嗎?反正你們也不在……偏偏我就是想看看許久不見的同學們嘛!”她煩躁地抓亂頭髮。

“你怕什麼?他又不會吃了你。再說,對這種場合無法適應的應該是他才對吧?”程雨葳安慰道。

“也對啦……”話是這樣說沒錯啦……

“總之,既來之則安之,見到他,就大大方方打個招呼,如果他還是像以前一樣孤僻、不理你,反正你禮數也做到了,他不接受,那是他小家子氣,何況同學會過後大家揮揮手,下一次見面又不知道是何時了。”

“嗯,你說得一點也沒錯!我不需要怕,沒什麼好怕的!”她握緊拳頭幫自己打氣。“好,不多說,趁着我的勇氣還在,我要出去了。”

“嗯嗯,加油嘍,隨時回報狀況。”

“好,拜拜。”掛了電話,游若亞一走出洗手間,這才發現整間廁所不只她一個人,還有人站在洗手台前整理儀容,她不禁有些尷尬,默默走上前去洗個手,也對著鏡子以手指梳理被自己抓亂的短髮。

豈料,旁邊的女子卻突然主動開口。“你也是來參加同學會的啊?”

游若亞訝異地轉頭一看,開口的女子身形嬌小,臉蛋小巧可愛,可能是因為主動和陌生人搭訕,臉上浮現兩抹紅暈,看起來秀秀氣氣的。

“呃……是啊。”想必剛剛她和芭比的對話都被聽光光了吧?但能怪誰,是她自己講話太失控太大聲,唉……

“真巧,我也是來參加同學會的。你很緊張吧?我也是!”女子說到後來,像是在喃喃自語。

“好巧喔!”知道對方和她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游若亞反倒沒那麼緊張了,她笑笑道:“那……我幫你加油,你幫我打氣吧,沒什麼好怕的。”

“謝謝。”女子微笑道謝。

是啊,有啥好怕?她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游若亞耶!

***

那傢伙……躲哪去了?

楊紹遠一邊和昔日班導師談話,一雙黑眸卻不曾停歇,帶著一些急切,在餐廳內搜尋某道身影。

剛剛看到她一臉驚魂未定的表情,他知道他的出現嚇着她了,坦白說,他的震驚並不會比她少。

多年不見,隔着一些距離打量她,她看起來有點改變,不像記憶中的那個女孩。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上的衣服從制服變成了OL的打扮,才讓他覺得她變了?或許吧,經過了這些年的社會歷練,大家都不是從前的小毛頭了,自然多了分成熟,也多了點……陌生。

他不想承認,但是見到她的那一刻,心情是有些難以克制的激動、起伏,像是已經被過去埋藏的某些東西,突然被狠狠挖出來,被迫在心上攤開、回憶。

如果“那件事”沒發生的話,他和她應該還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吧?他不禁如此猜想。

經過這些年,或許是托她的福,他更加抗拒和其他人太過友好。和她之間所發生的一切,讓他有了一個認知──友情對他而言並不是必須的,只有自己,他也可以過得很好。一個人的世界多了太過親密的另一個人,反而是一種傷害。

所以說,失去她一個朋友,卻得到了更多體悟,這也未嘗不好,起碼這些年來他過得安安穩穩,又回到了他原本平靜無波的生活。

“老師,可以開始了。”主辦人揚聲告知。

這間餐廳特地在包廂為他們準備了兩排長桌,足以容納三年二班的老同學們,而他們幫老師和好學生的座位安排在一起,因為他們師生最有話聊,再者,應該也不會有人想跟楊紹遠面對面吃飯吧?

就在這時候,原本躲進洗手間的游若亞現身了,她偷偷摸摸地坐在長桌的最尾端,務求避開桌首的楊紹遠。

“剛剛一眨眼人就不見,你去哪啦?”大炮問道。

“我去廁所啦!”她壓低聲音,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目。

偏偏老師眼尖,發現了她,笑咪咪地招手。“游若亞,你這個讓我操心最多的學生,來,你坐這裏,讓老師看看你有沒有什麼進步。”

“啊……”游若亞直接被點名,讓所有同學的目光都往桌尾聚焦,包含楊紹遠。她脹紅了臉,指著自己,支支吾吾地道:“呃……我……沒關係啦,我坐這裏就好了。”開玩笑,去坐老師旁邊,等於要跟楊紹遠面對面耶!

主辦人正愁沒有同學願意坐在楊紹遠對面,一聽見老師的話,連忙附和道:“對啊對啊,老師說的話要聽,才算有進步!”

“對啊對啊!要聽老師的話!”同學們唯恐天下不亂地同時起鬨。

周圍的鼓噪聲和同學期盼的眼神都讓游若亞騎虎難下,她臉上的笑都僵了。好像不去也不行了……

“唉!”她重重嘆了一口氣,不情不願地起身,朝桌首走去,最後認命地在楊紹遠對面落坐,訥訥地道:“老師好。”

頭髮已花白的張老師還是笑咪咪。“游若亞,變漂亮了喔!”

嗤的一聲傳來,她直覺地抬頭朝對面看去──楊紹遠正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她,嘴角還掛著一抹嘲弄的笑,游若亞又氣又羞脹紅了臉,連忙別開眼彆扭地道:“沒有啦……”

“哈哈哈……你在害羞啊?好難得!”張老師心情很好,繼續開她玩笑。

天哪!讓她死了吧!老師~~你也沒必要在這種場合大力誇獎我吧?游若亞恨不得挖個地洞跳進去把自己活埋。

表明出席的同學都到齊了,同學會正式開始──

經過老師的致詞后,餐點陸續上桌,可能大家都餓了,有一段時間除了杯盤刀叉的碰撞聲之外,沒有人說話,一片鴉雀無聲。

老師含笑看着滿桌的學生,而游若亞則低頭把食物往嘴裏猛塞,不曾抬起頭過,這也方便她對面的楊紹遠放肆地打量起她……

照理說,他不會出現在“同學會”這種場合才對,畢竟他已經習慣迴避這一類人多聚會還要寒暄客套的場合,可是那天當老師來電問他願不願意出席時,他猶豫著,卻沒有馬上拒絕。

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是因為老師親口邀約,所以他不好拒絕,但其實……是因為接到電話的當下,讓他想起某個人,他無法否認自己想見見那個一直以來被深深埋藏在記憶的最角落的女孩。

如果不是因為知道要召開同學會了,他把她埋藏得那麼深,深得幾乎都要忘了有這個人的存在。

結束了老師的電話,那一晚,夜色讓多年前的記憶又全部鮮明地浮現在腦海……他不禁想像起長大成人後的她,不知道會變成怎樣?還是一頭短髮嗎?個性還是一樣男孩子氣嗎?是不是一樣少根筋呢?

但他不可能知道這些,卻還是忍不住會想,想到後來,他翻找出被塵封在書櫃角落的畢業紀念冊,看着冊子裏她中規中矩的大頭照,和笑臉燦爛的生活照時,目光逐漸矇矓起來。

被她背叛的痛與失望,讓他好不容易敞開的心房再度緊閉,他們的友情也在那一刻劃下休止符。

當時的他憤怒、對她不諒解,即使她後來曾不止一次道歉,也挽不回他們的友情,因為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一個他曾經那麼信任的朋友,他只知道,只要看着她,就是在提醒自己受了多重的傷,他沒辦法接受她的歉意之後,還能夠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

這樣的僵局於是持續到畢業典禮過後,他們也不曾再見面。直到此刻。

今日一見,她……還真的變了不少,可能走在路上都認不出她來。

雖然還是一頭短髮,卻是極富個性、有女人味的短髮,服貼著略施脂粉的臉蛋,為她多了幾分柔媚:招牌的小麥色肌膚好像比記憶中淡了一些,男孩子氣也少了許多,眼前的她有那麼一點不像她,但又確實是她。

游若亞低頭猛吃,卻還是能夠察覺到一雙視線就放在自己身上,彷彿不會錯過每一寸,將她仔細打量,如此緩慢卻又熾熱,害她渾身直發燙,身上的毛細孔一開一合,隱隱顫抖。

他看夠了沒有?她不禁有些氣惱,惱自己為何要輕易受他影響?

於是她抬起頭,不甘示弱地看回去,這一看,她愣住了。

因為剛剛太過震驚,沒能好好看他,現在一抬頭,她發現那個往日的青澀少年不見了,眼前的他,頭髮剪得好短,看起來神清氣爽,雖然鼻樑上還是掛著斯斯文文的眼鏡,但昔日稚氣已退去,輪廓變得更鮮明,鏡片后的一雙深邃眼眸卻依然輕易便緊緊揪住她的心,掐得她發疼。

現在的他也不再蒼白,麥色肌膚是被陽光親吻過的顏色,簡單的藍白條紋襯衫所包圍的身軀厚實精壯,不再單薄,看看那折起的襯衫袖口露出來的一截手臂,結實地輕易就足以勒斃她……看來不見的這幾年,他已經養成運動的習慣,也不枉費當年她對他的魔鬼訓練。

眼前的他,已經是個成年男子了……

直到這一瞬間,她終於清楚地意識到彼此分離的時間有多久,錯過了多少,感傷湧起,心頭一酸。

當初要不是她大嘴巴,他們也不會失聯這麼多年……

“好……好久不見。”游若亞的嗓音略微哽咽了。

“好久不見。”楊紹遠垂眸,淡淡回應。

只是四個字,四個字而已,就足以教她顫抖。

曾經那麼熟悉,此刻卻顯得陌生的他的聲音,像一陣溫暖的風似地撫過她的耳朵,好懷念……

以前剛認識的時候,他也老是這樣冷冷的,不搭理人,可是混熟了之後,他不僅話變得多了,聲音也變得溫暖了,常常一臉很想裝鎮定、嚴肅,最後又很無奈地被她逗笑,那陣陣爽朗的笑聲總是像音符一樣地滑進她心裏,當時她就曾經默默想着,以後有好玩好笑的事一定要跟他分享,因為她喜歡他笑眯的眼和愉悅的笑聲。她想常常聽見他的笑,那樣,她也會很快樂。

只是,最後一次聽見他的聲音,就是那一句:“你還是說了,不是嗎?”

從那句話之後,他們就不曾交談過,現在再聽見他的聲音,她才確定他真的就在自己面前,不是虛幻的。

就在他們打過招呼又回復靜默之後,原本安靜的包廂內,填飽肚子的同學開始了熱絡的交談,反觀桌首,沉默得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游若亞,聽說你現在在一間服裝工作室上班?”老師放下刀叉,關心起以前班上的問題學生。

她連忙甩開低落情緒,跟着放下刀叉,回答:“對啊,老師怎麼知道的?”

“主辦人大致上提過。他說你是設計助理,什麼時候要升任設計師啊?”

“快了快了,等我升設計師后,第一場秀一定會邀老師來觀賞。”她皮皮笑道。

“這可是你說的啊,我會在家裏等著。”看見以前的學生有好的成就,他這個做老師的很欣慰啊!

游若亞本來以為接下來老師就要問起楊紹遠的近況,像是在哪裏高就之類的,沒想到老師卻起身走開,到另一桌去關心其他同學去了。

啊?老師怎麼走了?老師還沒問他近況耶!

眼睜睜看着老師在隔壁桌落坐,游若亞心裏有點失望。

其實她也可以自己問,但問題就在於她問出口了,他會回答嗎?如果是老師問起,他應該會說吧?

游若亞不禁發悶,有點着急,卻又無可奈何。

這時對面的人卻有了動作,她抬頭一看。

“喂?”楊紹遠接起震動狀態的手機,對方不知道說了什麼,只見他看了下手腕上的表,應了幾聲,最後說:“好,你等我一下,我現在過去。就待在原地,不要亂跑。”通話完畢,他把手機放回牛仔褲口袋。

他在跟誰說話?為什麼聲音這麼溫柔?她從來不曾聽他用這種語氣說話,甚至連以前他們很要好的時候也沒有,她忽然有點心酸,卻又羨慕起能被他這樣對待的人。

曾經……他也是這樣對她的,只是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好奇心像夏季午後的雷陣雨般,突然措手不及地湧上心頭,她好想、好想知道來電者的身分。

“可是就算知道了你又能怎樣?”唉,如果程雨葳在,一定會別鼻子哼出這句話。但是……

突然,楊紹遠推開椅子站起身,然後走至隔壁桌。

原本圍繞著老師開心談笑的昔日同學一見他靠近,聲音戛然而止,紛紛退了一步,讓出一個位置給他。

楊紹遠略彎著腰,對老師說了幾句話。

“好,那麼你去忙吧。”老師起身準備送他。

“不用麻煩了。”楊紹遠婉拒老師的好意,在大家的目送之下,像來時一樣突然離去,從頭到尾都不曾多看游若亞一眼。

游若亞愣了下,視線跟隨着他逐漸走至門口的背影。

他……他就這麼走了?

他們都還沒說上幾句話呢,這樣他就要走了?

不,她不能讓他走!楊紹遠這一走,她根本沒有他的聯絡方式,下次也不知道何時才能見面了。

她……她還沒問他願不願意原諒她的大嘴巴;她還想問問他,他們可不可以重新做朋友?她……她還有好多好多事想問他、想跟他說話啊!

游若亞越想越恐慌,而他的身影,就這樣即將消失在餐廳門口。

她忽地推開桌子,杯盤落地的鏗鏘聲響此起彼落,但她已經顧不了太多,身體像是有自我意識般猛然站起,追了出去。

“阿亞?”同學們只能眼睜睜看她像一陣風刮過,瞬間消失無蹤。

***

“等一下!”

衝出餐廳之後,游若亞追趕著那抹比記憶中還要修長的身影,她心急地想喊住他,無奈聲音卻傳不進他的耳中。

“等一下!楊紹遠……我叫你等一下!”眼看他正準備朝停在路邊停車格的轎車走去,她連忙停下腳步,用儘力氣大喊著,儘管周圍的行人都用異樣眼光看她,她也無所謂。

楊紹遠手裏拿着鑰匙,正準備取車,聽見叫喚,腳步一頓,他回過頭,看見她正朝自己狂奔而來,眉心逐漸糾結起來。

她……想幹麼?

游若亞三步並作兩步朝他奔來,剛好停在他身前一步。她低下頭劇烈喘氣,調節紊亂的呼吸,因此沒看見他縮回的手。

直到氣息穩定之後,她才緩緩仰頭,對上他的眼。好半晌,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沉默地盯着他。

她成功地攔下他了,那麼現在呢?她該開口說些什麼才對吧?即使只是胡亂瞎扯,像過去一樣裝熟,甚至說出“希望你留下來、我們能不能重新當朋友”之類的真心話都行吧?

可是……就算說了又怎麼樣?說了,他就會留下來嗎?

但如果她什麼都不說,眼睜睜地看他離去,她也會遺憾到死。

太多想法亂糟糟地充斥腦海,她更不知道該不該開口。

她的眼神,瞅得楊紹遠不自在,所以選擇別開眼。

“有事嗎?”

這生疏的三個字讓心煩意亂的游若亞不禁有些氣惱起來,丹鳳眼忿忿地瞪着他。

他非得要這麼冷淡嗎?都已經這麼久了,他還在記恨嗎?那是年少不懂事時,她不小心闖的禍,為什麼他不能試著釋懷?為什麼還要銘記在心?難道她做的事真的讓人難以原諒嗎?

把他叫住,卻又什麼都不說,她到底想怎樣?楊紹遠有些不耐。“如果沒事,我要走了。”語畢,他轉過身。他沒有空閑時間耗在這裏,現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必須去處理。

“我是要跟你道歉──”她朝他的背影大喊。

楊紹遠停下腳步,背對着她,沉默無語。

都過了這麼多年,兩個人已經不是當年的同班同學了。說穿了,他和她早就是各走各的路,各自有不同的生活,時間造成的隔閡是殘酷的,他們也早已由熟悉變成了陌生。

關於當年的事,他已經不想再提,來到同學會,見過了她,她過得很好、也變成熟了……這樣應該就夠了,就當作是了卻一樁心愿。偏偏她又非要提起當年的事……

唉,這不是增添彼此的困擾嗎?

“就算隔了這麼久,我還是要跟你道歉!我知道你不會輕易原諒我,因為你曾經把我當朋友,這麼相信我,我卻……”可惡,講到往事,她還是哽咽了。

“如果是這件事……我已經忘了。”楊紹遠看着前方道路上的車水馬龍,語氣依舊淡然。他根本就不想提的,過去就過去了,為什麼她就是不懂呢?

“這麼說,你已經不怪我了?”不過她並不明白他的意思,聽他這麼說,一顆心反而像是從谷底回到天堂一樣,興奮地轉至他跟前,眨乾眼眶中的水氣,對他笑得燦爛。

“我沒有怪你。”他冷眼看着她。

“真的?”她一聽,高興得昏了頭。“可是、可是你明明不再理我,看起來就是很討厭我,這樣怎麼叫不怪我?”

好吧,既然她真的想追根究柢,那麼他也奉陪到底,把話一次說個清楚。

“我不怪你,我怪我自己,我根本不應該相信任何人。”

她一聽,神色愣了愣,對於他話里的意思懵懵懂懂。

他的確是這麼想的,是他太輕易敞開心房相信一個人,最後換來這樣的結果,他認了,也釋懷了,就讓一切回歸到原點吧,就如同這些年來他面對其他人一樣,彼此只要淡淡相交,不必太熱情,有時候太過親近友好,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還是保持着安全距離,最美,也最好。

“我還有事,不奉陪了。”他解開車子的防盜鎖,準備坐進車裏。

“既然如此,我們還可以當朋友嗎?”游若亞緊跟在後。雖然這樣好像很厚臉皮,但他的話讓她莫名地有點心慌,更想傳達自己不想失去他這個朋友的意念。

“應該沒有必要吧!”楊紹遠關上車門,也把她隔絕在外。“都已經過那麼久了,各自有各自的世界,應該不會有什麼交集了吧!”

他不再浪費時間,發動引擎。

她後退一步,讓出位置好讓他駛離,眼底有着毫不隱藏的落寞,像一陣蕭瑟的秋風吹過,讓她從心底冷了起來。

期待了這麼久的重逢,本以為能扭轉兩人之間的僵局,沒想到什麼都沒變,就算隔了這麼久,楊紹遠還是一樣討厭她……

楊紹遠踩下油門,鐵灰色房車滑進道路,頭也不回地離開。

雖然他急欲撇清關係,但一雙眼眸卻還是望着後視鏡里倒映出的身影。

隨著車子前進,她的身影越來越看不清了。把她的影子從眼裏除去,他的心情卻沒有因此而變得輕鬆。

今天……不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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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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