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坐。”

她按捺下暈眩感,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與他隔了一張巨大的黑亮木桌。

“你眼睛看哪裏呢?”冷而不悅的聲音飄來。

湘音鼓起勇氣抬眼,一對上他的雙眼,胃開始翻攪。

“對、對不起!”她跳起身來,緊捂着嘴,慌亂的目光在室內亂掃,腳步將她帶往門口幾步,看到門邊的垃圾桶,她衝過去跪倒在旁邊,沒命地乾嘔。

“你到底怎麼了?”她聽到那聲音就在她身後不到一尺處,身子不自覺半縮,本能地要拉開與他的距離。

“站起來,不然我得抬你。”

她沒命地掙扎着起身,有點搖搖晃晃地,但終究是站定了,慢慢轉回身來。

她強迫自己去看他,因為實在太丟臉。淚水浮起,但這是好事,因這樣她便看不清他,即使他就在跟前。

“禹小姐,你這樣到底要怎麼工作?生病了為什麼不在家休息?”

她想說自己沒病,卻立即想到這些天來她的狀況其實比生病還糟糕。

“對不起。”她又低下頭去。

“除了這三個字,應該還有比較好的交代吧?”那聲音帶着厭煩:“業績這個月倒數第一,工作中不專心,健康狀況顯然也有問題,卻不請假看病––請問禹小姐,你覺得公司該怎麼處理?”

她知道再說對不起也沒什麼意義了。她現在最迫切的需要就是想辦法離開這裏,要吐要昏她都寧可不在這男人前面。

“我……以為自己還能工作。我會馬上請假休息,至於其它,請、請延特助定奪吧。”

連說話都這麼困難,她究竟是怎麼了?真後悔昨天聽到他要她過來時,沒有立刻請假。現在就算他要請她走路,她都會很高興地點頭,只要能讓她馬上離開這個房間。

“你說話時眼睛都不看對方的嗎?”

她深吸一口氣,作好最壞的準備,一手下意識地緊壓着胃部,才終於抬眼看他。

沒有溫度的眼睛……看到她像是看到多餘的一件傢具,像是她完全在浪費他的時間。

大概因為全力壓制,至少她沒有再出糗,她聲細如蚊蚋般地乞求:“我……真的得去化妝室,對不起。”

他一揮手,她立刻奪門而出。

一到走道上,她覺得全身虛軟,右手扶住牆。

“怎麼啦?”

很溫暖的聲音。她在暈眩中抬頭,看到一張斯文俊逸的臉正關心地低俯下來,有力卻溫和的手握住她的左臂。

“我沒事。”她趕緊說,移動手臂想抽離。

對方確定她站穩了,才有禮地放手。“這裏坐一下,喘口氣。”指着幾步之外靠牆的長椅。

她很感激他的好心,但覺得離裏頭那個男人還不夠遠,於是她搖頭笑了笑。“我急着走。謝謝你。”

她語氣中的急迫與堅持使他頓了一頓,她在他遲疑之際已經勉力走到電梯前,這回她的運氣終於迴轉,電梯門馬上就開了。

兩個女人在電梯裏閑聊着,看到她胸前沒有名牌,知道她不是總部的人,又繼續閑嗑牙。

“我想我知道為什麼延襄理會有哥哥在底下當特助了。一定是執行長的意思,偏心小兒子。”

“真是太不公平了!明明他的能力比弟弟好,長相更是比都不用比。當然延襄理已經很玉面書生了,但延特助實在是……”說著臉上升起紅暈。

“而且不像延襄理那樣沒品,上個月鬧得沸沸揚揚的自殺事件,你聽說了嗎?”

“當然!人家延特助半年前回國進公司,憑他的條件,想要玩的話,弟弟根本不是對手。但人家就是潔身自好,不管女人怎樣投懷送抱,從來沒聽過一丁點的緋聞。”言下頗有惋惜之意。

“欸,那樣的絕品男人啊……”

一樓到了,湘音很快步出電梯,深吸了一口氣。

出了公司,感覺好多了,暈眩感已經消失,也不再反胃。

她嘆了一口氣,決定不再冒險,直接打手機回公司請假后,馬上坐車上醫院。

不能再當縮頭烏龜了……如果她真的病了才好。是病,就該有葯醫。

她努力揮開心頭的恐懼;一切都會慢慢好轉的,她一向是個樂觀的人。

不曉得是否是癥狀過於怪異--其實她自己也不清楚癥狀有哪些--

醫生安排了好幾種檢驗--有的她聽都沒聽過,並告訴她隔天去看結果。

心底的糾結更緊了,真的有什麼毛病吧?

趁自己還沒有往各種聳動的可怕疾病去胡思亂想,她提醒自己下一個該看的是精神科。

不禁在心裏苦笑。從來自認腦袋比別人還清楚、理性到不行的人,居然也有這麼一天。

她對精神疾病倒沒有什麼歧視,反正都是病,原就不該有差別待遇,只是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發作起來,想像力居然這麼豐富……

平時看恐怖片,別人尖叫她亂笑,現在卻被自己的幻想嚇到生病,她只請了一天假,第二天就乖乖回去工作。

最近的工作表現實在太差了,她要是再多休息,進度只會更落後。

但要不是最近工作中總是戰戰兢兢,不知何時又會鬼魅附身,她也不會頻頻出錯。

比折磨本身更可怕的,就是等待那逃不掉的折磨。

等着它發生,一天只會發生一次,熬過就行了,但就是不知何時會發生。

一個領悟突然擊中她,她僵坐着,連呼吸都忘了--

昨天……昨天她沒有發作!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是因為她在家睡掉大半天嗎?睡眠中她竟沒有類似的惡夢……

但她有幾個小時是清醒的啊!她沒有特別不舒服,只是有點累,又吃不太下東西,所以稍微打掃了家裏一遍,看了一點書……

還做了什麼?還做了什麼不一樣的事?

她全身發起抖來,因為這個發現太重要了!快!快想想自己做了什麼!是什麼終於讓惡夢停了?

心裏又重重一擊!笨蛋湘音!你怎麼知道惡夢從此就停了?搞不好只是昨天休息一天,等一下那張臉又回來了!

她心下沉,但又跳起--說不定,如果她能弄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就有辦法再停一天!

到底是什麼呢?

她冷汗直流,把昨天一早睜眼醒來到晚上闔眼,其間所有細節全部回想一遍。

她沒有出門,那是不是關鍵?

還是吃了什麼不一樣的東西?

她抱着頭苦思,直到感覺有人搖她肩膀。

“禹湘音,還不快一點!副理鍈找你。”鄰座的徐雁苓一臉憐憫。

湘音回了神,心底又沉甸甸地。現在上司找她,都有可能是最後一次。

打起精神進了副理鍈的辦公室,副理鍈看她的眼光中揉和了曖昧、猜疑、嫉妒和一絲不屑,但最奇怪的是,又有討好的笑容。

“禹湘音,我真沒想到,一點也看不出來……”她笑了一聲才正了正面容。“當然,先恭喜你了。”

“恭、恭喜?”

“前天你的表現一定很不得了,你升職了。”

因為太過驚愕,她張着嘴呆望着副理鍈。

“你被總部調過去,以後前途無量。不過我聽說總部是不能打混的,你要多加油了。”說得讓人哭笑不得,還加上一句:“以後不能忘了我們,有機會順便提拔我們一下喔。”

她像機械人一樣謝過,麻木地走回自己的位子。

因為與預期反差太大,她完全不知該怎麼反應,應該要放鞭炮慶祝才對,但因為這個消息實在太詭異,她只有驚慌的感覺。

那份驚慌,在想起前天的面談時倏然加倍。她不知不覺起身,想要去跟副理鍈拒絕的念頭蹦了出來。

徐雁苓匆匆跑過來。“湘音!我在洗手間聽說了!天啊!你要去總部了!”

整個辦公室的人都圍過來恭喜她,很真誠的,也有點依依不捨,尤其是徐雁苓和武大姐。

“你這個樣子去那裏准被操死!”武大姐的大嗓門外加搖頭。“這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武大姐說什麼啦!我們有人要去總部了,以後湘音幫我們穿針引線,不好嗎?”徐雁苓調皮地擠眉弄眼。

所有人都很好奇為什麼業績最近墊底的湘音會雀屏中選。她除了人很熱心以外,各方面都不出眾,那天開會時還病懨懨的。但因為她人緣畢竟不錯,在公司沒什麼敵人,也就沒有太多閑話。

總部皇帝大,誰知道上級在想些什麼?搞不好就是看上她好“操”,那種怎麼苦都沒怨言型的最佳勞工。

上頭的命令很急,明天就要報到。下班后收拾了東西還被硬帶出去“告別式”一番,推拒了一整晚的酒,半夜才終於回到家,一顆心仍感覺毫不規律地跳,抱着枕頭窩在床上,睡意全無。

惡夢沒有來,是真的走了吧?

她苦笑,這樣滿腦子都想着那張臉,不來才怪!

她很確定自己沒有自虐傾向,因為苦笑還沒有退,心裏已經發起抖來,是思緒不小心轉向那張臉時必有的反應。

兩天了。她激勵自己,不敢抱太大的期望,因為怕失落感會衝擊得讓她受不了。但……她可以再等一天,就一天,哪怕只有一天,至少有一天不必看到那張臉。

那麼美,卻那麼恨她?那麼恨她?

進入夢鄉的她,沒有意識到眼角一滴淚悄悄滑落,消失在枕上。

“禹小姐,就是這裏,請進去稍等。”

湘音被送進上次那間辦公室的隔壁,她看着那面牆,心裏的忐忑已經變成恐慌。

為什麼想起那個男人就讓她渾身不對勁?他現在在隔壁嗎?

門打開,她幾乎是跳起來的,對上一雙溫和帶笑的眼神。

“是禹小姐吧?記得我嗎?”

“當、當然,上次謝謝你了。廷……唐?”

“我是。我叫延唐。不用這麼客氣,來,坐下慢慢談。”

眼前的男人秀氣又挺拔,態度沒有一點架子,讓湘音很意外,卻讓她鎮定多了。

“我簡單跟你說一下工作性質,我想讓你當我的特助。”

只消一句話,湘音的鎮定又被擊破。“特、特助?”

“是啊。聽說你吃苦耐勞,處世也很謙和,我就是需要這樣的人幫我。”

“但是……我資歷和能力都不夠啊。”湘音脫口而出。

眼前的男人溫煦地笑,“商場上的規則,多的是弔詭。譬如我吧,我有什麼資歷才能?只有一個,叫做血緣關係。”

湘音想到在電梯裏聽到的八卦,她們口中的執行長,便是延唐的父親吧。

但這個男人是如此坦白直率,簡直讓人無所適從。她只是瞪大了眼望着他,完全接不上話。

“你不用擔心什麼,我不是工作狂。不會給你超過負擔的工作。如果延特助有過分要求,我也會幫你擋着。”

她腦中閃過隔壁那個男人,手不自禁又按住小腹,方才的驚詫重被恐慌取代。“延唐,我真的不確定我能--”

他挑眉。“我用人還沒有被拒絕過,你不是要開先例吧?”

她的聲音卡在喉中。

她究竟是在幹什麼?全天下的人,有誰會拒絕躍升好幾級、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半年前考迸這家知名公司的時候,她不是大喜過望,對自己發誓無論多難多累都會好好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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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湘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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