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你叫什麼名字?」男人溫聲問道。
「我沒有名字。」一直以來,大家都叫她丫頭。
蕭遠揚沉思了一會,才微笑說:「那我給你取個名。湛青,蕭湛青,好不好?」
蕭湛青?她眼睛微亮,雖然不知道這名字有什麼特別的意思,但她有名字了!
小女孩不自覺地牽動嘴角,清秀細緻的五官乍然因此燦亮了起來。
「湛青,跟我回蕭家堡吧,以後那裏就是你的家。」
小女孩仰起頭看着眼前親切的中年男子,雖是第一次見面,但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他是認真的。可是,說什麼她也不會放掉手上這顆好不容易撿來的臟饅頭,即使在大熱天底下,那饅頭已經開始發出陣陣酸味。
「謝謝。」她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也許是不習慣有人對她這麼好,內心竟一點興奮的感覺都沒有。她是不是該和一般小孩一樣高興得跳起來?還是……笑一下?
蕭遠揚看着她勉強擠出來的笑容,有些訝異。大概是年紀小,還不懂他話中的意思吧,他想。
他輕拍她的頭頂,又說:「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女兒。」這話夠清楚了吧?
她點點頭,神情依然嚴肅。
是個不愛笑的孩子;不過,沒關係,等日子好過些就笑得出來了,他想。
「為什麼是我?」她疑惑地問。
前幾年的戰亂,讓失去父母的孩子在一夕間增加了很多,街上多的是像她這樣沿街乞討的流浪兒。為什麼是她?她長得並沒有特別可愛,嘴巴也不甜,他看中她哪呢?
蕭遠揚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心想,這孩子比想像中更早慧。
「你聰明冷靜,非常適合當燕羽的姊姊。」在那群乞討的孩子中,她是唯一沒有搖尾乞憐的,有就拿,沒有也不爭,這樣的個性,很適合當燕羽的姊姊。算他自私吧,最終,他的一切——最好的一切,他都希望能留給自己親生的孩子,至於湛青……他會儘可能的對她好。
「燕羽?」湛青更疑惑了。
「你未來的妹妹。」
她眉心略蹙。已經有孩子了,為何還要收留我?
也許是看出她的不解,蕭遠揚嘆口氣說:「我的妻子在幾個月前過世,燕羽才四歲,還需要人陪伴的年紀,但我不可能再娶,所以才想為她找個年齡相近的伴,最好是個姊姊,可以替我照顧她。」說到燕羽,他的表情不再客氣疏離,而是漾着淡淡的寵溺。
「嗯,我懂了。」原來如此,算是條件交換吧。這種事情她熟悉得很,就像她有時候去客棧幫忙洗碗,人家會給她吃的;偶爾她也會去青樓幫那些窯姐跑腿買東西,人家就會把不要的衣服給她。她低頭看着自己一身的紅紅綠綠,都是用窯姐的衣服拼拼湊湊來的,雖然有些不倫不類,但她還挺驕傲自己有一雙巧手呢。
所以蕭叔叔要給她一個家,她就得替他照顧燕羽。
不過,是不是該問清楚要照顧到何時呢?只是吃他的、用他的,就要幫他照顧一個才剛斷奶的小女娃,這樣的交易,到底划不划算啊?
「蕭叔叔……」她小聲喊着。
「什麼事?」
「我要照顧燕羽到什麼時候呢?」
蕭遠揚一愣,還沒來得及說話,小女孩又問:「如果要照顧她,我每個月是不是應該有薪餉?」
「湛青,你弄錯了,叔叔不是聘你到蕭家堡照顧燕羽,而是收你做女兒,這是不一樣的。」
湛青依然滿臉疑惑,可是做的事情不都一樣?
蕭遠揚臉部抽動了兩下,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是不是錯了。
「這樣好了,除了吃的、用的,叔叔還可以教你武功。」見湛青又陷入沉思,他趕緊再補一句:「學會了武功,可以讓你打壞人,甚至贏得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可以幹嘛?」能當飯吃嗎?
「天下第一,能讓你得到天下人的尊敬,從此改變命運。」面對她無止境的問題,他決定補一句:「還可以讓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一輩子不愁吃穿。」
湛青兩眼瞪得好大,口水都快流下來了。「真的嗎?」
「嗯,叔叔就是天下第一,所以才有今天的成就。」蕭遠揚淡淡說著,眼中閃過一抹悲傷。得到了天下第一,卻讓他失去愛妻,值得嗎?
湛青沒看見他眼中那抹沉痛,因為她正為那一輩子不愁吃穿的未來,兩眼發著光。
原來天下第一可以做這麼多事啊!那就幫叔叔照顧燕羽吧,反正照顧一個奶娃能有多難呢?她難得的露出笑容,緊抓着饅頭不放的小手也漸漸鬆開。
*
京城雪花滿天,寒意逼人;但位在京城中心的雲怡酒樓,此刻卻是春意盎然。
東方墨正在這裏飲酒作樂,身旁圍坐着五名嬌艷女子,個個國色天香。只見他左擁一個,右抱一個,微勾的桃花眼還瞅着另一個不放,狂放不羈的模樣,看在酒樓其他客人眼裏,卻是不屑與惋惜。
堂堂天下第一庄、武聖東方傳奇的兒子,竟如此放浪形骸,成天遊手好閒、拈花惹草,完全不顧東方傳奇多年經營的好名聲。
他難道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一出生就擁有最多、最好的,就算什麼都不做,也能得到別人的景仰;但顯然他一點都不在乎,到處花天酒地,做一個人人唾棄的無行浪子。
幸好東方傳奇還有另個兒子東方白,聽說他的劍術不輸父親,年紀輕輕就已打敗無數武林高手,讓東方傳奇的威名持續不墜。
一雙鄙夷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東方墨,按在劍柄上的手,青筋略顯。
「墨公子,今天你要帶誰回房?」嬌滴滴的聲音在東方墨耳邊響起;他嘴角微揚,看向在座眾女子,美的美,嬌的嬌,各有特色,實是一個都舍不下啊。
「你們要不要打一架,贏的人今晚就跟我回房?」
眾女子一愣,面面相覷。
「不然,就通通跟我進去,哈哈哈……」他笑得暢快,完全不理會周遭投射過來的驚駭眼神。
但突如其來的抽劍聲讓他笑聲略頓。這不是普通的聲音,劍離鞘時竟隱然發出清亮的鳴叫聲,在他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時,已聽見眾女子的驚叫。
一抹淡藍身影立在他們桌前,晶亮的長劍橫過桌子對準他的咽喉。
「通通給我滾出去。」冷酷的聲音,配上怒氣騰騰的臉,讓一張清秀的臉蛋變得頗嚇人。
除了東方墨動也不動,所有人——包括店老闆,全跑了出去;因為有人認出這個拿劍的年輕姑娘不是別人,正是蕭家堡當家,蕭湛青。她的劍與人恰恰相反,長得水靈清秀的她,劍下卻從不留情,這幾年來死在她手中的人不知有多少,雖都是惡徒,但一個姑娘家如此心狠手辣,確實讓不少人望之即生畏。
東方墨沒見過蕭湛青,但那把劍上的蕭家徽是如此醒目,要不看到也難。
「不知蕭當家何事找我?」他的表情不變,帶笑的桃花眼仍舊迷濛,唇瓣玩世不恭地上揚着。
見對方仍舊鐵青着一張臉不說話,他只好再問:「還是東方墨曾在哪裏惹過蕭當家,讓你傷心?」他瞬也不瞬地瞅着她看,看得她渾身不舒服。
「若真有此事,你早死在我劍下。」說完,再度將劍向前送了幾分,試探成分居多,因為她想知道眼前的男人究竟是真頹廢還是假窩囊。
眼看東方墨的咽喉就要被她刺穿,劍尖停在他的肌膚上,差一毫即見血。
「你不閃不躲,是真打算讓我刺破咽喉?」
雖然劍上無氣,但東方墨從她充滿殺氣的眼神便可看出她是真的想殺他泄恨……但他們之間哪來的恨啊?他很確定自己這二十五年來從沒見過如此生氣勃勃的眼神,還有那張與她個性呈極端矛盾的秀麗容顏。
「能死在美人劍下,我心甘情願。」他不正經的調笑口吻讓蕭湛青幾乎快忍不住將劍再往前送一分。
「你是該死,但你若死了就會有人跟着死。」對這件事情她真的是無計可施,要不她也不會來找他了。
「也是。而且跟着死的人恐怕還不少。」
這麼不要臉的話他竟然說得出口!蕭湛青深吸一口氣,將劍收起。
「站起來。」她的表情仍然僵硬。
東方墨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只見他衣襟微開,一片結實胸膛若隱若現,腦後的發束已半鬆脫,烏黑髮絲幾乎全披覆在身上,委靡的模樣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東方墨,你如此蹧蹋武聖之名,我真替東方傳奇感到遺憾。」蕭湛青絲毫不懼他高大的身形,義正詞嚴地當面指責他。
「說完了嗎?」一抹陰影閃過他那雙微勾的黑眸,隨即隱去。「你要不把我殺了,要不就讓我回房,我累了。」
蕭湛青深吸一口氣,再開口時,語氣已平和不少。「請把你的衣服穿好,頭髮綁好。就算你有辱武聖之名,至少還可以做到像個人。」
東方墨再度失笑。「原來我娘沒死,只是變年輕了。」慢條斯理地收攏衣襟,卻完全不想去整理頭髮,甚至還刻意晃動了兩下,讓那束髮帶飄落,徹底地披頭散髮。
蕭湛青再度拉下臉,握着劍柄的手微微顫抖。
「我若是你娘,早扭你回家打爛你屁股。」
東方墨一愣,古怪地看着她,然後終於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哈哈……」笑得東倒西歪,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蕭當家,我倒是很想看看你會怎麼打爛我的屁股。」
蕭湛青臉色微窘,剛剛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要糟,因為那聽起來不只不得體,還可能讓她受到嘲笑。果然!
「笑夠了嗎?」她冷冷問道。
「沒想到蕭家堡的人都如此有趣……」他擦去不小心笑出來的淚水,弦外之音相當明顯。
蕭湛青愣住,難道他與燕羽真的有什麼?
「東方墨,你把話說清楚,什麼叫蕭家堡的人都如此有趣?」
「嗯?你不知道我與你妹是朋友?」他揚起好看的眉,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她說。
「敢問是什麼樣的朋友?」蕭湛青握着劍柄的手已隱隱作痛。
「這個嘛……」他眼微眯,好似在回想什麼,一雙桃花似的黑眸竟流露出一絲曖昧;他微笑着對湛青說:「有些事情我不方便說,不如你回去問燕羽。」
清亮的劍鳴聲響徹整間酒樓,這次,她毫不猶豫地拔劍刺向他的咽喉。
*
「所有的人都知道東方墨是無行浪子,扶不起的爛泥,你為何非他不嫁?」蕭湛青臉色鐵青地怒視剛滿十八歲的小妹燕羽。
「你們都誤會他了,他不是浪子,他只是生性……不受拘束,愛玩了點嘛。」蕭燕羽委屈地說。
「難道你已經和他……」蕭湛青的臉色徹底慘白。
「沒有。」蕭燕羽嘟起嘴,臉上還掛着淡淡的惆悵。
蕭湛青鬆了口氣,看着妹妹那張略顯天真的嬌艷容顏,她是又急又氣。
十年前爹過世時,她才十二歲,當時蕭家堡並無其他長輩,所以她被迫接下當家之位,同時擔負起教養妹妹的重責大任。這些年來,幸好爹有保佑,她不只撐了過來,還讓蕭家堡持續受人敬重。
接下來,她唯一擔心的就是妹妹的終身大事。
於是,從燕羽滿十六歲起,她就委請附近的媒婆幫忙留意合適人選;兩年來,陸陸續續介紹了不少青年才俊給燕羽,其中不乏武林新起之秀,不管是人品及武藝皆是上上之選,可卻沒有一個能獲得燕羽的青睞。
她總是說,這些人平淡至極,她不要嫁給一個無趣的男人。
但蕭湛青可不這樣認為。她不斷勸說妹妹,平淡才是福氣,能安安穩穩過一生,才是最幸福的事。她不要燕羽和她娘一樣,自從嫁給爹后,就每日過着心驚膽顫的日子,時時憂心爹會不會受傷,會不會被人殺死;後來在燕羽四歲時,她娘就因過度抑鬱、積憂成疾,沒多久就走了。
她知道這一切不能怪爹,誰叫他是天下第一劍,且是武林盟主,除了要不斷替人解決問題,還得時時接受他人的挑戰。不是她不認同爹,她敬重他的人品,佩服他的武藝,但若要她嫁給這樣的人,她也是百般不願意。
可是燕羽偏偏不這麼想,她一天到晚幻想着有一天能遇到像爹那樣豪情萬丈、風流瀟洒的男子。
唉!若她真遇到了這樣的人,她倒也能勉強接受;只是,這樣的人畢竟不多,真要一直等下去,燕羽就會和她一樣蹉跎青春到二十二歲還沒嫁人。
她現在突然有種感覺——照顧一個奶娃,可能比奪天下第一還要難。
但,不管怎樣,她們姊妹倆總要有一人守住蕭家堡,而她會是最適合的人選。等她老了,就可以將蕭家堡交給燕羽的後人,這樣才對得起爹的領養和栽培。
但萬萬沒想到的是,燕羽竟在無意間結識了東方墨,從此就一心只想嫁他為妻。
她怎麼可能讓燕羽嫁給那個人人唾棄的浪子!這比嫁給市集賣菜的小販還不如啊。
「燕羽,天刀門的羅齊是近年來頗受注意的少俠,他不只長得一表人才,品性更是沒話說,嫁給他,也許有一天你會成為天刀門的掌門夫人。你要不要試着和他先從朋友做起?」蕭湛青壓抑着情緒,好聲好氣地說著。
「他這麼好,你去和他做朋友好啦。」蕭燕羽賭氣地說。
「蕭燕羽!」氣極敗壞的她只好將燕羽禁足,不讓她又偷偷摸摸跑去找東方墨。至少在她想到辦法之前,她不能任由燕羽蹧蹋自己的幸福。
但還有什麼法子能阻止燕羽?殺了東方墨?
不行!他死,燕羽不只會恨她,還可能跟着死。況且那東方墨還是天下庄的人,她若真殺了他,東方白絕不會放過她。
這一年多來,天下庄的運作幾乎是以東方白馬首是瞻;而東方白這人,看似溫文不與人爭,但她知道不能因此而小看他。愈是喜怒不形於色者,心思愈是深沉難測,一旦得罪,後患無窮。
至於武聖東方傳奇,在一年多前過完五十五歲大壽后,就離開了天下庄,說是要去周遊列國;但大家都知道嗜武如命的他,肯定是要去尋找更多武學可能。因為三十多年來,東方傳奇不只到處蒐集失傳武學,樂於助人的他,每救一人,就要對方教他一招半式做為報酬。所幸他為人正派,極具正義感,多數人都願意相授一招,甚至贈他武聖稱號。
後來東方傳奇以天下庄之名,廣邀各路英雄前來論武。每五年一論,以刀、劍為主,獲得論武第一人者,可進天下庄藏武閣三天,並任選一本武學秘笈帶走。這個藏武閣,即便是他的親生兒子都不能進去,看守人是他多年好友,同時也是天下庄的總管,嚴毅。
三十年論武下來,從天下庄帶走秘笈的人,無一例外,都成為武林數一數二的高手,甚至開創新派門,影響甚大。
包括前武林盟主蕭遠揚,他是第一個論劍贏家;後來雖被小人暗算,英年早逝,但他所留下的鳳鳴劍法,仍在蕭湛青手上發揚光大。
因此,每五年一次的天下第一論武會,已成為武林人人翹首期盼的盛事。每個人都期待能收到天下庄所發出的論武帖,那就表示你的武藝人品都是天下庄認可有資格參與論武之人。
今年又到五年一度的天下論武會,且是競爭最為激烈的論劍。蕭湛青在不久前收到了論帖,邀她在半年後前往天下庄與群雄共論劍。為此,全蕭家堡上下莫不興奮期待,因為蕭湛青的劍術早已聞名天下,若說這次誰的呼聲最高,就屬她了。
她自己更是興奮。天下第一!這是她從小盼到大的事情。當然,她早已知道天下第一不僅是「一輩子不愁吃穿」;能得到天下第一,對練武之人來說是何等榮耀,能進天下庄博覽武籍,比一輩子不愁吃穿還要吸引人。
她突然頓住。是啊,若能得到天下第一,無疑就是得到全天下人的敬重,從此改變命運。
他做得到嗎?
或者她該問問自己,是否願意將這位置拱手讓人?
蕭湛青在心裏估算了一下,其實答案很明顯,天下第一劍,十年後她還有機會去爭取,但燕羽的幸福無法再等十年。
一抹堅定的神情出現在蕭湛青臉上,她暗自下定決心,不論有多難,她都要讓東方墨成為天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