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步出了EVENNIGHT,花墨硯才體會到原來台北市的夜晚可以如此寧靜。夜空像是被打翻的墨汁卻停止流動,濃稠地將一切萬物捲入其中,包括月亮、星星、微風與地上的人。花墨硯深知自己也是被捲入夜空的一份子,但她不討厭。離開吵雜的音樂與鼎沸的人聲,耳朵迎來的是難得的舒爽與平靜。
──或許有的時候逃避工作,對身體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她如此想着。扶著雨烈走到了馬路的另一邊。今天她是開車來的,而車停在對面。
花墨硯將幾乎神智不清的雨烈塞進車子後座,替他繫好安全帶,然後把門關上,自己則在外面靠着車想事情。美其名是想事情,事實上說是發獃或放空都不為過。
放空的時候,時間似乎也慢了下來。她以為意識抽離已經過了一個小時,但當她滑開手機的鎖屏時,卻發現時間只走了三百秒而已。
──看來是高估自己的發獃能力了。
花墨硯略顯無奈的搖搖頭,打開車門鑽入了駕駛座,從副駕駛座前的置物盒中拿出一瓶保特瓶,裏面裝著的是顏色極其詭異的濃稠飲料──比夜色的墨更為濃稠。
雖然她的飲料呈現的顏色是深綠深到快接近咖啡色的境界,是一般人死都不敢嘗試的噁心液體。花墨硯卻連鼻子都不用捏,就咕嚕咕嚕一飲而盡,直到瓶子裏沒有能夠稱之為「液體」的物質。
她擦擦嘴,將保特瓶舉至眼前,發自內心的苦笑着。
不曉得還要多久才能脫離──脫離這習慣於詭異飲料的日子。她自己都不確定。一開始喝這飲料只是因為心安,將所有對身體好的蔬菜水果通通打在一起,硬逼着自己喝下去。最後自己居然可以習慣,甚至自得其樂。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或許比想像中來得堅強,無論是對過去、現在和未來而言。
以前李意群去世時她熬過來了;現在她也努力地調適自己和沫宇的關係,雖然還有一些距離,但至少正在改善當中。
應該是吧?
未來還有一大段路要走。
應該是吧?
花墨硯強迫自己牽引著臉部的肌肉,直到嘴唇彎起一條往上的弧線。她淡淡的笑着,把保特瓶往旁邊一丟。
「……我在哪裏?」
後座傳來一陣騷動聲,花墨硯調整了一下上方的鏡子。她看到雨烈正爬起著東張西望,之後與他四目相對。
「在我車裏。」
「妳要帶我去哪裏?」雨烈的嗓音異常的低沉無力,看來剛醒還沒開嗓。
「一起去死,好不好?」
輕柔的語氣仍迴盪著狹小的車內,花墨硯便發動引擎。在這裏入夜之後,雖然馬路兩旁停滿了計程車與黑頭車,但道路中央鮮少有車經過,經過的都是特定車輛。
她毫無顧慮地踩着油門,往前方直直衝去。
「妳死了,沫宇怎麼辦?」
雨烈的語氣中不含絲毫的恐懼與害怕。他嚴肅且正經的凝視著鏡子裏花墨硯勾起的眼角。
「沒怎麼辦,只好交給你了。」花墨硯瞥了他一眼,笑着說。
「沒有人不需要母親的。」
「母親不會永遠陪着孩子。」花墨硯唇邊的笑意尚未褪去,眼中的氛圍卻逐漸冷了下來。「就像你,沒母親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妳又知道了?」雨烈沉下臉。
花墨硯放輕踩在油門上的腳,讓車子回歸於正常的速度。「我以為你會願意陪我去死。」
「如果我說我願意呢?」
「那我不準,你死了沫宇怎麼辦?」她看向遠方。
雨烈靠着車窗,好一陣子沒有回答。他們沉默了一些時間,車內只有引擎作響的聲音。
約莫十分鐘后,雨烈緩緩開口:「我們只是朋友。無論誰死,她或我都不會太難過。」
「笨蛋。」
這句之後,花墨硯就沒有多作表示了。
一路上陪伴兩人的,只有彼此的呼吸聲,雖然不語,但雨烈卻享受着這樣的氣氛。他忘了在哪裏看過的一句話:『無話可說也是一種浪漫。』
感覺似乎過於安靜,他只好打開車窗,風的呼嘯頓時進入他的耳中。被風拂亂的紅髮在黑夜中顯眼。花墨硯不時的透過鏡子瞄著雨烈的動作,她不曉得為什麼此時心中湧起了一股安心感。
承載着他們的一輛寧靜奔馳在夜晚的街道,時間流動了十多分鐘。直到,停在一棟──屬於花墨硯的、雨烈卻熟悉的──公寓前面。
「不是說要去死嗎?」雨烈關上車窗,笑着問道。
「在哪都可以死,不用跑到太遠的地方。」花墨硯開玩笑的說。
「也是。」
雨烈跳下車,但當雙腳接觸到柏油路面時,沉重的暈眩突然襲上他的腦袋。他重心不穩的跌撞在車門旁。當他快跌倒時,花墨硯及時扶住他。
「酒沒醒又吹風,走路要小心一點。」
「睡個覺就好了。」雨烈擠出一絲笑容,雖然他的頭痛地快炸開。
花墨硯扶着他走近電梯,繼續說道:「如果你宿醉的話,彥玖會殺了你。你要小心。」
「咦?是殺我嗎?」雨烈歪著頭。不是殺詠羲嗎?
「沒錯,是殺了你。」花墨硯毫不猶豫的點頭。「別把錯怪到酒保身上。那杯酒的酒味已經淡了許多,似乎是因為他幫你將酒精稀釋過了。是你自己要點酒的……」
「而且我未成年。」雨烈搶先說出花墨硯的下一句。
「知道就好。」
語畢,電梯門剛好開啟。
當花墨硯打算繼續扶著雨烈時,雨烈制止了她。「妳先去開門,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花墨硯點點頭,便讓雨烈扶著牆邊慢慢走。她掏出鑰匙開了門,雨烈進門后再將門關上。
雨烈的腳踏進玄關內,光線剛盈滿著這個空間時,心裏頓時生出一個聲音告訴他不太對勁。
他來過花墨硯家,他記得,這個家現在似乎少了什麼。
少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他應該不會忘記的。
他腦中拼湊著這空間之前的景象,無論沫宇在或不在的畫面,他都努力回想着。雨烈四處張望,尋找著腦海中一小塊回憶的碎片,卻無功而返。
花墨硯沒有問他,只是看着他。
最終,他放棄的走進客廳。經過沫宇的房間時,他的思緒突然接了起來,呼吸開始急促,肚子裏尚未消化的食物不斷翻騰著。
他想到了。
想起來為什麼他會覺得不太對勁。
這個空間原本存在的卻消失了,熟悉的卻失去了。
他轉過身,花墨硯仍站在玄關。
雨烈深吸一口氣,重重地吐出來。「花墨硯,多多呢?」
藍紫輕輕的打開EVENNIGHT員工休息室的門,跟在後面的是彥玖。他橫抱着不省人事的沫宇,走到沙發旁溫柔的將她放下。藍紫拉了張椅子,坐在沫宇的身旁。
「擔心嗎?」彥玖問道。儘管臉上儘是凝重的神色,他仍擠出一絲笑容。
「說擔心倒也還好,不過只是酒醉而已。」藍紫抬頭,因為逆光而看不清楚彥玖的表情。
「也是。」彥玖鬆了一口氣,臉色趨於和緩。「我去個廁所。」
說完,他就離開了員休室。等他再度回來時,手上捧著一盆水和一條白色的毛巾。他將水盆放在旁邊的梳妝枱上,浸濕毛巾之後擰乾,折至適當的大小,敷在沫宇的額頭上。
「她一直在出汗,幫她擦一下比較好。」
彥玖提醒著,藍紫不禁露出苦笑。
「我沒想到她會喝醉。」
「她剛剛喝酒的猛勁,一口接着一口,不間斷地灌了五杯。不醉才怪。」
彥玖回想起雨烈與花墨硯離開后,沫宇坐在一旁喝酒的情景。雖然喝的是酒精濃度不高的雞尾酒,但她悶不吭聲的一杯接着一杯。等到藍紫與彥玖發現時,她已經喝了五杯,而且這是發生在短短二十分鐘之內的事。
幸好沫宇喝醉后,並非大吵大鬧,而是很安靜地伏倒在桌上。
「這裏就交給妳了。我先出去幫一下陸煒,剛剛瞄到他應付不來幾位女客人。」彥玖無奈的笑着。「我等下會讓詠羲泡一壺醒酒茶,沫宇醒來后妳讓她喝下。」
「我知道了,謝謝你。」藍紫真心覺得有一位在夜店工作的朋友是一件再方便不過的事,不過僅針對照顧喝醉酒的人而言。
「少在那邊跟我裝客氣,我會覺得噁心。」彥玖瞇着眼勾起一抹頑皮的笑容。「有問題再叫我。」說完之後,便走出了員休室。
藍紫目送彥玖離開之後,轉過頭來想幫沫宇擦一下汗時,發現沫宇睜著雙眼直視著天花板。
「妳怎麼這麼快就醒了?」藍紫扶著沫宇坐起身,疑惑地問。
「沒有真的睡着。」沫宇將覆在額上的毛巾拿下來,遞給藍紫。
藍紫邊浸濕毛巾,邊說道:「妳喝這麼多,嚇死我了。」
「不知道為什麼。」沫宇闔上羽葉。「想喝到不醒人事為止。」說完接過藍紫手上的毛巾,擦拭著自己的脖子。
「妳要不要再睡一下?」
藍紫越看越擔心,沫宇的臉色不是喝完酒的紅潤,而是虛弱的蒼白。雙眼浮腫地凸出來,像是掛在臉皮外面。
「睡不着。」沫宇搖搖頭。
她低下頭扯著毛巾,藍紫坐在她旁邊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有這麼一瞬間,藍紫考慮直接將沫宇打昏讓她休息,但她還是沒動手。最後,她輕輕地握住沫宇的手腕,沫宇頓時停下扯著毛巾的動作。
「妳有話想說嗎?」藍紫凝視著沫宇的眼睛,直接而不拐彎、坦率而不抹角。沫宇想避開她的目光,卻做不到。她只好迎向藍紫熠熠的目光。
「嗯。」沫宇放鬆手指,毛巾掉落在她的大腿上。她抿了抿嘴,移開藍紫握在她手腕上的手。
「但不知道要怎麼說。」
藍紫聽了輕柔笑道。「想說什麼就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