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名年約二十的年輕男子掀開絲簾,走進屋內,身後還跟着一名手捧瓷碗的婢女。
「爺,該喝葯了。」江君平朝斜倚在躺椅上,手握一本藍皮書的男子低聲喚道。
男子眼也不抬,只是逕自盯着書,另一手撐着線條好看的下顎,動也不動的,看起來像是睡着一般。
爺明明沒睡,他很肯定。江君平默默盯着長孫澈,而後揮手要婢女下去。
「爺,喝葯了。」
這一次,長孫澈沒多久就緩緩抬首,一張生得極妖艷的面容望着江君平,惹得江君平心跳加快了下,卻又有些發寒。
爺這張臉,比起任何美人都要美麗,但卻妖艷太過,簡直不像人會有啊!
長孫澈朝他伸出手,江君平立刻將微冒白煙的瓷碗遞了過去。
眼也不眨一口飲盡苦得要命的葯湯,長孫澈慵懶的勾勾唇角。「君平你說,這葯,我喝了能有什麽用?」
「喝了這葯,爺的身子會慢慢好起來。」江君平垂眸道。
所謂「良藥苦口」,他可是曾嚐過這葯的,苦得他都要掉淚了,所以爺每天這麽喝,身子總是會康復的。
「慢慢好起來?」像是聽見了什麽笑話,長孫澈嗤笑了聲,臉上罩上一層不以為然的諷刺神情。「這葯,究竟是會救我,還是害我?」
江君平聞言,悄悄抬眼看向長孫澈,卻發現他臉上的神情已經回到一貫的慵懶和邪佞,與平常沒什麽不同。
爺說的話,其實他懂,只是他不能說什麽,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能說什麽。
江君平默默拿起空了的瓷碗,安靜退了出去。
長孫澈拿起一塊桂花糕送進口中,然後習慣性的摸上左手小指的玉指環,妖艷的臉上揚起一抹笑。
「什麽皇朝支柱,真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嗎?」
冷冷哼笑了聲,長孫澈再度拿起藍皮書,只是一整個下午,卻再沒一個字能入他的眼。
李海青緩步穿過氣勢恢宏的長廊,一腳正要踏出紅色大門,卻讓身後的人叫住。腳步頓了頓,她慢慢回首,瞧清了喊她的是誰後,便朝那人露出一抹笑。
「有事嗎?」
「海青,你……你真要去畫長孫澈的畫像?」孟堯有些遲疑的問道。
「是啊,方才我就是同師傅說這事的。」她笑嘻嘻的點頭。
畫人像呢,想她學畫至今,只有寥寥幾幅是人像畫,而且那些畫都給了讓她畫像的人,她自己沒有留下半幅。
「你答應了?」孟堯臉上露出懊惱的神情,早知道她今天會去見師傅,他說什麽也要先她一步到師傅那兒等她,至少他還有機會說服她別答應。
「是啊,我答應了。」李海青咧嘴笑了笑,卻見孟堯臉上的表情複雜,一點也不若平日她見他的那種模樣。「你也想畫長孫澈的畫像嗎?」
若真是這樣,她可以讓給他沒關係,反正畫不畫長孫澈的畫像,她都無所謂。
「不,我不想也不能畫長孫澈的畫像。」孟堯頓了下,猶豫的看着她,「海青,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師傅要你去畫長孫澈的畫像,而不是給少陽?」
蘇少陽是師傅最得意的弟子,卻反而讓李海青這個沒沒無聞的小畫師去畫一個朝廷相當看重的大人物的畫像,這背後的意圖實在太明顯了。
「我向來不多想什麽,反正師傅要我去,我就去。」她笑嘻嘻的說完,朝他點點頭,轉身走出大門。
李海青慢吞吞的走着,總覺得這路長得走不完,這皇宮究竟有多大呢?說實話她沒細想過,她比較在意的是,每次到宮裏找師傅,總要走上這麽一大段路,好辛苦啊。
「唔,下次和師傅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師傅住的地方改到我隔壁去。」她邊走邊喃喃低語。
走沒多久,才一個轉彎,她又停下腳步。
「師傅怎會讓李海青去畫長孫澈的畫像,要去也該由少陽去不是嗎?」身穿藍衫的男子問道。
「就因為是要畫長孫澈的畫像,所以才讓李海青去啊。」白衫男子哼笑了聲。
這兩人應該也是師傅的弟子吧?師傅的徒弟太多,她實在搞不清楚誰是誰,除了大弟子蘇少陽和與她較熟悉的孟堯外,其他人她都不大認識。
可這兩人顯然是知道她的,不然怎會提起她的名字?不過,這事也傳得太快了吧,她才剛剛答應師傅呢。
「皇朝上下誰都說長孫澈是這皇朝的支柱,可你想皇上聽了會高興嗎?這天下是皇上的,支柱卻是長孫家的公子,說不定有一天長孫澈的力量會大過皇上,你想皇上會不防長孫澈嗎?」
藍衫男子先是點頭,而後露出一臉的困惑,道:「可這和畫長孫澈的畫像沒什麽關係吧?」
白衫男子斜睨他一眼,眼底有着輕蔑。「怎麽會沒關係?現在皇上派畫師將長孫澈的相貌畫下來,可總有一天是要長孫澈消失的,而畫過長孫澈畫像的畫師也會一併處死,以免日後再畫出長孫澈的畫像。」
「莫怪師傅要李海青去而不是少陽,師傅是怕他最得意的弟子會被處死。」藍衫男子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嗎?」李海青微張小嘴,喃喃說著,那兩人後來又說了什麽,她也沒再聽下去,只是轉身換了個方向走。
其實她是無所謂的,反正人呢,都會選擇犧牲那個最不好的,而她這一生別無所求,若真是因為這樣要她死,她也不會怪罪師傅,因為那是師傅的選擇,她只是很不恰巧是被師傅選擇必須犧牲的那個罷了。
長孫澈,這東昭皇朝的支柱,總有一天皇上會處死他嗎?
「可會成為皇朝支柱,也是國師卜卦卜出來的吧……」支柱也不是誰說要當就能當的。
長孫澈是皇朝支柱,也不是他自己說要的吧?就不知道他當這支柱當得愉不愉快?
「若換作我被國師說是皇朝的支柱,我定要逃到天涯海角去,遠離東昭的國土……」
突然間,她對長孫澈這東昭皇朝的支柱有興趣了起來。
「爺,皇上派了畫師來為您畫像。」江君平站在房門外,垂首道。
長孫澈擱下手中的書本,忍不住哼笑起來。
皇上竟然派畫師來為他畫像?要他的畫像做什麽呢?就算現在畫了,總有一天也會燒掉的,他的畫像,哪怕是皇朝畫功最差的畫師來畫,皇上看了也會覺得礙眼萬分。
「讓他進來吧。」他淡淡說了句,伸手端過瓷杯,緩緩啜飲着溫茶。
從來,他一直不讓人畫他的畫像,一方面是身為皇朝支柱,他不能隨便讓人瞧見他的長相,另一方面是因為他極討厭自己的這張臉。
房門推開,走進一名身穿陳舊褪色藍衫,身形極為纖瘦的……女子?
挑了挑眉,長孫澈露出充滿興味的笑,原來皇上是要用美人計,好讓他死於女人手中嗎?若真是如此,又怎會挑這麽平凡的姑娘來……都忘了,他的臉在整個東昭國里,再也沒人比得過他了。
「你身上穿的衣物,還真是破舊不堪,」他只手撐顎,朝她慵懶笑道,「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是皇上派來的人嗎?」
就算容貌不美,就算只是個畫師,也該身着華服,而不該是像她這般的難以入目。
「大爺說得是。可這衣服我穿了好長一段時日,一時間穿不慣其他衣服,還望大爺多多包含。」李海青笑嘻嘻的拱手道,而後撓撓臉,又笑:「且這舊衣弄髒了也比較沒關係。」
對於她的話他不予置評,只是淡問道:「叫什麽名字?」
「李海青。」她口齒清晰的說著自己的名字。
這長孫澈,這東昭皇朝的支柱,總算是見到了,果如傳說中那般妖艷無比……不不,其實比傳說中要妖艷不知多少。
「李海青,你什麽時候能替我畫好像?」長孫澈邊說邊朝她露出極妖艷極邪佞的笑,任何人看了都會臉紅心跳的那種笑,而後挑眉,有趣的發現她竟然不自覺的抖了下身子。
「咳,我資質駑鈍,短時間沒法畫出同大爺相像的畫,請大爺讓我在府上住些時日,以便我觀察大爺的神態。」李海青垂首斂眸,語氣平板道。
大爺方才那笑,好……好妖魔啊,看得她膽戰心驚,忍不住一陣發寒,這衣衫底下怕是起了一堆雞皮疙瘩了吧。
若是住在這府里,而她又必須經常和大爺見面,怕是這妖魔般的笑容她要看上許多次……早知如此,她就不該答應師傅。
長孫澈慵懶笑看她臉上有些懊惱的神情,皇上派來的畫師,比他想像中要有趣多了。
「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說起來他應該感謝皇上,讓這麽有趣的一個人來這裏讓他玩。
「……謝大爺。」如果她現在說其實她不是畫師,不曉得會怎樣?
突然間他又揚起了邪佞無比的笑容,笑得她臉皮直抽搐,渾身忍不住輕顫起來。
妖魔!這大爺鐵定是妖魔……原來皇上想要處死長孫澈的原因,就是因為這東昭皇朝的支柱竟然是個妖魔嗎?
這還是她頭一遭要繪妖魔的畫像……事實上,東昭皇朝史上恐怕也只有她這麽一人吧。
「既然你想觀察我的神態,那麽就住這院落里的廂房吧。」
雖然他說這句話的口氣好似很親切,可李海青就是忍不住一陣發寒。
「……是。」這大爺臉上的笑還真是假。
他的話聽起來好似很有道理,但她就是覺得背後有其他企圖,雖然她也說不出他能有什麽企圖,可她整個膽戰心驚到不行,定是有問題,她的直覺一向很準的。
「你現在就來觀察看看,看我會有什麽神態。」他還是笑,笑得慵懶,笑得愜意,滿臉都是遮掩不住的興味。
雖然這大爺有時很妖魔,長得也極妖艷,可其實還是很孩子氣,就算她聽說長孫澈已經二十有四了。
這東昭皇朝的支柱,果真不是普通人能當的吧?可他卻當了二十四年……
「李海青,你想什麽?」長孫澈站起身走到她身前,兩人高度的差距因他的靠近而更加明顯。
隨着他的靠近,她跟着仰起頭,這大爺還真不是普通的高啊……好一根支柱!若是她來當支柱,肯定撐天天倒,撐皇朝則皇朝早就不在了。
「大爺,你現下刻意的神情,我是觀察不到什麽的。」努力仰着頭,她睜大眼回道。
就因為如此,所以只要她幫人畫像,定要到對方的居所住上些時日,仔細觀察那人的一切,才能畫出一張好畫,至少是她儘力過的好畫,雖然只有寥寥無幾的幾張,但至今沒人向她抱怨過。
長孫澈眯眼瞪着她那張平凡無奇的小臉半晌,而後甩袖哼了聲,轉身走回躺椅坐下。
「我沒想到原來你一個小小的畫師也有這麽多規矩。」他露出一抹諷笑,眉眼全是譏誚的神情。
說實話,他這話、這口吻還有這神情,若是給別人看到了,鐵定要被他氣死,可他說話的對象是她,而她一向不是很在意這事的,反正他說的是事實,所以她沒什麽好氣的。
「師傅也這麽和我說過,我也好煩惱。」李海青皺了皺眉頭,好似真困擾萬分的模樣。
「難不成你只要為人畫像,就要先觀察那人一段時日才能作畫嗎?」
「是啊。」她笑嘻嘻的應聲。
長孫澈瞪着她咧嘴笑得燦爛的小臉,心裏莫名的不悅起來,但又覺得她有趣得很。
「我這人最討厭規矩這東西。」他垂眸緩聲道,右手撫上左手尾指的玉指環。「李海青,只要你能在三個月內畫好令我滿意的畫像,我就饒你不死。」
朝中有名的畫師他知道有誰,其中可沒有李海青這號人物,顯見她只是個小畫師,也就是說,有沒有她無所謂,死了也不足為奇。
今日就算他免她不死,等到皇上忍不住將他賜死,恐怕她也難逃死劫。
畢竟皇上怎可能允許唯一一個畫過他畫像的畫師留下呢?若她也死了,將來就再也沒人能畫出他的樣貌,而長孫澈的一切怕是會極快的從東昭皇朝中抹去,從此再沒有長孫澈,沒有所謂的皇朝支柱。
「嗯,三個月嗎?」李海青眨眨眼,搔了搔頭。「若大爺要三個月,就三個月吧。」
倒不是她很有自信一定能在三個月內畫出長孫澈的畫像,而是她根本不曉得自己什麽時候能畫出來,如果三個月期滿她還沒畫出來,那她也就認命了。
反正,人總是生生死死的,她很看得開,就不知道在她死前,大爺會不會答應讓她找個人為她畫張像,畢竟她長到二十一這歲數,還沒給人畫過像呢。
「大爺,您該喝葯了。」屋外傳來江君平的叫喚。
聞言,長孫澈停下撫玉指環的動作,抬首勾唇淡道:「這話聽了真刺耳。」
他臉上的表情,是惱怒吧?雖然他好像想要笑的樣子。
「大爺身子不好嗎?」
「不好?」像是聽見什麽笑話,他哼笑了聲。「若真不好,我還能活到現在嗎?」
雖然他看起來還好,可臉色很蒼白,更何況,他其實天天都要喝葯的吧?身子還能好到哪裏去?
「這葯要喝多久?」李海青脫口就是這一句,雖然她也不曉得知道這個有什麽用處,可她就是想要知道。
這皇朝支柱,根本沒有所有人以為的那樣無所不能,能庇佑東昭皇朝千秋萬世吧?
可誰會知道呢?眾人只知長孫澈是皇朝支柱,是國師卜卦出來,東昭皇朝唯一的支柱,又有誰知道長孫澈也不過是個凡人罷了。
長孫澈挑了挑眉,雖不解她問話的意圖,可他仍勾唇答道:「這葯會跟着我一輩子。」
他得喝葯喝一輩子?皺了皺眉,她胸口有點悶。
大爺不過比她大三歲,身子卻已走到這地步,以後的日子他要怎麽辦?
「你懂嗎?一輩子,由生到死。」簡直是不離不棄了啊。
他臉上雖是譏誚的神情,可那雙幽暗黑眸,卻令李海青心頭一陣震撼。
「大爺……」她有些艱困的開口,聲音極為沙啞。「你一人這樣活了多久?」
長孫澈唇邊的笑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板的表情。
「你說,能有多久呢?」
他見江君平推門而入,手裏端着微冒熱氣的瓷碗,這一幕他見過多少次了?怕是打從有記憶以來,就有了吧。
「葯擱着,你下去吧。」
「是,爺。」江君平將碗放在躺椅旁的小桌上,然後目不斜視的離開。
他默默注視着碗裏的葯湯好半晌,才只手撐顎看着她。
「你哭什麽呢,李海青?」他淡問道。
只見她蜜色的小臉上滿布淚痕,而她擦也不擦,連遮一下也沒有,就這樣兩眼瞪着他。
她是在哭,卻沒有出聲,只是默默的流着淚,而莫名的,他的胸口竟柔軟起來。
「你不寂寞嗎?」
「寂寞什麽?」他有些好笑,不知怎地卻露不出一絲笑意。「我很早以前就習慣了。」
怎麽會習慣?要怎麽習慣?他在這長孫府、這屋裏關了多久?就算長孫府有滿滿的僕役,這屋子卻彷佛只有他一個人在,而他已經獨自生活了二十四年啊……
東昭皇朝的支柱究竟有多重要,為何要他一人來承擔、背負整個皇朝的命運?
不公平,這太不公平!
「我陪你吧。」
「陪我?」他勾唇諷笑,她要怎麽陪他?
「我陪你,就算只有三個月也好,那寂寞你就別習慣它了吧。」沒有人該習慣寂寞的。
下意識撫着左手尾指上的玉指環,長孫澈默默的注視着她臉上認真的神情。
他活了二十四個年頭,沒有人對他這麽說過,事實上除了她,再也沒人敢這麽說了吧?李海青這沒沒無聞的小畫師,竟然說要陪他?
她以為這樣他就會感動,而後免她不死嗎?
「好,我就讓你陪吧。」他倒要看看她能為他做到什麽地步,甚至是為他犧牲自己到怎樣的程度。
他可不信這世上有人能對一個會威脅自己性命、且談不上認識多深的人付出多少。
而且,他不以為方才那番話是李海青的真心話,說不準又是皇上的計畫之一吧……皇上實在痛恨他太深了。
他撫唇諷笑,始終沒發覺李海青臉上那副極認真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