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非花樓的酒席(三)

第一章:非花樓的酒席(三)

商世英是自己找到鄧鐘的,鄧鍾起先並不知道。

那天傍晚時分,鏢車進入洛陽城,沿着寬敞的石板路直抵城北。主人便在府第內設宴款待,正當酒酣耳熱,鄧鍾聽得管家高唱一聲:“商世英商老英雄到。”熱鬧的府第頓時安靜,一群人湧入大門,簇擁着一位白如銀,長髯及胸的老人。主人趕忙起身,迎入上座。曹、李兩鏢頭走南闖北,閱歷最富,知道商世英的名字在洛陽一帶頗為響亮。

一番寒暄過後,商世英便徑直走到鄧鍾前面,親熱地道:“就是這位小兄弟吧?”

李鏢頭及時道:“正是我家鄧鍾兄弟。”

商世英頷道:“我見鄧兄弟就是眼熟。風威鏢局不僅故己多,人脈廣,更有鄧兄弟這樣的高手護着,走鏢就當是過場子。‘冀中三煞’自出道以來,一路走的是順風船,也最看不慣人家順風順水,商某也犯不着替這等人說好話,他們諒不至於做出打家劫財這種下三爛的勾當,給人家一個難堪才是真。孰知有鄧兄弟在,一跌跤就慘不忍睹一跌到家。商某也是使刀的人,敗在自己最擅長的刀下,當真是輸了個精光。”

李鏢頭頗感僥倖地道:“老英雄這麼說,路上只是一場虛驚。兄弟們出來混口飯吃,原是要大家多方照應。”

商世英道:“正因為‘冀中三煞’不是下三懶的貨色,鄧兄弟這一戰才見得真本事。這些年,江湖上不見大的動作,‘冀中三煞’是存心要搞出動靜來的,仗着一身好功夫,處處與人為難,這番教訓,夠他一輩子受用。鄧兄弟的刀法,外面傳的神乎其技,不讓老夫開開眼界,商某人死不瞑目。”

鄒漸聽到這裏,替他開脫道:“做鏢頭,先要學會應酬,四面八方都要照顧到。為難的事,權衡一下,能過去就過去,不能過去就過過場子。”

這些都是曹鏢頭的原話,鄧鍾今晚上聽來,已是明白如月,領會得尤為深刻。“徒兒在院子裏,老實不情願地舞了三刀,差點兒砸了那場子。”

商世英並不在意:“這幾招刀法詭譎奇險,兇猛狠辣中偏又隱含忍讓之意,實是刀法中的上乘之作。不知令師是誰?”

鄧鍾如實告知。

商世英嘆道:“原來是不出世的高人。”

聽到人家如此稱許自己的夫君,趙氏打心眼裏高興,深情地看着鄒漸,鄒漸轉過頭,目光投向牆外的夜空,他什麼也沒想,也就什麼也沒看見。

趙氏招呼小紅給大家斟滿酒。

商世英右手一抬,身後的弟子雙手奉上一個青色印花包裹,大廳上眾人都擠攏了看。商世英右手摁在包裹上,神情肅然,道:“老夫有個陋習,專愛收集各家各派的刀法圖笈,或誘以重金,或互換招數,也曾趁人不備,竊為己有,甚至毫不客氣當面豪奪。朋友們罵我‘傖夫’,叨在知愛。老夫熟知的刀法之多,當世不作第二人想。今晚看了鄧兄弟的刀法,才知道自己索得的不過是牛溲馬勃。這輩子算是白忙活了。你看此刀,”右手在包裹上輕拍兩下,“此刀五十年前,乃是一代大俠方近月的隨身之物。商某仰慕前人,十年前方以重金購得此物,一直不曾拿來示人。唉,誰叫老夫積習難改,有那麼好的刀法,便是拿命也要換了,又何惜此刀。但現在老夫改變了主意,鄧兄弟的刀法如同天外仙樂,任何企圖都是褻瀆,老夫怎敢冒昧。”

趙氏挨近去,輕輕挨着鄒漸的身子。

鄒漸已對手中的刀生了興趣:“這不可能是方近月的佩刀。聽我父親說,方大俠的功夫走的是輕靈一路,所用之物應該比此刀稍輕。”

趙氏莞爾道:“不過是集市上小販慣用的伎倆,抬了個地方出來,買個好價錢。”

鄒漸道:“我只是猜測,或者兩刀有相似之處。但這無礙此刀的貴重。”

商世英從弟子手裏接過包裹,認真地道:“鄧兄弟的這一路刀法當有一個響亮的名字?”

鄧鍾道:“蕭疏刀法。”他已經喝了不少酒,這時候偏偏酒癮上來,“鄧鍾說話不知輕重,得罪的地方,還望見諒,我敬商老英雄一杯。”

趙氏笑出聲來:“咱們鍾兒也能說會道了。”

鄧鍾道:“徒兒說不得謊。”

“是啊。”鄒漸道,“‘蕭疏刀法’,世上哪來的‘蕭疏刀法’。刀刀雄勁,招招狠辣,淵停岳峙,起如潮水,於蕭疏兩字可是毫不沾邊。嘿嘿,這兩字出自唐人孟郊的詩‘榆柳蕭疏樓閣閑,月白直見嵩山雪’,說的是我自個兒襟懷。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有些話你得學着說。”一手輕輕摩挲着趙氏的背,一手舉杯,“咱們幹了這一杯。你師父那些話,只要你師母愛聽,這杯酒愛聽,就成了道理錯不了了。”

酒是女兒紅,多年陳釀。鄧鍾一抹嘴唇,道:“師父,徒兒不能再貪杯啦?”

趙氏看着鄒漸,道:“師父既捨得拿出這三隻古瓷杯,不喝上十杯八杯如何盡興,外面的事,師母愛聽。”

可是商世英手中的杯子實在尋常,他將杯底一照,瞥了主人一眼:“酒是好酒,這玩意兒不行,敗壞了興緻。”隨即向鄧鍾笑道,“‘蕭疏刀法’?久仰,久仰了,這就更有緣法,我這刀有個名字,啥名字,蕭疏刀。哈哈哈。”

主人率先鼓起掌來,一套名貴的酒具從庫房裏搬了上來。揭去紅綢罩頭,商世英挑了兩隻檀木杯子,道:“商某也要回敬你一杯。”

鄧鍾從沒見過這陣勢,迷迷糊糊地跟着舉杯。

只聽商世英道:“這就是說,今日這番機緣,當初鑄刀之時就定下了,商某有個想法,說出來不怕鄧兄弟笑話。”

李鏢頭站在一旁,就是怕鄧鍾犯糊塗時能有個照應。聽了這話暗叫不好,卻也找不到話頭搪塞,老頭子貪得無厭,他看中的東西,巧取豪奪無所不用跡近無賴,應付不周,無端埋下禍根,回頭看老頭子剛出場便替“冀中三煞”說的那一番好話,李鏢頭額頭冷汗直冒。

趙氏不以為然:“李鏢頭那個想法,曹鏢頭也有。鏢局裏的人小心慣了,也無可厚非,只是鍾兒學不到他們的玲瓏滑頭,我看也不必,學你師父的,不亢不卑,以誠待人。商世英要拿刀換你的招數,那也早說了,不用拐那麼一大彎。他那想法肯定是別有意味。”

“師母說的是。”鄧鍾紅着臉道。當時他何曾沒有那樣的想法,商世英那一說,象一瓢冷風把他吹清醒了。

這在旁人就很難理解。鄒漸幽幽地道:“‘對棋陪謝傅,把劍覓徐君’,這是古風。燕趙一帶的人,做事離不開一個‘義’字。”

“但是商老英雄還是讓我為難了。”鄧鍾道。

商世英道:“我與鄧兄弟結拜為忘年兄弟,如何?”

眾人如釋重負。

主人壓根兒沒想到,愕然之餘,竟也過來撮合。

曹、李兩鏢頭更是歡天喜地,兩人做主,就在這前廳,當著眾人的面,設案焚香,歃血為盟,一切安排周到。

鄧鍾稀里糊塗與人拜了兄弟,商世英的話卻清晰地傳入耳朵。

“兄弟,這把刀就是老哥哥的見面禮。而今,放眼天下,也只有我家兄弟配得上做此刀的新主人,物盡其用,方可稱之為寶。日後老哥哥還得靠兄弟你罩着呢。”

“師父,”鄧鍾道,“徒兒不知此刀貴重,要不,說什麼也不要。”

鄒漸道:“人家誠心與你,你推不掉。你現在仍然稱他為‘商老英雄’,在你心裏,你可還沒有接受那位老哥哥。這種事日後還會有,白道黑道,說得上話,就是朋友,就是兄弟。”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

鄧鍾道:“徒兒記住了。”

趙氏眼角露出笑,盯着鄒漸道:“徐總鏢頭每過來一次,你那書生氣就少一分。”

一片落葉飄進了亭子,幾個人都聽到了葉子滑走的聲音。趙氏夾了一塊東坡肉,放到鄧鍾碗裏,這是他最愛吃的。爾後向鄒漸道:“老爺,你說過,黑道中人根本看不起鏢局的人,卻很顧忌鏢局的朋友,鍾兒在這條道上是小有名聲,背後有商老頭給撐着,日後走鏢就穩當得多。”

鄒漸指着桌子角上的寶刀,臉上難得露出了狡黠的笑:“說它是蕭疏刀,那是商老頭急中生智,糊弄年輕人,寶刀自有它的名字,他不說,咱們不必考究,現在換了主人,就給它取個新名。”

鄧鍾喃喃道:“這刀應該是師父的。”

“這可不是一般的刀,擁有它就要名正言順。”鄒漸笑道。見鄧鍾還想說什麼,便擺手示意,自己陷入有趣的思考中,一時又想不到一個合適的名字。

趙氏抿嘴一笑,道:“要讓你這腦子靜一靜,老實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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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裂靈魂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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