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非花樓的酒席(一)

第一章:非花樓的酒席(一)

非花樓這兩年名聲漸起,象流言一樣不可遏止。鄒漸頗感煩惱。

江水在非花樓外繞過一個大圈,水勢漸趨平緩,從江對面的山上往下望,非花樓正如一把紙扇,向著江中徐徐打開,樓房疏落有致,樹木掩映,背後山勢如削,順手推出花窗,“呀”的一聲,遠地里鋪展開一幅宋人范寬的山水,一派安詳。過路人的目光就會落到臨近河邊的那間別緻的亭閣。亭子上下兩層,角檐挑得很開,既穩重又大氣,站在亭子間,深秋的穹窿下,江水如練,那就不免有一分感傷,如煙似霧的感傷,自是輕鬆賞秋的人們所不可或少的。這一份妙悟,也正是莊院的主人引以為得意的地方。

“老爺,斜白山莊又來人了,客人還帶着一件字畫來。”

亭子裏的酒桌終於安排停當,鄒漸便負着手往河邊去;沿亭子背後的小路下坡,出院牆的小門便可直到河邊。聽到夫人趙氏的話,鄒漸停住腳。

“人呢?”

“在客廳里等着呢。”看到鄒漸往回走,趙氏補了一句:“你那脾性,早讓人給摸透了。”

鄒漸回頭笑道:“我倒要看看是誰的字畫。”

來人遠遠看到鄒漸過來,便起身相迎:“鄒兄,還認得裴某否?”

鄒漸笑道:“有兩種人鄒某是忘不了的。一種是象鄒某一樣嘯傲山林的,一種就象六莊主一樣令人討厭的。初次見面時,天氣還是頗冷,一轉眼間,天氣又已經轉涼,六莊主真會挑日子,只是這樣的日子,雄風拂檻,霜葉向晚,實在是一年當中最愜意時刻,鄒某可不會挑這樣的日子出行。六莊主請坐。”

裴逸舉止洒脫,一如其名,在斜白山莊九位莊主中排行老六。隨即笑道:“草書無法,誰知道咱倆最後能否成為好朋友?裴某今天就帶來了一幅懷素的草書《臨日貼》,還請鄒兄說上幾句。”說著便在几上展開懷素藏本。

鄒漸的眼睛頓時一亮,好一會方道:“瘦不露骨,確是真品。”

裴逸已在紫檀椅上坐着,喝了一口雨前茶,眼角打量着鄒漸道:“鄒兄喜歡,裴某願以此貼相送。何日出遊,順路便來我庄中喝茶,我斜白山莊的茶雖不見得比你非花樓的茶好,然一邊品着香茗,一邊賞着五藏樓上藏品,與此刻心情不可同日而語。”

五藏樓在江南一帶名聲響亮,斜白山莊前莊主韓曾水一生潛心收藏字畫,遂起一座高樓,將他尤為心儀的五件珍品收藏其中。當年唐斷雪硬闖斜白山莊,為的就是一睹藏品真顏,珍稀如懷素的《臨日貼》亦可以隨便與人,樓內藏品之稀罕自然令人覬覦,那事件在武林中傳得沸沸揚揚。鄒漸卻道:“說來說去,還是去你斜白山莊。鄒某半年前已經說過,我說到底不過是一介書生,窗外的事,於我何干。你將帖子收起,咱們品物說話,說的是屋子內的事,我還當你是朋友。”

裴逸似乎料到這番話,臉上笑意不減,“我在過來的路上,聽說鄒兄的高徒已做了風威鏢局的鏢頭。”

鄒漸坐下道:“鏢行是時下最歷練人的行業。是鄒某的主意。”

裴逸道:“上一回我就說過,鄧世兄面冷心不冷,終非池中之物。風威鏢局不過杭州灣里的一隻小船,稍息一下則可,長久打算,只怕會讓主人長時間地處於風口浪尖。”

鄒漸道:“是船隻就要遭遇風險,就看舵手如何把握。”

裴逸抬了一下手:“鄒兄心靜如水,如何了解別人用心?我有一分能耐,要做二分的事,我有十分能耐,我就做通天的事。你別以為風威鏢局順風順水,那是它小心在意貼着岸走。徐懷集是怎樣的人,你我十分清楚,依仗着鄧世兄,徐懷集就敢攬海上的生意了。”

鄒漸道:“你太抬舉小徒了。我看在哪都沒有區別。關鍵是”

裴逸道:“鄒兄是裝糊塗了。那終究是一隻小船。”

鄒漸道:“據我所知,十五年前,斜白山莊還沒有風威鏢局現在這等規模。什麼事總有一個積累的過程,誰能料到風威鏢局將來的局面,鄒某倒是樂意慢慢地看着。”

裴逸耐心地道:“有一點鄒兄是否想到,江南這點地盤,已經有了景疏樓、耕煙山莊、盡卷溪和斜白山莊,人家都嫌擁擠了,喘不過氣來了,你再往裏擠,誰給你挪地方呢?還不一腳踏扁了省事。”

鄒漸道:“山野之人,閑來無事,不過愛好空談,六莊主別往心裏去。”

裴逸道:“鄒兄始終拒我於千里,對我斜白山莊是大有成見,斜白山莊樹大招風,江湖上自然是什麼話都有,但對待朋友,我斜白山莊向來是誠意的。”

鄒漸笑道:“鄒某隻是不敢高攀。”

裴逸摸不到他的心思,便道:“聽說鄧世兄今晚回來?”

鄒漸道:“我已備下酒席,為他接風。”毫無挽留之意。

裴逸失望地道:“裴某來得真不是時候。”

鄒漸道:“恕我不能多陪了。”

幾乎是毫不客氣地逐客了,裴逸起身道:“那我就告辭了。我還是那句話,草書無法,誰知道咱倆最後能否成為好朋友?”

談話就這樣結束了。鄒漸送到廳前石階上,望着裴逸出大門而去。回到園子裏,趙氏道:“走了?”

鄒漸道:“倒是給我攆走了。”

趙氏道:“只是讓你過去看看?”

鄒漸道:“這些人的心思,我還能看不出來。”

趙氏展顏一笑,道:“你倒變得利索了。”

鄒漸道:“可不能把咱們的正經事兒給耽擱了。”

趙氏道:“剛才我看你往河邊去,你是耐不住性子了。鍾兒就在路上,你急,孩子會更急。”

“是嗎?”。只聽夫人道:“人家做師父的,急在心裏,面子顧得周全,一本正經地坐在紫檀椅上,等着徒弟過來叩拜。哪有你這猴性,來來回回地晃,幾句唐詩是鎮不住這性子了。”

鄒漸便笑了。拍拍微微福的肚子:“孩子會有出息,不比他師父,過足了清靜日子,不長學問,只長了個肚子。拿夫人的話說,就當是別開生面。”兩人說著,早忘了客人過來一事,鄒漸抬頭望見遠山,遠山早被暮色描成了一道輪廓。園子裏的夜晚來得早,趙氏吩咐隨身丫鬟小紅,是該點燈的時候了。

院落里頓時燈火通明,幾乎照得見往來的腳步聲。趙氏走近去,右手輕輕挽住鄒漸的臂膀。涼風起來了,落葉簌簌,本來空闊的園子,被燈火堆積的影子擠得狹小了,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亭子的題匾上,題匾上“未見”二字,天真率意,深得米芾神韻。

“爺爺是過來人,當年他老人家的名字在江湖上是何等響亮,到頭來看破紛擾,輾轉此地尋求安寧。這‘未見’兩字,我猜想就是不見的意思。繞過了外面江湖的風浪,未嘗不是一種福分。”

鄒漸不以為然:“夫人你看,咱們園子裏的池木花石,哪一件不是整得草率慌張,絲毫不見退隱人虛窗留月的閒情逸緻,好像就是障眼的擺設,可見在他老人家當時也不過將自己當作是居停主人。不瞞夫人你說,前天聽到鍾兒的好消息,我心裏竟然也鬧得慌。”

“你常跟我誇,這孩子天生異稟。來日得了你一身功夫,真能做下幾件大事情出來,還怕沒人知道你鄒漸的大名。這也是你鄒家的榮耀。”

“所以我覺得今晚是時候了。”趙氏聽說,臉上漾着笑,鬆開手往回走,鄒漸跟着道,“我的心思瞞不過夫人。風威鏢局這些年在中原積聚了不小的名聲,將來會有他獨當一面的機會。哦,來了。”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順着河道傳了過來。

鄒漸道:“夫人,這馬蹄聲多好聽。”夫婦倆相視一笑,雙雙迎到大門外。

黑暗中鞭子“啪”的一聲響,一匹高大白馬急衝過來,一受羈勒,立時停下。鄒漸暗贊:“這孩子出去不過三個月,騎術可是進境不少。”

來的正是他的徒弟鄧鍾。鄧鍾背着包裹,飛身下馬,跪拜道:“師父,師娘。”一身窄衣結束,風塵僕僕,顯然趕得匆忙。

“鍾兒,快起來。讓師娘看看你。”鄧鐘被趙氏抓住了手,臉上竟露出靦腆的笑,趙氏拿絲帕拭去他額頭汗水,笑道,“老爺,你看鐘兒瘦了沒有?”

鄒漸大聲道:“沒瘦,是長大了。鄒福,把馬牽後面去。”老僕人八十多歲了,須皓白,從兩人背後走出,一邊答應着。鄧鍾道:“太爺爺,這回你又輸了。”鄒漸夫婦一愣,鄒福甩着白須:“輸了可不好,明天跟你太爺爺好好聊聊。”過去牽了馬,繞着牆根往後院去。

趙氏看着鄧鐘的臉,道:“瘦是沒瘦,就是黑了許多。先去換了衣服,你師父整治了一桌酒席,要給你接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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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裂靈魂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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