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夏季晝長夜短,時近傍晚,天色還透着淡淡的光。

台北街頭。聶鳴鋒沉默地靠着車門,側首凝望放下車窗的車內,那張略顯憔悴的臉。她像個孩子,哭累了,雙眼紅腫,靠着椅背睡著了。

在此之前,他從不知道,光看着一個人哭泣,居然也能這麼令人難受。

想到剛才,她不是安安靜靜地流淚,也不是自制地輕輕嗚咽,而是像個受傷的孩子那樣失聲痛哭,他胸口不禁又是一陣抽緊。

“唉……”耙耙頭髮,他自嘲一笑,生平第一次感覺自己如此無能,居然完全使不上力,只能傾聽她的傷心,守着她流淚,說不出有力的安慰。

這時,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他走到行人路旁一棵樹下,站在可以清楚觀望車內情況的位置,掏出手機,來電顯示是小虎,他按鍵接聽。

“團長,大事不好了!我們……那個……維尼她……維尼她……”

“她跟我在一起。”打斷他的滿腔惶恐。

“什麼?”小虎驚愕。“你是說,維尼她……”還有點愣愣的。

“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們不用擔心,可以先各自回去。”

“不行啊!代志可大條的,驢子她……驢子她……”語氣悲慟。

聶鳴鋒皺眉,嚴聲命令:“說清楚。”

“驢子她打擊太大,眼神空洞,表情獃滯,靈魂出竅……她這次不是當機,是斷電停機啊!慘了啦!怎麼會這樣,都是我的錯,為什麼要叫她選蛋糕——”

“安靜。”真沒辦法,就幫這傻小子一把吧。“我現在要說的話很重要,注意聽着。你,快到驢子那,什麼都別管,只管用力抱緊她,聽懂沒?”

“啊?這……這是為什麼?”

還沒得到答案,在旁有人插問:“怎樣,團長說什麼?”

“團長不曉得為什麼,叫我去抱住驢子……”用非常疑惑的聲音複述。

“噗……咳嗯,笨,那是為了通電啦!救人如救火,還磨蹭什麼!”

“可是……”

“天哪!不好了,快來啊小虎!驢子她沒氣了!”遠遠傳來一聲驚呼。

“獃頭虎你還杵着幹嘛,快來嘴對嘴過陽氣給她,過了奈河橋就沒救了!”

乒呤乓啷,電話那端,一陣兵荒馬亂,然後通話結束。

聶鳴鋒啞然失笑,看樣子,那邊是不用自己雞婆費心了。他雙手插口袋,站在原地吹風想心事,直到見到車內的人動了動,她醒了?他快步上前。

她睜開眼,一時有點恍惚,不知身在何處;很快地記憶迴流,她霍地坐直身,怔望佇立窗邊的他。“我……睡著了?”開口才發現喉嚨乾澀沙啞。

他繞回駕駛座,開門坐入車內,從後座撈來剛才去旁邊便利商店買的寶礦力水得,扭開瓶蓋遞給她。“口渴嗎?要不要喝點飲料?”

她接過,口乾舌燥,很快喝完,補充被揮霍的水分。

“感覺好點沒?”

“嗯……”她放下空瓶,模糊地低應一聲。

被悲傷灼燒過的雙眼提醒她,自己是怎樣毫不節制地在他面前哭得凄慘,目前她卻沒有心思尷尬。爆發大哭一場后,感覺雖然好過許多,然而長久以來的鬱結,畢竟無法一時半刻就完全鬆開。

她頭垂得低低的,雙手在腿上不覺握緊,微縮着肩膀;這是第一次,他看到她如此脆弱又無助的一面,使他胸腔緊繃。

方才她的眼淚全落到了他心坎上,那麼沉重,拖着他的心往下無底般的墜落、墜落,那速度太過劇烈,讓他幾乎不能呼吸……

結果,在意識到之前,他不由自主伸長了手臂,溫柔且有力地,擁抱了她。

“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低沉的聲音,具有讓心融化的魔力,因此神奇的事發生了——她心中忽然升起好幾個太陽,蒸發所有黑暗,以驚人的效率,將憂傷一網打盡。

剛退潮的眼眶,好像又微微泛濕了,這次是出於滿出來的感動。

他的懷抱真可靠,他的體溫極暖和,他的味道太好聞,從他身上只感到純凈的安慰,沒有一絲佔便宜的意味,反而是她貪戀地不想離開,甚至帶點傻氣地想,如果流淚可以換得他安慰的擁抱,那當個愛哭鬼也不錯啊。

老天,該怎麼辦呢?她不得不承認,自己非常非常喜歡這個男人。

感到她的情緒漸趨平穩,他內心這才如釋重負。

由上向下望着她的發旋,他想,如果他們的相遇,真是好友冥冥中的牽引,那用意也許就是要他在這關鍵時刻,代為撫平這天人永隔帶來的傷痛吧。一想到若非如此,此刻她可能在獨自飲泣,他胸口就糾得死緊,多麼慶幸自己在這裏。

從沒像這樣心疼一個人哪,他不曉得該怎麼形容這種心情。

希望她的人生,沒有煩惱,沒有痛苦,沒有悲傷,只有快樂和歡笑。

希望她幸福。

因為這些想法是如此理所當然,他忘了問自己:

這打從心底的憐惜,真的只是出於對故友妹妹的關愛嗎?

還是,有沒有可能……是出於男人對女人的愛情?

不曉得是不是聶鳴鋒跟團員們說了什麼,那件事的後續沒人追問,大家的態度與往常無異,他也絕口不提,彷彿集體失憶……只她一人刻骨銘心。

跟着,丁薇霓順利自大學畢業,經由原先打工的成衣設計公司的前輩引薦,得到一份助理的短聘工作。老闆是位自紐約返台的國際知名服裝設計師。說是助理,其實就像跟班兼打雜,工作量不小,能去舞團的空檔明顯變少。

以前除了常去舞團,喬得上時間,她還會跟聶鳴鋒一起去觀賞其他舞團的公演,但現在別說是一起看舞了,有時連輕風舞團的演出也無暇參與。

“維尼,你今天會來看我們在藝洞的演出吧?你好久沒出現了說,講好的,這次一定要來啊。”怕她忙人多忘事,小虎特地來電提醒她。

“我會跟團長一起過去。”正好他到附近辦事,她搭便車。

“對厚,都忘了團長要去找你,那太好啦!”小虎興奮道。

瞥見等待的人正走來,她說:“團長來了,我要走了。”

“好好好,等下見。”通話結束。

聶鳴鋒走到她面前,對她微笑。“這麼早到,等很久了?”

她穿荷葉邊小洋裝,合身的剪裁,襯出柔美的腰線,外穿短外套罩衫,臉上化了淡妝,嫵媚的模樣,讓他心頭一跳。

她今天很美……

“剛到而已。”她摸摸發尾,努力讓自己分心,免得不小心直盯着他瞧,因而錯過了那雙黑眸里不覺流露的欣賞。

“走吧,車停在附近,大概走十幾分鐘就到了。”他領路向前走。

她跟在他身邊,不禁暗嘆。都半個多月沒見了吧?他還是一樣神采奕奕,完全不受影響,不像沒用的她,只是面對他的一個微笑,就呼吸困難。

“打工還是很忙嗎?”他跟她閑話家常。

“昨天開始呂姐病了,我也跟着暫時休假。”呂姐是她的老闆。

“哦?”他抬高一邊眉。“‘超級鐵金鋼’也會生病?”

咦?“你怎麼曉得她有這個稱號?”她詫笑。

“你跟我說過的,不記得了?”

“有嗎?”她仔細思索后,橫他一眼。“才沒有,你誆我。”

“怎麼可以這麼篤定?”不贊同的眼神,指責她不可胡亂誣賴人。

“絕對沒有。我記性好得很。”尤其是跟他說過的話,一句也不會忘……

“我知道,所以故意考考你。”狡猾地見風轉舵。

她斜睨他,不吃這套,苦苦相逼:“到底是從哪聽來的?快說。”

好吧,他笑着招了。“雜誌專訪上寫的。她有次參與一出大型歌劇的製作,一人包辦四十幾件服裝,從設計到交件只花了短短一周,忙得連覺也沒得睡,還能隨時精力充沛;就是從那時起,她被朋友那樣戲稱——我說的對不對?”

“嗯,你的記性也不錯。”她笑了起來,憶起呂姐跟自己提到那段風光事迹時,還得意洋洋地說:

“敢瞧不起東方人?看我嚇掉那些臭老外的藍眼珠!”

他瞅着她的笑,這才發覺,這陣子,每次走出辦公室,見到空蕩蕩的沙發時,心裏那股虛浮感覺,原來是出於想念。

說的也是。要不是因為想念,那時怎會沒事去查雜誌,想多接觸她的新工作?他為自己的後知後覺感到好笑。

她這麼忙碌的日子,會持續到何時為止?突然想在心裏有個底,不然總感覺有點不踏實。“那位呂姐這次回來,打算在台灣待到什麼時候?”

“應該不會再待多久。她是思鄉病犯,想回祖國度個長假,所以順勢答應母校的邀請,回來擔任短聘講師,但紐約那裏還有工作在等她。”

呂姐為人爽朗沒架子,是位樂於提攜晚進的長輩,而且專長劇場服裝設計,正是她最感興趣的領域;想到這可貴的學習機會時限緊迫,不禁有點惆悵。

“放假休息一下也好,連鐵金鋼都垮了,你可別跟着病了。”

呵,他是在關心她嗎?被他話里的含意烘得心頭暖洋洋的,她仰起下巴,表現出自信滿滿。“放心吧,在惡魔團長手下待過,到哪都遊刃有餘。”

“你的語氣卻嫌不夠感恩。”他劍眉倒豎,沒過幾秒,自己先笑出來。

兩人就這樣並肩走在街上,說說笑笑,氣氛融洽。

他沒有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牽引她一起,散步般的走。

台北街頭,車輛呼嘯而過,塵囂紛擾,街景雜亂,毫無景緻可言,奇怪的是,他卻如在勝地漫遊,滿心溫柔喜樂,不在意有沒有盡頭。

“最近我去算命,大師告訴我,我的姻緣就快發生咯!”

距演出還有段時間,氣氛尚顯輕鬆,大夥聚在一起打屁,談及近況,小虎如此說道。

“是嗎?大師是怎麼說的?”有人發問。

“哼哼……”小虎雙手叉腰,得意得鼻子都快伸長。“根據大師的說法嘛,我的姻緣將非常之美滿,命定的伴侶會是個與我無敵速配之人。”

“你沒回答問題嘛。我們想知道的,是時間?地點?三圍?”

“最後一點去死,前面兩點嘛,呵呵,也許等下的聯誼就會遇見咯。”

“……你說什麼?你又要去聯誼?!”頓時滿堂驚愕。

“是啊。唉,像我這種在家工作的,沒有人事環境當邂逅的溫床,只能自己製造機會啦。我已經決定,從現在起要狂聯誼,直到找到真命天女為止。”

咻……忽有一股寒意自背後掃過,一回頭,卻啥也沒有。“咦!剛剛……”小虎咽咽口水,心口撲撲跳,驚疑不定。“剛剛是不是、有什麼東西飄過……”

“對。”怨靈驢子。

唉……怎麼會有這種少根筋的獃子?枉費他們上次強押他去男女授受很親,他裝傻不負責就算了,還想外出尋歡?!不可原諒!

“他奶奶個虎,你實在呆到惡爛!給我袋子,我快吐了!”有人直接唾棄。

莫名其妙受辱,小虎憤慨。“喂!你們是怎麼回事……”

“這是怎麼回事?”不遠處,壓過他氣勢的,是聶鳴鋒嚴厲的聲音。

出事了?眾人心頭一凜,馬上站起來,往前方聚集。

聶鳴鋒正在詢問負責的工作人員:“場地上為什麼會是鋪地毯?”

丁薇霓站在他對面不遠,很少見到他這樣臉色嚴峻、目光銳利,不帶一絲笑意的嘴顯得威嚴無情,渾身散發令人不敢妄動的壓迫感。

“我們團上的行政上個月聯絡你們時,明確要求要鋪黑膠地板,前幾天也有再次致電做最後確認,為什麼現在還會出這種狀況?”

“那、那時是另一個人接的電話,她沒轉告我……”被他的疾言厲色嚇到,助理小妹惶恐地低下頭,臉色發白,說話不禁囁嚅。

“那是你們單位內部沒做好溝通,沒理由讓我們承擔後果。地毯非常危險,可能害舞者扭傷,這一點,當初不是特地跟你們做過說明?”

“對、對不起……”她無措地眼泛淚光。“能不能拜託你們將就一下?”

“將就一下?”黑眸里閃過一絲火光。“小姐,我們跟藝洞合作好幾次,還是第一次發生這種事,我倒想請問一句——你懂不懂得尊重專業?”

眼看團長咄咄逼人,都快把人家年輕女生弄哭了,小虎於心不忍。

“團長,不然把地毯抽掉,我們直接在水泥地上穿鞋表演,這樣可以嗎?”雖說穿的鞋子跟原定舞服不相襯,免不了會破壞造型,可也別無它法了嘛。

“就算是水泥地,也有可能滑地擦傷。”聶鳴鋒對那小妹冷冷道:“你去告訴上頭的人,沒有黑膠地板,今天我們的節目只好開天窗。”

小妹含淚離開,眾人一時都不知說什麼好,凝重氣氛下,丁薇霓從提袋中取出手機撥打,引來好奇發問:“薇霓,你打給誰啊?”

“我老闆人脈廣,我打電話問問她能不能幫上忙。”

喔哦!大夥眼睛一亮,心生一線希望,無奈天不從人願,她很快搖頭。

“打不通。”她切斷通話,該怎麼辦呢?“我再打打看。”

她輕咬指節,微蹙着眉,再次撥出號碼,認真的模樣使聶鳴鋒目光一柔。“遠水救不了近火,不用煩惱了。”

這時,換瑞比從提袋中取出計算機,滴滴答答按起來。

又有人好奇發問:“瑞比,你在幹嘛?”

“預估損失。”瑞比頭也不抬地答。

“唉,損失……這字眼也太黯然、太銷魂了……”

“比較大條的是,這雖然是小型演出,會不會還是會傷到舞團的名聲啊?”

“這部分我也有計算在內。”啪啪啪,給能幹的瑞比拍拍手。

主事的聶鳴鋒倒是好整以暇。“怕什麼?我都不在意了。”

他雙手環胸,目光凜然,不容置疑道:“別的舞團碰上這種事會怎麼做我不管,不過,我絕對不會讓我團里的任何一個舞者,因為設備不足這種蠢事而受傷。”視線四下一瞥,回到對面的丁薇霓身上時,驀地一頓。

他剛才的表現,是不是很嚴酷?但是沒辦法,他實在太火了。

已經打過好幾次電話事先通知確認,為什麼還會出這種紕漏?回想起來,剛剛找上那助理小妹時,她還在邊做事、邊跟男友甜蜜熱線,不用心的工作態度可見一斑。他最痛恨這種馬虎隨便的人,自己不敬業,還要拖累他人。

“團長,你的用意我們都了,不過……下次用不着那麼兇巴巴嘛。”

“對呀,有話好好說嘛,團長最那個了……”見不得女人眼淚的小虎幫腔。

“少廢話。”聶鳴鋒好氣又好笑,警告地睨他們一眼,看向丁薇霓時,心莫名被扯了一下。

她會不會也覺得,他待人苛刻差勁,為人冷酷無情?在工作上,他一向不講情面,卻第一次這樣在意別人的看法,希望她會懂得自己……

這時,彷彿察覺他的注視,丁薇霓忽然抬眸瞧他,對他露出微笑。

那瞬間,他嘴角不禁也勾起,心情輕快起來,隨即感到好笑。嘿,他這是在做什麼?莫非在尋求認同?!太荒謬了,有沒有這麼幼稚。

但是,她是自己的知己——這個念頭,使他愉悅非常。凝視她理解的笑容,不知怎地,覺得她很美很美,會發光似的,緊緊捉住他的眼睛,激發心跳強勁的節奏……

丁薇霓的心跳也很快,她在想,啊,這可惡的男人,為何可以這樣迷惑自己?隨時隨地,他都這麼冷靜果斷,認為是對的,就會貫徹始終,絕不妥協,堅決保護自己的團員,即使關繫着自身的收益,也毫不猶豫。

這樣的他,使她充滿激賞,使她無法不更傾心。

不過,在旁有人可不像她這樣想,小虎嘀咕:“我還是不覺得事情有這麼嚴重……”他伸手展腳,在原地示範起舞。“看!像我這樣跳不也沒——”

話還沒說完,他腳下一滑,砰!重重摔個倒栽蔥。

這聲巨響,嚇了大家一跳,趕忙上前關切:“喂,你沒事吧?!”

“星星,好多星星……”小虎痛到翻白眼,抽氣連連,不用摸都知道頭上絕對腫了個超大包,還有……哦,媽祖,他屁屁好像開花了……

“小虎!你怎麼了?!”一聲驚呼來自後方,眾人回頭一看,是躲起來憂鬱的驢子回來了,她撲到小虎身畔,從沒見他這副垂死樣,驚恐地煞白了臉。

“我不行了……我……我死了……”小虎斷斷續續地虛弱道。

“不……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我也不想活了!”

欸……有必要激動成這樣嗎?小虎一呆。“小姐,我死我的,干你啥事啊?”

“我……我其實、喜歡你很久了……嗚哇——”哭天搶地,好不凄楚。

咦?!

在場眾人面面相覷,跟着嘩然——告白!如假包換的告白!

“安靜。”聶鳴鋒喝止他們。“工作還沒結束。瑞比,你負責指派沒事的人,整理帶來的佈景道具。離演出還有段時間,我去問問主辦單位,看他們到底能不能調到黑膠地板。”轉向小虎,問道:“小虎,你有沒有事?”

小虎愣愣道:“喔……沒事……大概……”摸着頭,慢慢坐直。

“你……你……”驢子瞪大眼,驚愕地看着他起死回生。

“很好。”聶鳴鋒挑高眉。“那你可以回覆別人的告白了。”

“噫呀!”驢子羞極尖叫,臉轟一聲充血,跳起跑走,而小虎……還在愣。

“小虎你痴獃啦,還不快追!”觀眾笑叱。

他這才回魂,猛地跳起。“等……噢!”慘叫一聲,摸着劇痛的屁屁,冒着冷汗,一拐一拐追上,齜牙咧嘴地吼:“喂、你再跑……我真的會死!”

笑聲和歡呼緊接在他們離開后爆發:“好耶!狂歡、狂歡!”

“安靜。”瑞比已取出道具清單,準備調度。“剩下的人跟我走。”推推眼鏡,從左到右環視一遭,冷靜地作確認:“在這之前,還有沒有人要告白的?”

嘩,瑞比也會說笑?!大夥不可思議,又是一陣轟堂大笑。

一樁大好喜事,十足戲劇化,消弭了原本沉重的氣氛。

聶鳴鋒也笑了,視線對上丁薇霓,她同樣顯得愉快,眼裏閃着笑意,亮晃晃的,像是惡作劇拿鏡子折射日光到人臉上的頑童,擾亂他的注意。

他開始覺得自己不太對勁。為何目光離不開她?如果只因很久沒見,胸中這過於熾熱的感受,又該做何解釋?

最離奇的是,他的思緒,一直無法拋開適才所聽到的那句話——

在這之前,還有沒有人要告白的?

那時候,他的眼神,為什麼使自己心跳加速?

那天之後,已隔了段日子,丁薇霓卻仍不時回想起當時發生的事,莫名會臉龐發熱。

那雙深邃黑眸,是不是在吐露什麼重要訊息……唉!怎麼可能。

也許,她只是在羨慕小虎,幻想心儀的人也可以跟自己示愛。

如果換她像驢子一樣告白呢?唉……別傻了,暗戀之所以發生,就是有不敢輕舉妄動的理由,她太過沮喪地明白,他根本沒把自己當成對象看待。

十歲的差距,彷彿遙不可及,她只能暗地下功夫,調整穿着風格,努力讓外表看來成熟點,希望他可以因此正視她,別把她當成一個小妹妹。

無奈他的態度從沒變過,於是她只好想,沒關係,至少她可以隨時去找他,可以享受他的關懷,在舞團的日子也很愉快,沒什麼好不滿足的啊。

只是為什麼,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虛,煎熬她的心、打攪她的夢。昨晚,她甚至因此失眠了……

“薇霓?”耳邊傳來呂姐的聲音,把她從出神中喚醒。

“是。”她連忙應聲。

“你還好嗎?”呂姐關心地打量她。“你好像精神不太好……對不起呀,都忘了你是個女孩子,還一直叫你搬桌子移板凳的。”

“不是,跟這沒關係,是我昨晚沒睡好。”她澄清道。

下午來探呂姐的病,已近復元的呂姐好興緻地給她看自己在病中所做的繡花圖樣,還講到自己前陣子找到一本很棒的繡花圖鑑,一定要給她看看,帶她到書房,卻因地方太亂找不到,最後變成兩個人一起整理房子。

“沒睡好?是不是在煩惱學校功課?你這孩子,老是對自己嚴格,可要記得適可而止,別像我這樣,少壯不保養,老大徒虛弱。”呂姐開自己玩笑。

丁薇霓牽起嘴角,心想,真正對自己嚴格的人,另有其人哪。記起今天還跟他講好會去舞團,她忍不住瞄眼手錶,糟糕,不知不覺都這時間了!

察覺她的動作,呂姐笑道:“等下還有事是不是?好了,快走吧。”

“剩下的,我明天再來整理。”

呂姐原本想說沒關係,但看看這歷經一下午整頓,還只從疑似龍捲風過境變成颱風過境的災情,可真讓人有點傷腦筋,索性道:“那就算是從明天開始恢復上班吧,反正我也好得差不多了,可不能叫你一直做白工。”

“沒關係,不用了。”呂姐向來照顧她,這點小事是她該做的。

“用!怎麼不用?好啦,就這樣,我說了算。”

見她堅持,丁薇霓也不好拒絕,只得說:“謝謝呂姐。”

呂姐送她到門口,望着她穿鞋的模樣,目光變得慈藹。

也不曉得為什麼,就是覺得跟這女孩投緣,初見面就打心裏喜歡,也許是自己一直想要個女兒的緣故吧?又也許是因為,看着她,彷彿看到年輕時的自己——用心上進,刻苦耐勞,就連那不服輸的個性也跟自己很像……

“薇霓。”喚來她的注意,呂姐沉吟道:“我有話跟你說……”

“你來了。”幫丁薇霓開門時,聶鳴鋒眉宇間不覺透出悅色。

一路趕來,她略感疲憊,沒怎麼招呼,先走到沙發上坐下,吁了口氣。

“還好嗎?”他走到她身前,關心地問。“你看起來很累。”

“沒什麼。”她將全副重量靠在椅背上。“只是幫呂姐整理了下屋子。”

“下次不要這麼勉強,累的話,先回去休息。”

“嗯……”她悶應了聲,閉了閉眼,不想說話。

也許她的情況真的不該來吧,不然為什麼連他體貼的話語都讓她反常地覺得好討厭?她其實希望他說,你這麼累,還是來了,我很高興。有段日子不見了,我很想你……

唉,果然太累了啊,她自嘲地扯唇,笑自己居然作起白日夢來。

看她的樣子有氣沒力,他擔心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行。”她坐直,打起精神。“今晚沒有音樂,我會睡不好。”

先前聽他說要整理練舞用的CD,她自告奮勇約好來當幫手,順便要借幾張回去。

見她一臉堅持,他笑道:“好吧,那我們速戰速決。”

動手整理時,他跟她閑聊:“呂姐的病好點沒?”曉得她剛探病回來。

“沒事了。”瞥眼他專註的側臉,想到方才臨走前呂姐說的話,她喉頭驀地緊縮一下,衝口道:“如果……”欲言又止。

“怎麼了?”他回望她,她的樣子像有心事。

“……以前你不是說過,如果你要再次參與演出,會讓我為你設計舞服?那個約定還算不算數?”說完了,才察覺自己問了什麼。

瞧她神態認真,像是有點緊張自己的答案,他嘴角上揚。“當然算數。只要你願意,能幫我設計舞服的人只有你一個。”怎麼忽然問起這個?猜想她在為未來不安,他安撫道:“是不是在想呂姐回去后的事?不用急,工作可以慢慢找。”

“哦……這裏準備要當我的後盾嗎?”她注視他問。

“隨時。”這答案似乎令她滿意,所以他見到她的笑臉,可愛得讓人心動。

他們邊整CD,邊討論裏頭的音樂,他將其中一張拿到音響中播放,她坐到沙發上聆聽,拿着CD殼觀看上面的簡介;他坐在地上幫CD標籤分類,待幾曲播畢,再回頭時,發現她已躺平在沙發上睡着。

起身輕步走到她身前,凝視她的臉,見到她眼下淡淡的黑影,他暗嘆,看來她是累壞了,剛才自己為何失策,不堅持先送她回去休息?

也許他只是……太想念她了。

從下午開始,莫名煩躁的心情,在見到她的那一剎,煙消雲散,他才發現,自己一直在期待她來。

這時,看着她這樣沒有防備的睡臉,他感到有股熱能在體內擴散;這陣子只要一想到她就會這樣,而這次是種簡直要燒起來的感覺。大手忍不住摸上她的臉,柔嫩的觸感教人無法收手,涼涼的呼吸拂在手背上,沒有解熱,那把火反而竄上了腦,燒融理智,他忽地梗住呼吸,不知自己在做什麼……

鈴鈴鈴……突如其來的電話鈴響,使睡夢中的人驚醒睜眼。

怎麼也沒想到,映入眼帘的,會是張近在咫尺的俊臉……什麼?她震住,腦海一片空白。

他……是他?!他怎麼了?為什麼會這麼靠近?

一眨眼,他已退離去接電話,她愣望他的身影,他面色如常,若無其事,跟人講電話的語調也極平穩,方才那僅有一秒的畫面……是夢?

可是、可是……她無法不心跳如擂鼓,無法不去一直回想、一直回想他……他剛剛……是想吻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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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星星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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