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樣說來,還是阿波羅把你們湊在一塊的嘍?”
咖啡店內,經過一番長談,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阿傑嘖嘖稱奇。
吞下口中的咖啡起士蛋糕,他望向對座的聶鳴鋒,摸摸下巴說:“不過總覺得有點難以想像……你會跟一個小你十歲的對象戀愛。”
“你會在意年齡差距?”聶鳴鋒挑眉不信。
“怎麼可能!”阿傑哈哈笑。“別說小十歲,小十三歲的我都有經驗。”
“那還有什麼難以想像的。”
“這個嘛……從我認識你開始,你的全副心思都放在舞蹈上,所以我一直以為,你就算要戀愛,也會找個輕鬆簡單的對象。”阿傑以一副過來人的語氣說:“小女生可愛歸可愛,不過要花心思哄,很難討好。”
“那也不見得。”憶起送花給她時,她開心的模樣,聶鳴鋒唇角微揚,心想,討好她,對他來說,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沒察覺自己的表情有多溫柔,阿傑見了驚奇,哎呀,太教人高興了,雖然遲了這麼久,不過這位老兄的春天也終於來了,可喜可賀!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她,你跟她哥哥是舊識的事?照你們現在這種關係,總不可能瞞一輩子吧。”阿傑問道。
“我知道。”阿傑的出現,是最好的提醒。這時回想起來,他不是沒想過要告訴她,只是一直等不到一個最適當的時機。
知他向來自有分寸,阿傑也不瞎操心,笑道:“老朋友的妹妹嘛,我也希望她幸福。對象是你的話,我可以幫她放一千兩百個心……反而是有點幫你不放心。”搖搖頭,嘆了口氣。“你知道,在這裏,很多老外偏愛東方美眉,稍具姿色都會被搭訕、獻殷勤……你可得小心看緊點哪。”
“你想說什麼?”
見他雙手環胸,斜睨自己,阿傑哈一聲爆笑出來。“別當真、別當真,我開玩笑的!看你好像都不會緊張,想嚇嚇你而已。”
“我看來像是不會緊張嗎?”
“像,怎麼不像?自從有次見識你在上台演出前,還跟人談笑自若,毫不怯場,我就知道,這世上要真有天生不會緊張的人,那肯定是你。”
“胡說八道。”聶鳴鋒好氣又好笑。
好了,現在是怎樣?他懷疑是全世界串通好了,才人人都來刺激他。
如果可以,他不只想看緊她,還想握緊她,到哪也不放……
唉,澀然扯扯唇,他舉杯喝口咖啡,眼裏瞧着對座這位好誇大的老友,心中想到的是——等下跟薇霓碰面時,該怎麼解釋他的身分比較好?
“原來他是你以前在台灣的室友?”
地鐵上,聽完一番避重就輕的說法,丁薇霓的反應頗為驚訝。
聶鳴鋒為此掀眉。“你以為他是誰?”
“我以為他是你以前在這一起學舞的同學。”她回想起阿傑的裝扮,那率性自我的風格,讓她聯想到無拘無束的現代舞。“他看起來像個舞者。”
哦?他聽了更覺有趣。“說說看,你認為舞者看起來該是怎樣的?”
“嗯……”她逐一思索認識的舞者,小虎、驢子和其他人……當然還有他們的頭頭……想着想着,笑了出來。“問我不準……我看到的,很多都是怪咖。”
“什麼?”他佯怒豎眉,抱臂睨她。“當心點,亂說話會有報應——”話還沒說完,忽然間,列車震動一下,然後停住不動。
這意外使他們一怔,很快的,廣播傳來,要乘客稍安勿躁,耐心等候……不是吧?地鐵故障了?紐約地鐵老舊,已逾百年歷史,常出狀況,有經驗的乘客都知道,這一耽擱搞不好兩三小時,紛紛垮下臉來。
她也有點困擾地看着眼前情況。“被你說中……報應來了。”
“有沒有搞錯?”他不可思議。“沒道理連我也算進去吧。”
“你第一次碰上地鐵出問題?”
“那倒不是。幾年前我來紐約,正好就碰過一次。”見她鎮定自若,他微笑問:“你呢?不會那麼倒霉,來紐約沒多久,已經習以為常了吧?”
“我之前也只碰過一次而已。”她頓了頓。“不過那一次……相當難忘。”
“哦?為什麼?”他一臉興味。
她支着下巴,回想道:“那時候,在車上卡了兩個多小時,忽然聽到隔壁一個小朋友大叫一聲:‘我忍不住了!’”
他心頭一凜。“他該不是要……”
“對。”她證實猜測。“他要尿尿。”
“那豈不嚇死人。”他吃驚又好笑。“後來怎麼辦?”
“……我不想回憶。”她眉頭微蹙。
“那換我來說好了。剛好我那次也有碰見怪事,而且絕對比你的更駭人聽聞。”他斂去笑意,變得嚴肅。“當時,我在車上等了幾個鐘頭,打起盹時,突然感到有樣東西從腳邊鑽過……”像在說鬼故事一樣,森然一頓。
“是什麼東西?”她睜大眼問。
“還是別問的好……你不會想知道的。”語氣凝重。
她腦中靈光一閃。“老鼠!是老鼠,對不對?”紐約地鐵是出名的老鼠多。
“老鼠?”他面露詫色。“你的想像力也貧瘠得太可憐了,怎麼會以為是這麼平凡無奇的東西?該要更恐怖、更驚悚、更靈異。”
“到底是不是老鼠?”她狠笑,不讓他轉移話題。
”……我不想回憶。”他眉頭微擰。
賴皮鬼!哼,算了,善良地放他一馬,換她抱臂睨他,只用眼神取笑。
兩人低聲談笑,打發時間,旁人可就沒那麼好興緻了。列車卡在兩站之間,車廂外,景色一片漆黑;車廂內,乘客表情陰暗,尤其是坐他們對面另一對看似情侶的男女,臉比燒焦的鍋底還黑,似在冷戰,一句話也不說……
“我忍不住了!”男人霍地站起,自緊咬的齒縫中迸出一句。
發生什麼事了?旁人奇怪地對他投以注目,聶鳴鋒和丁薇霓則面面相覷,心中驚訝……這台詞好熟,不是才剛聽過?難道這麼巧,又碰到有人憋不住尿?!
只聽他說:“今天的餐廳訂位肯定泡湯了,但有件事,我實在無法忍到明天再說。”撲通一聲,他忽在女友面前單膝跪下,高聲請求:“請你嫁給我!”
這急轉直下的發展,教人目瞪口呆,空氣凍結三點五秒,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被求婚的女人,只見她——像被火燒屁股一樣跳了起來。
“現在、在這裏……求婚?!”佳人臉上既無喜色,亦無激情,面色紅一陣白一陣,又羞又氣地拔高聲音:“你瘋了嗎?!有這麼多人在看!”
這位仁兄的確太不上道,明知女友怕羞,沒法忍到明天,就不會忍到下車再說?搞成現在這樣,擺明教旁人尷尬嘛。
在場觀眾暗自嘀咕,幸好都很識相,有人凝目研究起窗檻上有幾粒灰塵,有人側首欣賞起窗外景色有多暗無天日……
聶鳴鋒瞥向身邊的人,好個丁薇霓,早已不慌不忙拿出隨身聽,開始聽起音樂,置身事外得徹底,連只耳機都沒留給他,相當過分。
他用眼神譴責她無情無義,她比個手勢,要他放心,用嘴型無聲說“幫你想好了”,然後拿起身旁外套,呼一聲,俐落地罩到他頭上。
哦,原來如此……要他蒙頭裝睡是嗎?
他從外套中露出半邊臉,微笑着無聲回道:你真貼心。
在她笑時,他眸中黠光一閃,驀地掀起外套,將她也兜頭罩住。
沒想到他會這樣做,她愣了幾秒,隨即想到,從外頭看來,他們的樣子會有多詭異,呃……頓時不太自在。
而聶鳴鋒想到的,卻是那一次,在風衣圍起的世界裏,他們如何熱吻……情不自禁,他貼近她,在溫軟唇上輕輕一吻。
有如被放了把火,小小空間變燠熱了,相抵的肩膀,偎熨親匿溫度……外頭髮生什麼事,不關心了,像偷偷躲在漆黑床底下玩的孩子,眼睛對着眼睛笑。
在紐約,地鐵故障不稀奇,但目睹有人在車廂中求婚,這肯定難得一見。他笑想,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天的奇遇,也不會忘記,這一刻的她,是如此令他心動……在暗中凝視她,發熱的胸口有東西在蠢動,那是什麼衝動?
同樣的微弱光線下,她看見他的眼睛在說話,那就像小飛俠身邊的小仙女說的語言,叮叮噹噹、叮叮噹噹……銀鈴般可愛,聽不懂,卻迷人。
到底他想說些什麼呢?她迷惘着,始終沒有猜到答案。
也許,那時候……他也想開口跟她求婚。
第五大道上的第凡內總店,珠光寶氣,電影《第凡內早餐》中,柯德莉·夏萍酷愛站在這間店外吃早餐,夢想有朝一日能躋身上流社會。此時此刻,有個男人佇足店外玻璃櫥窗前,想到的,卻是這樣浪漫的念頭……
突然,他的手機發出提示鈴聲,是丁薇霓發來簡訊,通知說要出發。今天他們要去百老匯看音樂劇,在那之前各有要事,所以約在那邊的麥當勞會合。
照計畫去看了《美女與野獸》,散場后,他們熱烈討論。
他說:“群舞的部分很熱鬧……”
她說:“服裝設計很出色……”
他們說:“下次如要設計這樣的作品……我們可以……”然後一起笑着叫好。
她興奮地告訴他自己的其它發現。“裏面有些戲服,看起來笨重,卻不會影響演員的肢體動作,還可以跳舞,很有參考價值……”
說到後來,她不覺陷入沉思,他也不出言打斷,只見她垂下眼眸,微咬下唇,那是她思考時慣有的小動作。
他笑意盎然。真喜歡像這樣,看着她認真時的表情,糟糕的是,他發現,還沒分別,自己已開始感到思念……
天色暗了,路燈亮起,她回過神來,目光掉向他,這才注意到他手拎的袋子,她露出意外的表情,噗哧一笑。“原來你之前是去‘迪士尼世界’?”
第五大道是觀光客樂園,名牌店林立,他說要去買東西,她還以為是什麼,想不到是去光臨那孩子的夢想店。
他聳聳肩。“小虎那小子,死求活求,非要我幫他到那買只跳跳虎玩偶。”
她笑道:“團長真辛苦,還得幫團員帶紀念品回去。”
回去,這感傷的字眼被說出口,兩人皆是一怔,彷彿放暑假的孩子,興高采烈時,不小心提到了開學日,好心情低落幾分,氣氛忽然沉默了。
直到一陣寒風刮面,吹回各自的心神,她縮縮脖子,還沒感到受凍,就被人攬近溫暖的身畔,他的聲音在耳邊說:“走吧。”
看着他為自己擋風的模樣,驀地有種難言的溫柔,盈滿她胸臆。
其實又有什麼好憂愁的呢?因為他是為了自己來到這裏,才有了這場離別。理解這個事實后,她所得到的幸福能量,絕對足以應付將來的兩地相思。
至於他所需的能量嘛……她想,自己是不是也該負點責任,幫忙補給?
“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他停下腳步,劍眉一軒,依言等待。
該怎麼說才好?她尋思着,心中有千言萬語想傾訴,可怎麼都好煽情,在喉嚨里排了長隊,卻一個也過不了嘴巴這關,統統遭到扣押……
“薇霓?”這個停頓實在太久了,他喚她一聲。
“我想說的是……你……不用太想我。”哦,天哪!她說了什麼?!情急之下硬擠出來的,是句不如不說的蠢話。她暗自抽氣,俏臉燒紅,強自鎮定,補救道:“我的意思是……我很快就會回去了……而且,會常常打電話給你。”
他沉默幾秒,很壞地大笑起來,她瞪着他……可惡!
“很好笑是吧?那就慢慢笑,笑夠了再通知我。”已經很糗了,他還火上加油,丁小姐不高興了,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撇過頭去不瞧他。
那鬧彆扭的模樣,讓他更想笑了。回想她方才的話,是要幫他不為離別感傷吧,他目光一柔,被她振奮了,差點告訴她:我也有話想跟你說
勒住那不應該的衝動,他苦笑心想:唉,看她這麼看得開,反觀自己,再沒幾天,他們就要分別,這種時候,他卻想到求婚這件事……多好笑,這不就像小孩怕自己的東西被搶走,所以先在上頭寫上自己名字那麼幼稚?
其實他豈會不知,真正該跟她說的,不是求婚,而是……
“咦?”一聲驚噫打斷思緒,他回頭,見她正摸索身上各個口袋。
“找什麼?”
“剛才的票根……”難道弄丟了?她有點着急,忘了生氣。
“兩張都在我這。”他取出票根交給她。
“啊,太好了。”她拿在手上,確認似的看了看,鬆了口氣,將之收入口袋。
“你要票根做什麼?”
“留念哪。從跟你一起到處看舞開始到現在,我已經搜集一小冊子。”
“真的?”沒注意過她有這習慣,他微訝。
“不信的話,回去給你看。”心念一轉,她神秘一笑。“先給你看另一樣東西。”掏出錢包打開,從塑膠套里小心翼翼抽出兩張紙片,遞到他眼前。
那是兩張過期門票,上頭印的劇名使他震住,心臟像被一隻有力的大手猝然捏住,動彈不得,耳朵里,聽見她用很溫柔的聲音說:
“這是我的護身符。”她微笑道:“我哥不在以後,我在他房裏找到的。我想,他一定很喜歡你的舞作,所以買了這兩張票,準備帶我一起去看。”
回想起來,當時也是想完成這個約定,才去看了原本沒有接觸的現代舞,沒想到會因此認識了輕風舞團、認識了他……那是她一直感謝的奇妙緣分。
注意到他一直沒說話,她問:“怎麼了?”
他停頓幾秒,嗓音微啞地說:“薇霓……我有話跟你說。”
嗯?那不是她才剛說過的話嗎?她眉毛一揚,笑道:“我可不保證聽了不會笑哦。”直覺以為他在開玩笑,但很快發現不是。
他表情肅穆,眼神凝重,像碰到非常艱難的處境,讓她莫名有點心慌。
“怎麼了?”她語氣小心地又問一次。
“我……”只說了一字,就突兀收口。他感到挫敗,後悔自己為何輕忽大意,不提前擬定對策?他該慎而重之,再三斟酌,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臨陣磨槍。
最後,她比他更早開口:“天黑了,不如我們先回去吧。”
他心頭一凜,臉色沉下,對自己惱火。看這情況多可笑,他的遲疑,逼得她來解套,難道他竟如此懦弱,不敢承受自己造成的後果?
“你手上那兩張門票,是我送的。”他一口氣說:“其實,我認識你哥。”
咦?“你說什麼?”她耳中嗡地一響,驚詫地張大了眼。“你……你認識我哥?”搖搖頭,不相信。“不可能、不可能……你怎麼可能認識他?”
“我們曾經是室友。”嚴肅的口吻,毫無玩笑的意味。
“等一下,你是說……”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議,她捧着頭,消化不良,非常混亂。“你們是室友?那上次尼克帶來找你的那個人……”
“他……也認識你哥。”他僵硬着,感覺先前的隱瞞,全被狠狠甩回臉上。
啊,難怪他當時的反應那麼奇怪……不僅如此,她驚愕地一一回想起來了,所有曾在過往浮現的疑惑,這一刻里,全成了原來如此。
她喃喃道:“你認識我哥……”也就是說,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誰,她卻毫不知情地將他當成了傾訴對象、毫不知情地蒙受了他的特別關照……閉了閉眼,她吸了口氣,繃著聲音問:“為什麼……為什麼到現在才說?”
他試着解釋:“我找不到適當的時機……”
“現在就很適當嗎?!”她衝口打斷,忿忿瞪眼,激動得甚至沒知覺自己握皺了手上的票。
想到先前尼克帶來的那個人,那樣吃驚的反應,這種被獨自蒙在鼓裏的感覺糟透了,她覺得——覺得遭到愚弄,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上次,我問你那人是誰,你只說是室友,說得好省略……”她聲音冰冷。“那不過是前幾天的事,你現在卻說,找不到適當的時機……你想騙誰?!”
如果,如果不是她剛好拿出這兩張票,他還打算瞞她多久?到底是什麼理由,他非得這樣瞞她不可?莫名的不安浮上心頭,她身體發冷,不,她絕對相信他對自己的真心,但是……她真的不懂他的居心。
被她尖銳的語氣刺痛,他感到胃部糾得更緊,而她用力瞪着他,等待他的解釋,歷經了長長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他開口卻是說:
“抱歉,”他表情苦澀。“我無話可說。”難道先前真沒有比這更適當的時機嗎?騙鬼去吧,這種借口,連他自己都不信,又怎能合理解釋?
“……就這樣?”她感覺自己在發抖。“你什麼也不解釋?”她氣極,更多的是心慌,幾乎想要吼他,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給她……給她一個說法啊!
他沉默片刻,最後啞聲開口:“我想……我是害怕。”
什麼?這話使她呆住,腦海霎時一片空白,震驚錯愕彷徨茫然紛涌而來,千想萬想也沒想到,居然會從他口中聽到這麼個理由。
這個在她眼中總是閃耀着自信神采、無所畏懼的男人,說他……害怕?
“我不懂。”搖搖頭,她腦袋發脹,太混亂,反而迷糊了。
“老實說,一開始,我認為沒有必要告訴你,後來……我是害怕告訴你。上次,我解釋室友的身分,為什麼避重就輕,你說得對,那時候,我完全沒打算利用機會坦白。我就要回台灣了,分別之前,我不想冒險製造不確定,但是剛才……我不能再裝作若無其事,不然就真的變成了戲弄你。”
頓了頓,他露出苦笑。“到了現在,我講了這麼多,也只是想為自己開脫……其實,我只是膽小,怕你不肯諒解,怕我們之間……因而觸了礁。”聲音低啞。
她呆立不動,那反應使他心慌,焦躁地抹抹臉,要自己再說點什麼,不能就此放棄。“相信我,我不是有意瞞你……也許一開始是,但是後來……”他抿緊唇,澀然道:“我只能說,我很抱歉,現在才告訴你。”
她怔怔注視他,這個男人現在所表現的倉皇,是因為她嗎?想到他方才的自白……是什麼程度的在乎,可以讓一個男人放下自尊,直承軟弱?
心臟一陣緊縮,莫名其妙地,一句突兀的話就這樣脫口而出:“你不用那麼緊張。”
此話一出,她糗住,他愣住,氣氛陷入一輪詭異的僵凝;過了一會兒,他苦笑開口:“拜託,我怎麼可能不緊張……”
他耙耙頭髮,那模樣讓她想到被困在籠子裏的豹,苦惱地轉來轉去,就是找不到出口。
胸口熱熱麻麻的,是種很奇怪的感覺,更奇怪的是,原有的難堪慢慢消失不見了,冷靜下來,她問自己,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反應?
是他代替哥哥照顧自己,是他撫平了哥哥不告而別所留下的傷痛,那段幽暗的日子裏,若她曾有過快樂、興奮、喜悅或感動,也全是因為他。無論他用過什麼心機,她都可以肯定,那不會是為了傷害她。
那麼,她到底想怪他什麼?
緊咬着唇,她後悔了,後悔自己咄咄逼人,像在對待一個仇人。“對不起,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嚇了一跳。”
“我很抱歉。”他啞聲道。
“不重要,不重要……”她搖搖頭,張臂抱住他。“那些都不重要了。”
如聞特赦,他心跳劇烈,低頭深深凝望她,驀地緊緊回擁她,幾乎使她呼吸困難,也使她切身感受到他的焦灼;她因此動容,想做些什麼來紓解他的緊繃。
“其實,從以前開始,我就覺得你很冷靜,又理智,好像從不會為什麼感到困擾。有時我會偷偷希望,有天可以看到你方寸大亂的樣子,可是,嗯,可是……”原本想安慰他,不小心說起真心話,因為不好意思,她支吾起來。“很奇怪的是……我現在發現……我好像比較喜歡惡魔團長氣定神閑的神氣樣。”
最重要的是,她不要自己是那個害他擔驚受怕的人。
被這話牽動了嘴角,他忍不住笑了一聲,終於鬆懈下來,低頭用額抵着她的。“對不起,你註定要失望了,我沒那麼超凡入聖。”
奇怪,為什麼大家都對他存有相似的誤解?就算這世上真有天生不會緊張的人,也不會是他。阿傑對他存有誤解,是因為阿傑不曉得,世上有些事,比上台表演還令人緊張;而她對他存有誤解,是不是因為他沒有告訴她……
“對我來說,你很重要。”池溫柔地說。
她被深深打動,抱緊他,內心的情意膨脹再膨脹,將整顆心塞得滿滿的,像是淚水那麼熱,還有點酸酸澀澀的疼;也許太喜歡的時候,就會這樣……
已經決定不追究了,但是,這件事……真的就不重要了嗎?
也許是心事未解,那天晚上,丁薇霓失眠了。
睡不着覺,無聊地翻了幾次身,最後拿起胸前項練,怔怔端詳起來。這顆他送的星星,沒來由地,教她在這時想起了小飛俠的故事。
當初曾將故事內容讀得滾瓜爛熟,最喜歡的一幕,是那個深夜裏,小飛俠引誘女主角溫蒂跟他走。他說,溫蒂,溫蒂,別躺在床上無聊地睡覺啦,你何不跟我到處飛翔,跟星星們談趣……想到這裏,她不禁微笑起來。
為什麼最喜歡這段呢?因為她知道,接下來,他們就要一起飛向那充滿奇想的夢幻島。
以前從沒特別喜歡這個故事,直到邂逅了輕風舞團。它對她來說,變得別具意義,那些當初爭取入團的往事、流汗的記憶,回想起來卻極有樂趣……
轉過身,看着身邊熟睡的男人,聽到他均勻的呼息,以往那總能帶給她一種安心感,這次卻奇怪地失常了,心頭空蕩蕩的,彷彿失落了什麼。
這個醉心於舞台的男人,就像那個在夢幻島上快樂忘我的小飛俠,她受他的魅力吸引,渴望與他並肩飛翔,也以為自己真的辦到了。直到今天,她才後知後覺地明白,自己之所以能伴在他身邊,全因擁有哥哥的庇護……
認知被推翻帶來的不安定,在這夜深時分發作,困擾着她,難以成眠。
失眠的結果,第二天,她一踏進工作室,馬上受到尼克關心。
“薇霓,怎麼了,沒睡好嗎?你看起來沒精打採的。”
“嗯,昨天有點晚睡。”她隨口答道。
“我昨天也很晚才睡,忙着整行李,現在好累……”一個呵欠打到一半,尼克驀地想到:“對了,我記得你男友跟我一樣,也是明天離開紐約哦?怪不得你這麼沒精神……哎唷!”被人用厚重的卷宗在後腦勺敲了一記,他吃痛低呼,回頭見到呂姐一臉不友善,他摸摸腦袋,委屈地喊:“阿姨,你幹嘛?”老是這樣偷襲他的腦袋,哪天把他打成白痴怎麼辦?
“笨小子,不會說話就保持安靜。”呂姐沒好氣地笑叱。
這才驚覺自己說了少根筋的笨話,尼克尷尬。“抱歉,我不是有意的……”趕快轉移話題:“咳……阿姨,媽要我問你,有沒有什麼要帶給她的?”
尼克這次回老家溫哥華,是為了參加好友的婚禮,順便回去看看家人。
“沒有。我昨晚跟你媽通過電話,有事都講好了。”呂姐笑咪咪。“她還要我勸你畢業后回去找工作,讓你一個人留在這,她很不放心。”
“噢,又來……”想到愛操心的母親,尼克有點頭痛,嘆了口氣,可憐兮兮地說:“阿姨,要是媽把我軟禁了不許我回來,你會來救我吧?”
“與其煩惱這個,不如好好跟她說清楚畢業後有什麼計畫,別讓她擔心。”
“畢業后?”尼克眨眨眼。“當然是留在紐約啊。不然誰幫阿姨你?”
“少臭美。”呂姐好氣又好笑,故意說:“有薇霓幫我就夠了。”
“可是,薇霓畢業后要回台灣哪。”尼克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轉向丁薇霓,求證道:“薇霓,你畢業以後,要回台灣對嗎?”
發問的人問得理所當然,被問的人一時卻沒接口。
因為,她忽然發現,強自鎮定的外表下,自己其實很沮喪,而且迷惑。
事實上,自昨夜起,一個問題就在她腦中縈繞不去,那就是——
對他的舞團來說,自己到底算是什麼呢?
她強烈地自我懷疑,一如故事裏,長大后的溫蒂,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跟小飛俠並肩飛翔過;還是,一切只不過是場童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