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二月的波士頓,大地被白雪覆上一層銀妝。
一部計程車駛入波士頓的高級住宅區,在宗家門前停下。
計程車的後門開啟,一雙穿着雪靴的長腿跨出。
那是一個東方面孔的年輕男子,身形高大挺拔。他站在宗家前面,摘下墨鏡,露出俊朗的面容。
他將眼眸眯得彎起,以嚴苛的態度打量那棟白色的華麗建築。
“俗氣。”
他不甚客氣的批評完,然後伸手按下電鈴——范樂倫回到宗家的那一天起,宗承祖又重新開始了復健療程。
宗家的每個人都嘖嘖稱奇,因為從范樂倫回來的那一天起,宗承祖就不曾再發過脾氣。宗家的人不知道她是用了什麼方法,但他們都因此而鬆了一口氣。
結束了當天的站立復健后,范樂倫與男看護一同將氣喘吁吁的宗承祖扶回輪椅上。
“宗老,我認為站立復健的療程需要增加四十分鐘。”她收起stand-ingtabIe后說。
“什麼?”宗承祖聞言擰起眉。
儘管宗承祖高齡八十,但他擰眉瞪目的模樣,足以嚇退任何昂藏七尺的大男人。
范樂倫是唯一一個不被嚇退的人。
“因為您荒廢太久,肌肉的強度不夠,所以得加強訓練才行。”她就事論事的說。
宗承祖聽完,咕噥了一些什麼,還不敢太大聲。
“既然您沒有異議,我就當您同意了。那就從明天開始吧!我不打擾您休息了。”說完,范樂倫轉身走出宗家的復健室。
“等等。”宗承祖在她的手搭在門把上時喚住她。
她回首,揚起一雙秀眉。“宗老還有吩咐?”
“過來。”見范樂倫沒動,宗承祖惱怒道:“過來,坐下來陪我說說話,別一做完復健就走,你以前可不是這樣!”
范樂倫走回復健室,拉了一張椅子坐下。
“泰德,你去叫傭人幫我們煮兩杯咖啡過來。”
“好。”
找了理由支開男看護后,宗承祖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樂倫,你回來幾天了?”
“已經半個月了。”樂倫回答。
“你知道我為什麼非要你回來嗎?”
范樂倫垂下眼帘,“我不知道。”
“胡說,”宗承祖輕斥,“我已經八十歲了,你以為還有什麼事瞞得過我的眼?”
范樂倫的唇瓣泛起一抹苦笑。
“是,我知道是為什麼。您把我叫回來,是希望我和爾傑有更多的相處機會。”
打從她住回宗家之後,她就發現宗家的人處處撮合她與宗爾傑,她豈會感受不到他們的居心?
她早就猜到,宗老非要她回來,絕對不只是無法適應新的治療師的問題,而是打算再一次促成她與爾傑,只不過這一回更積極——宗家的每個人都參上一腳!
“不只如此,”他銳利地望着樂倫,“我希望你當我的孫媳婦。”
“宗老——”
范樂倫才一開口,宗承祖便顫巍巍地伸掌阻止了她的未竟之言。
“我知道爾傑曾追求過你,但被你拒絕了。難道你們不能再試一試?就當是為了我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范樂倫望着宗承祖,這個曾經不可一世、叱吒風雲的商界巨人,如今竟為了孫子如此卑微地請求。想到這裏,她不禁動容。
“可是……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我聽爾傑說了,對方是江氏醫院的小開是吧?”宗承祖不贊同地搖搖頭,“我調查過那小子,他根本一點也不可靠,聽說換女友像是換衣服,樂倫,跟着那種男人會有什麼將來?”
范樂倫淡淡一笑,沒有接腔。
在江氏醫院工作時,有關於皓熙的風流韻事,像感冒病毒似的流傳着,他的八卦紼聞是同事們茶餘飯後最喜歡談的話題,但是她知道那不是真正的皓熙。
與皓熙認識了那麼多年,他有多專情多體貼,只有她才知道。
“宗老,感情的事勉強下來,我不愛爾傑,我們在一起,對他並不公平——”
就在這時,門板上響起輕敲,打斷范樂倫的末竟之言。
“老爺。”
“有什麼事待會再說!沒看到我在談事情嗎?”宗承祖不耐地道。
“可是……家裏來了訪客。”劉管家吞吞吐吐的說:“對方說要見范小姐。”
范樂倫揚起秀眉。有人找她?會是誰?
宗承祖這才轉過頭,問:“是誰?”
“是一位江先生,江皓熙。”
范樂倫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停了一下。皓熙?他來了?
“他在哪裏?”她急問。
“就在客廳等……”
劉管家話沒說完,范樂倫立刻奔了出去。
她的心臟狂跳,每一次的鼓動,都呼喚着同一個名字——皓熙、皓熙、皓熙……客廳里,江皓熙雙手插在口袋,面向窗子,望向屋外的披上白雪的銀杏樹。當他聽見急促的腳步聲。他回過頭,看見了范樂倫。
儘管她穿着便於活動的針織衫與牛仔褲,臉上未施脂粉,長發因奔跑而散亂,但她為了他奔來的模樣,在江皓熙心中卻成了世界上最美麗的景象,他永遠也不會忘記。
江皓熙看着她,唇角含笑,范樂倫怔愣的站在原地,彷彿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淚眼模糊中,她看着江皓熙一步步走向她,最後在她面前站定。
“我想你,所以來了。”簡單一句話,道盡了他這陣子以來的煎熬。
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一顆顆地從她的眼眶滾落。
“我很高興你來了。”含着淚,她終於綻出一抹笑意。
江皓熙心中一緊,張開雙臂,狠狠地將她摟進懷裏。
他原以為沒有范樂倫的日子,自己至少可以撐上一個月,沒想到才一星期,就讓他差點因思念而發狂,半個月後更是痛不欲生、凄慘無比。
所以他來了!他下定決心,要向宗承祖討回他的未婚妻。
看着他消瘦的面容,范樂倫在那一瞬明白,受到思念所折磨的並不只有她一個人。她緊緊地回抱他,用她的整個人、整顆心去擁抱這個為了見她,不遠千里而來的男人,品味着這久別重逢的甜蜜。
“咳咳。”
片刻后,一縷殺風景的咳嗽聲,驚擾了范樂倫與江皓熙兩人甜蜜的重逢。
江皓熙回過頭,看見一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
這名老人的面容清癯,額上的皺紋與嘴邊的法令紋清晰得有如刀鑿,他的薄唇緊抿,目光如電,那威嚴的氣勢令人望而生畏。
江皓熙不必問也知道,這個老人必是赫赫有名的商場巨人——宗承祖。
“宗老。”江皓熙放開范樂倫,朝宗承祖微微彎身,表示敬重。但他的手仍與范樂倫十指緊扣,不願分開。
宗承祖那雙銳利的眼,立刻把江皓熙從頭到腳掃視一遍,同時也看見兩人緊握的手。
“你就是江皓熙?”
“是。”
“你不請自來有何貴幹?”
宗承祖問得很不客氣,但江皓熙並沒有因此退縮。
“我來見我的未婚妻,可能的話,我想接她回台灣。”他笑着說出來意。
范樂倫睜大了眼,沒想到他竟說得這麼直接!
宗承祖顯然也沒想到江皓熙會這麼直截了當的說明來意,完全不打算跟他拐彎抹角,也完全不怕得罪他。
“她不能走,我還需要她幫我做復健。”宗承祖回答得斬釘截鐵,同時也讓江皓熙知道,他完全沒有放人的意思。
范樂倫擔心地望向江皓熙,深怕他會動怒——但他沒有!非但沒有,他依舊維持着淡淡的笑意,態度不卑不亢。
“謝謝您對我的未婚妻如此看重,她毫無疑問是個出色的治療師,但是我保證能找到和她一樣出色的治療師來替代,繼續幫您做復健。”
“我不要別人,就要她。”他斷然回絕。
“或者宗老願意回台灣,屈就江氏醫院繼續治療?我擔保讓樂倫成為您的專屬治療師。”
宗承祖冷冷地看着江皓熙,感覺他是有備而來,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小子,我們乾脆挑明了說吧!”宗承祖伸手,一旁的劉管家立刻遞來拐杖,他拒絕了范樂倫的扶助,憑着一己之力吃力地站起,與江皓熙對峙,“我要樂倫做我的孫媳婦,所以我不會讓她跟你回去的。”
果然是這樣!
“我以為現在是民主時代了,樂倫要不要回去,應該由她自己來決定。”
“對,你說得不錯,”老人得意地道:“不過要是我不願意,她也不會跟你走的,這孩子把我當成是自己的爺爺,從來就不忍讓我傷心!”
江皓熙眼角抽搐。狗屎!這老傢伙真狡猾,為了留住樂倫,居然不惜大打親情牌!
“您說得沒錯,就是因樂倫把您當爺爺,她才會決定回到美國。”
江皓熙的聲音冷了下來,“但是,您打算用這份親情綁住她到什麼時候?”
宗承祖當下變了臉,勃然大怒,“放肆!你以為你在跟誰講話?”
“皓熙……”范樂倫搖晃着他的手臂,制止地搖了搖頭。
江皓熙不為所動,宗承祖的專斷獨行已經徹底惹火了他,為了扞衛他與樂倫的感情,就算得罪了這個商界巨人也在所不惜!
“宗老,我曾經非常尊敬您,我認為您能夠在商場上縱橫五十年,憑藉的絕不是運氣,而是與眾不同的眼光與器量!可是您利用樂倫對您的尊敬,企圖勉強她嫁給您的孫子,枉顧她的幸福與意願,難道這就是身為爺爺的人應該做的嗎?”
“你……你……”宗承祖一輩子沒受過這麼尖銳的指責,不由氣得發抖。
宗承祖的模樣嚇住了范樂倫,她奔到他的身邊,和管家一起扶着他坐下。
“皓熙,別說了!”她投給他一個懇求的目光,希望他不要再刺激一個曾經中風的老人家。
江皓熙低咒一聲,恨恨地別過臉。
宗承祖好不容易平復下來,對着范樂倫道:“你看清楚,這種目無尊長的男人,就是你打算託付終身的對象嗎?爾傑就絕不會這樣!”
“你——”江皓熙忍不住又要發飆,卻被范樂倫用眼神阻止。
“宗老,您知道我為什麼會愛上皓熙嗎?”
這番話,讓在場的人全豎起了耳朵。
“回台灣之後,有一次皓熙的母親曾試圖幫我作媒,”范樂倫的目光,因回想而變得遙遠,“皓熙知道以後,他跑到飯店裏破壞我的相親,不管我有多生氣,他就是要我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比任何人都要愛我,並且隨時準備為了我而戰。”
想起那段往事,江皓熙的唇角也不禁微微上揚。
“您認為爾傑適合我,但是我不認為他會在乎我—如在乎宗氏集團。倘若我和他真的結婚了,那會是一段平穩而沒有驚喜的婚姻,生活落入一種一成不變的模式里,然後我會慢慢地失去對生活的感動,最後窒息。”
范樂倫早就看出,對宗爾傑而言,他唯一在乎的只有宗氏集團,做為他的妻子,只會被當成一個可有可無的附庸;但是江皓熙不一樣,她會是他生命中無可取代的另一半,他們日後也許會吵架,但他們也會一起面對問題,為兩人的愛情而努力。
宗承祖不由沉下臉。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倒想問你——你回美國來,難道不是為了和爾傑重新交往,以換取宗氏集團對江氏基因遺傳工程研究中心興建計劃的資助嗎?”
她微微一笑,對於宗承祖的慍怒不以為意。
“我回美國來,不為其他理由,而是為了您。”
“為了我?”這意外的答案使宗承祖挑起花白的眉。
范樂倫坦白的說:“因為爾傑說您不習慣新的治療師,所以拒絕繼續接受復健治療,我是為了這個理由才再度回到美國,和那筆資金無關。”
他冷冷一笑:“如果我說,你不和爾傑交往,我就不打算繼續挹注資金呢?”
“那也由您。”范樂倫溫柔地望了江皓熙_眼,“皓熙是未來江氏醫院的繼承人,我相信他有足夠的能力解決這個問題,我不需要為他擔心。”
江皓熙咧嘴而笑。
她的信任,使他覺得自己無堅不摧。
“你的確不必為我擔心,事實上,對研究中心感興趣的財團並不少,我相信興建計劃不會因此而停擺的。”
宗承祖的眼眸閃過一抹激賞,但他很快地垂下眼,遮去了自己的雙眼。
他不知道要怎樣形容心裏的感覺。活了八十個年頭,他見慣了人總為了私慾而屈服在利誘之下,但眼前卻有一對不在乎他的財勢與威迫,執意要守護彼此的愛情。
他看得出來,范樂倫是永遠不會成為他的孫媳婦了,唉……“樂倫不能走。”宗承祖的話,讓氣氛再度一僵,范樂倫清楚地看見江皓熙的面容緊繃,拳頭握了起來。
“直到我找到一個合適的替代人選之前,她仍然必須待在這裏,至於你——你想住下來就住下來。”宗承祖說完,不再理會江皓熙,轉向管家。“我累了,老劉,推我回房。”
“是。”
范樂倫不敢置信的與江皓熙對視一眼,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
這表示……宗老同意讓她回台灣了?
“我辦到了!他總算把你還給我了!”他跌坐進沙發里,痛快地笑了起來,“看吧!是我的,跑不掉!”
“皓熙……”她在他的身邊坐下,感動地摟住他的頸項,千言萬語,最後說出一句:“謝謝你。”
“謝什麼?”
“謝謝你總是為了我挺身而出,謝謝你為了我們的感情而戰,還有……”她的大眼中,毫不保留地映出她的愛意,“謝謝你愛我。”
“樂倫……”他將她抱到自己的腿上,深情地望住她,“只要是為了你,要我做什麼都願意。”
“皓熙,我愛你。”她動容地捧住他那英挺得教人心悸的容顏,深深地吻住了他。
終曲夜裏,范樂倫忽然醒轉。
有那麼一瞬間,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她轉過頭,看見身旁的江皓熙,這才醒悟過來——是了,這是他的房間,他們已經回到台灣。
覺得有渴,想到樓下的廚房喝杯水,但她才動了一下,抱着她的江皓熙便忽然睜開眼。
“你要去哪裏?”
范樂倫沒想到那麼輕微的動作,竟然也會驚醒他。
“我只是想去樓下喝水。”她解釋。
“你繼續睡,我一會兒就回來。”
江皓熙卻從床上坐起,掀開被子,下床套上衣褲。
“你待在這裏,我去幫你端上來。”
范樂倫訝異的看着他,然後,忽然之間,她明白了。
一個月前,她的不告而別成了江皓熙心底最深的陰影,他雖然從來不說,但那已成為他的夢魘,不管她要去哪裏,這份不安會永遠跟着他。
“皓熙,”她拉住他的手,柔聲道:“回到床上來。”
“怎麼了?”
他聽從她的話,在床沿坐下,范樂倫的身子軟軟地偎了過來,圈着他的頸子,主動吻了他。
“樂倫……”
他的氣息開始不穩。
她吻着他的眉,吻着他的眼,吻他挺直的鼻,吻他性感的唇。她的手探入他的T恤內,撫摸他光滑結實的身軀。
她感覺他的胸膛劇烈起伏,他的肌膚在她的指尖不像是要焚燒起來。
不需要更多暗示,他回到床上覆上她的柔軀,以驚人的溫柔愛她。
過後,他沒有撤出,而是停留在她的體內,心貼着心,額碰着額,眼對着眼。
那一瞬,她看見他眼底閃過淚光,范樂倫被狠狠的震撼了。
“皓熙……”
“直到現在,我常常會想起一個月前,你離開我的那一晚,”他低啞地道:“你曾讓我看見天堂,但是醒來以後,我卻獨自被拋下。”
她心痛得說不出話來。
“每次我和你做愛,總是忍不住會想,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
“天啊!我好抱歉,皓熙,我真的好抱歉!假如時間能重來,我一定會好好的跟你說,即使那會讓我們起爭執,我也絕不會再不告而別。”
范樂倫抱住他的頭顱,眼眶濕了,“皓熙,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覺得好過一點?”
“也許……有兩個辦法可行。”他深深的望住她,“第一,做我的妻子:第二,和我生一堆孩子。”
范樂倫愣了一下,然後,一抹動人的笑在她唇邊漾開。
“如果這兩件事情的次序顛倒一下,你介不介意呢?”
江皓熙的腦袋有一秒鐘的空白。
“你說什麼?”
范樂倫笑着拉住他的手,貼在她的腹部。
“我想我是懷孕了,雖然我還沒去檢查,但我這個月的月信沒有來,而我的周期一向很準時的。”
江皓熙張大了嘴。
“真的嗎?”
“我原本想要等百分之百確定后再告訴你的,但……”
她的話還未說完,就被他以一記激動的長吻封住。
“我愛你。”
他感動地擁緊了她,“我會用我一輩子愛着你。”
“我也是,皓熙。”
范樂倫滿足地笑了。
她就要有—個屬於自己的家庭了,一個愛她的丈夫,與一個愛情的結晶。
從今以後,她將不再孤單一人。
也許她與皓熙有一天仍是要短暫分別,但是他們心中已不再有陰霾。
不管今後還有什麼風風雨雨,他們手攜着手。心連着心,憑藉著這份愛——美好的將來,已在不遠處等待。
全書完
編註:
欲知郎世棋與喬子蘋的愛情故事,請看《打不敗的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