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初時,他們對這個年輕的小姑娘不以為意,只當唐良昇是病急亂投醫,隨便找了個人來填缺。
畢竟正膳不過一日三回,糕餅點心卻是時時都得備着,以供王爺餓時填填胃,或是飲酒品茗時,外客臨府時,自然少不了一盤盤精緻糕點。
吃食這事,可大可小,既是顯赫尊貴的濬王府,自然是馬虎不得。
「茜兒,王爺已經回府了,唐總管要膳房端上點心。」一名家僕朝膳房裏輕喊,向她通風報信。
按照王府規矩,端膳這事向來是府中的男下人經手,可隨着柳茜在府中待得久了,與奴僕們打好關係,偶爾施予小惠,奴僕們自然也盡量幫着她。
「王爺這陣子長居宮中不回王府,苦了茜兒啊,都沒能找到機會好好表現。」
廚子們的心也都向著柳茜,雖知她能當上濬王妃的機會微乎其微,卻也不忍潑她冷水。
「謝謝諸位大哥的關心,茜兒明白,這種事是急不得的。」她笑了笑,連忙拭凈雙手,從蒸籠里端起早已備下的蓮花糕,擱上漆木托盤,連同男僕已預先煮好的一壺花捲茶,一同端進前院的大廳。
自那天翟紫桓允她留下后,翌日他便入宮長住,扳指一算,應當也有月余。
他在躲着她嗎?為了什麼?腦中塞滿了無數疑惑,柳茜步履加快,直朝大廳步去。
「六哥,前日我入宮的時候,聽皇後娘娘提起陛下想指婚的事,六哥似乎沒回絕的意思?」
前腳才剛要跨過門檻,翟於坤調笑打趣的嗓音已先落入耳底,她一僵,勾住托盤兩側執耳的縴手渾然一緊,低垂的水眸震驚揚起。
「你日子過得太閑了是不?一天到晚操心別人的事,怎不見你在議政時多操點心?」翟紫桓沉定淡漠的嗓調隨後揚起。
「有英明睿智的六哥在,哪有我派上用場的時候。」翟於坤輕笑,餘光一飄,瞧見僵在門邊的嬌小人影,雙眼微亮。「怎麼杵在那裏?本王口乾舌燥,等一杯茶等得可真苦。」
翟紫桓揚陣,迎上來自門邊的盈盈凝視。月余未見,她似乎瘦了些,一襲杏色綉蝶的衣裳襯得身形更為單薄,微露在袖口外的兩截皓腕更是嬌細,彷佛一折便斷。
柳茜步入廳堂,微躬着身,奉茶上糕點,不理會一雙眼直瞅着她的翟於坤,旋身望向翟紫桓。
「下去。」翟紫桓垂眸下令。
「皇上真的要幫王爺指婚?」縴手握緊了托盤,她直勾勾地望着他,秀顏微微發白。
「你是什麼身分,竟敢這般以下犯上,質問本王?」翟紫桓冷冷掃她一眼,眸寒似刃。
「王爺可會接受指婚?」她無懼的繼續追問。
「柳茜,你別再惹六哥了,六哥被皇上逼婚逼得緊,正煩着呢。」覷見翟紫桓臉色不善,翟於坤連忙出聲緩頰。
「退下去。」翟紫桓別開眼不再看她。
「王爺不能娶別人。」她激動的低嚷。
「退下!」「好了好了,你就先下去吧。」翟於坤從座上起身,拉住她的手欲往外走。
翟紫桓神色一凜,驀然起身拽過她的另一手,漆木托盤滑落在地,發出響亮的匡啷一聲。
翟於坤愕然,只能眼睜睜看着柳茜被翟紫桓一路拽出大廳。
「王爺這是要拉我上哪兒?」手腕被他緊緊圈握,她忍着疼低問。
「回你該待的地方。」他語氣冷酷,繞過曲廊,也未顧及她的步履是否跟得上,半拖半拉將她拽回偏院的小閣。
舉止近乎野蠻的一腳踹開閣門,他將她狠狠甩進門內,俊顏陰晦駭人,目光灼灼直瞪着她。
輕揉着泛疼的手腕,她背靠着冰涼的牆,面對他冷酷的對待,依然毫無畏懼,眸光盈軟似水,微張的唇瓣宛若粉嫩花苞,誘人採擷。
薄唇抿成冷硬的直線,看着多日未見的她,雖然略為消瘦,卻越發嬌美可人,翟紫桓喉頭一緊,胸中又起鼓噪。
該死的她!明知道翟於坤對她有意,為何老是要出現在他面前?
連日來,翟於坤屢屢迂迴的向他要人,全被他擋下,他刻意長居皇宮月余,便是要讓翟於坤這念頭冷卻下來。
「茜兒只想知道,王爺真要娶別人為妻?」柳茜自然不懂他這份心思,心心念念全是他的婚事。
「是又如何?」長眸堆聚着怒意,倘若捨得下手,他真想狠狠打醒她,何必為了一個曾經傷透她的心,又害她死過一回的男人這般執着?
「既然如此,那茜兒這就去找端王,求端王收茜兒為侍妾。」
賭氣的話語一落,她方旋過身,一隻大手立刻扣住纖細肩頭,將她扯回原位,僵硬似鐵的胸膛推擠而來,將她困在牆邊。
長陣低垂,氣惱凝瞪,灼熱的呼息一波波吹拂過她鼻端,像一簇簇火苗,燙着細嫩的雪膚。
想起那日她的嬌媚惑人,他的喉頭泛上渴意,身軀散發出勃勃熱氣,終究是禁慾多時,只消想起那具柔軟雪白的玉軀,下身不由得隱隱發緊。
「王爺既不想娶茜兒為妻,又不願茜兒去找端王,王爺究竟想要茜兒怎麼樣?一輩子留在濬王府為奴為仆?待在膳房幫王爺做一輩子的糕餅點心?」
「你曾經喊過另一個男子的名字,那人是你的誰?」他語氣極淡的問。
長睫微顫,她訝然,不明白為何他會突然提及這事,心底霎時浮上諸多疑惑,卻也只能暫且捺下,冷靜應對。
「那人名喚簡書堯,是茜兒……前世的丈夫。」這般荒謬的說詞,如若他真的不是書堯,肯定會面露驚愕,用異樣目光看待她。
「是嗎?」只見他處之泰然,面色未變。
一絲釋然,一絲澀然,交混成複雜的情緒湧入心潮,粉唇劃開一抹苦笑,無論怎麼被他漠視羞辱,她都不曾落淚,此時此刻卻起了想哭的衝動。
是他,真的是書堯。
「你一直把本王當成是他,可本王不是。」黑陣爍了爍,閃耀如星,可直望入她眼底的視線,卻是那般清冷。
「是嗎?」鼻尖泛澀,即便到了這時,他依然不願認她。
「勸你趁早想開,好好找個門當戶對的男子過安樂日子。」強抑下心中的不舍,他只盼她能快點放下這份執念,徹底遺忘簡書堯這個人,展開全新的人生。
「門當戶對?」她苦笑。「你就是後悔娶了我,認為我們身分相差懸殊,所以才會去找別的女人?」
「本王不懂你在說什麼。」攢緊大掌,他事不關己的說。
「你懂,你一定懂!」再也無法保持冷靜,悲傷的情緒瞬間抵達臨界點,她伸出雙手揪住他的錦綢外袍,激動低嚷。
「放手。」長陣低垂,他面色嚴酷的冷斥。
「為什麼不肯認我?就算死過一回,我們的靈魂都穿越到另一個時空,你還是想離開我?!」
眼眶發灼,淚水急涌而出,她哽咽控訴:「為什麼?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你要這樣對我?我愛你啊!書堯,我愛你……」
她哭得不能自已,一顆破碎的芳心顫跳着,視線已然模糊一片。
那時坐在車上,一路隱忍的痛苦與淚水,全在這一刻潰堤。
「如果你當初不愛我,為什麼會願意跟我結婚?何必為了我,差一點和公公婆婆起衝突?因為你也愛我,不是嗎?」
他斂眸不語,只是悄然握緊掩在雲紋錦繡袖口下的一雙大手。
「你一句理由也沒有,只說要離婚,我不斷反覆問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可是始終沒有答案……」
她抽泣,雙肩微微聳起,身子因為過度換氣而輕顫,揪住錦袍的纖細指節泛白,幾乎快站不穩,可她不準自己倒下,使勁挺直腰背。
「書堯,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殘忍?為什麼?難道你真的不要我了?」晶瑩的淚水沾滿秀容,她仰起玉頸,浸濕的明眸充滿悲愴,嗓子幾乎啞透。
他凝睇良久,猶然一派漠然的道:「你說的話,本王一個字都聽不懂。」
淚落如雨,她閉緊雙陣,指尖輕顫,徐緩鬆開被揪皺的錦袍。
「既然你打算否認到底,那我也不能逼你承認。無妨,在我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之前,柳茜會一直糾纏着翟紫桓。」
她做了數個深呼吸,努力平息崩潰的情緒,放任淚水涌落,她轉身,提起沉重如鉛的步履,只想離開這裏,讓自己恢復平靜。
頎長的身軀僵立,他轉陣,看着她哭得像個孩子,緩緩走向門口,俊美的下顎繃緊,一口銀牙幾乎咬碎。
不住哽咽發顫的嬌瘦背影忽然一軟,還沒來得及走出門口,便倒落而下。
翟紫桓陣光一僵,立時上前扶起情緒過於激動而暈厥的柳茜。
「柳茜,柳茜!」大手輕拍滿是淚跡的秀頰,他心焦急喚。
纖眉緊蹙,淚流不止,她不理不應,即便失去意識,嘴裏仍然低喃着書堯兩字。
胸口如同火燒,灼痛難耐,他收緊雙臂,將她嵌進胸膛,薄唇不停啄吻她的眼角,嗓音低啞,近乎無聲的輕道:「如果不是簡書堯,你就不會這麼痛苦,郞吟恩也不會死,你又何苦非他不可?」
睜開酸澀的水眸,視線從一片昏黑,逐漸恢復明亮,她怔望着榻頂半晌,心口被濃重的悲哀壓覆,連呼吸都泛着無形的痛。
其實她非常明白,她這般苦苦糾纏,不過是把郞吟恩的不堪,轉移到柳茜身上。
在這裏,柳茜有疼愛她的雙親,有一雙纖巧的手,一身謀生之技,出身雖算不上頂好,但也足夠找戶好人家,許配一個好夫婿,安平樂業過一生。
假使她能夠放下郞吟恩的懸念,拋下對書堯的執着,讓一切回歸單純,抹去那些記憶,把自己完完全全當作柳茜,用全新的身分活下去,對她、對書堯,是不是最好的結局?
思及此,心口如尖刃穿透,痛不欲生。
她放不……就是放不……她忘不了發生致命車禍的關鍵一刻,最愛的丈夫肉身相護,忘不掉對他的愛,更放不下她這個妻子一度被他割捨不要的那股椎心之痛。
既然已經死過一回,上天賦予她全新人生,又未消除她舊有的記憶,她不能輕易放棄,她要奮戰!直到他願意吐露所有實情。
抬起手指抹去眼角的淚痕,柳茜正欲起身下榻,眸一轉,當下怔住。
翟紫桓一直都在。
他倚坐在房中一把半舊的太師椅上,微側着俊麗的臉龐,一手托額,長眸掩下,薄唇緊抿。
她下了榻,足音極輕,近乎無聲的步向他。
纖指輕劃過挺直的鼻樑,然後輕觸上那兩片優美的唇。真好,上天一直眷顧着書堯,讓他的靈魂飄落到這個時空,仍能附在擁有相同容貌、相同身型的新身握。
也因如此,她才能找着他,知道他還沒死,活得好好的。
她不放棄,寧死也不放手。
身在古代,女子出嫁但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除非身有殘疾或者出了什麼不名譽的事,否則沒有一個女子會孤身老死。
不願她肯不肯,柳茜到最後勢必是要嫁人。
可倘若書堯……不,應該說是翟紫桓怎麼也不肯娶她,又該如何是好?
尋思片刻,她沉下心神,縴手輕撫過那張白玉般俊美無儔的臉龐,腦中浮現從前夫妻倆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心口暖着,燙着,流不盡的傷心淚水匯入心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