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城西,孫家。

仲燁推開了意欲攔阻的小廝,擅自闖進了朱門大院,尋着絲竹之樂的來源處,大踏步走去。

轉進一處園子,孫宅的花廳里,只見三兩歌妓正與數名男子在飲酒作樂,一旁的樂班正盡責的彈奏。

仲燁驀地收住了腳步,灼燙的眸光穿過了重重人影,落在那跪坐在樂班最後方,低垂着眉眼,面色幽幽的人兒身上。

「你、你誰呀?!是誰放他進來的?!」當仲燁步進了花廳,宴席上的家主驚詫的嚷出了聲。

席間騷動四起,隱在角落的佟妍始終垂着螓首,一雙縴手熟稔的撥弄着琴弦,身麻心亦麻,對身旁的聲響絲毫恍若未覺。

她眸光黯淡無神,小臉木然,宛若一尊人偶。於她而言,自從離開湍王府,過回原來任人輕賤的日子,一顆心已如死灰。

直到身旁的人輕推她一把,眼睫顫了下,她才恍惚醒過神,察覺宴席已靜了下來,才匆匆停手。

心下赧慚,誤以為是自己擾了宴主的興緻,正欲起身道歉賠罪,不料,她一揚眸,便看見那道她曾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着的身影。

她怔住,起至一半的身子就這麼僵在半空,黯無光彩的美眸瞠圓了,蒼白的雙唇微微顫抖,喉間似噎住了一般。

仲燁一身鴉青色錦衫,黑髮簪起,面貌俊麗依然,眸光卻好似灼熱的焰湧向了她。

她聽見孫宅的下人正欲進門驅趕,外邊卻闖進了一批衛士,爾後安墨的身影亦尾隨而入,當他喊出那一聲世子爺時,花廳里的眾人面色倏變便齊齊跪了下去。

一剎間,教人屛息心顫的寂靜淹沒了此間。

她呆睜着雙眸,見仲燁提足,越過了跪伏在地上的眾人,一步接一步,走至她的面前。

她所不知的是,為了這短短數步,他已涉足千年,於孤絕中漫漫等待。

「仲……燁?」即便人已立定在眼前,淚霧模糊了眼,她仍是抖着嗓子,不敢輕信的喃問。

她沒變。什麼都怕,唯獨不怕他這一點,即便轉世之後依然沒變。

仲燁胸口發灼,方才走來的每一步俱是煎熬,俱是踩過了千年的思念方能來到她面前。

他緩緩伸出了手,卻以着急猛的力道將她拉進了懷裏,將那滿眼蓄淚、呆怔着的小臉按入胸膛。

「小研,我來了。」他在她耳畔瘡啞的低語,哪怕她已記不得轉世前的種種,他千年的思念終能在此刻傾訴而出。

佟妍怔愣着,身心俱顫,依偎在他懷裏,淚水無可自抑的落下,弄不明白他此下的舉動究竟是為何,一顆心卻不自主的擰疼了。

她不懂……這感覺就好似……好似許久之前,他們便已經屬於彼此,卻歷經了漫長的歲月,終於再次相見。

「原諒我,現在才想起……我是為你而來的。」仲燁啞聲喃着,復又將懷裏太過單薄的人兒抱緊,幾欲想將她嵌入心坎里,世世相隨,再也不分離。

她為他這個修羅起名,為他在血池裏種下朵朵白蓮,為他攜來了歡笑,在他心中種下了情念……他在孤寒黑暗的地獄中日日奢求卻不可得的人兒,終於盼至。

於他而言,身旁無她,千年亦如一日,雖生猶死。

漫漫千年……為她,值了。

【第八章】

熟悉的暖香,熟悉的浮奢景緻……當佟妍被仲燁抱進了房裏,坐在金綉軟榻上,一雙美目依然怔怔發懵,彷彿置身夢中,猶然不敢輕信。

仲燁闖進了孫宅,將她從宴席上帶走,帶回了湍王府,其間,他的雙臂始終緊緊環在她腰間,他好似變了個人,片刻也不讓她離他半步。

他好似……極怕會失去她。

思及此,佟妍抬起迷濛的眼,望着將自己抱上軟榻的傲岸身軀,對上那雙凝聚着濃濃思念的異色眼眸。

他亦望着她,在她驚怔的目光中,單膝跪地的蹲低了身形,一雙大手將她的柔荑攢得好緊。

「你……怎麼了?」若非她再三確認,恐怕會以為這是一場痴心妄想的夢。

她不記得他了。仲燁心中盪起了淡淡苦澀。

佛祖許她入凡轉世,旨在磨練,成就他的心愿不過是其後,自然不可能讓她保有轉世前的記憶。

但佛祖是慈悲的,雖藏抹了她的記憶,並未改易她的容顏形貌,那眉,那眼,那鼻,那唇……亦如千年前那般,分毫未變。

「又有妖怪出現了?!」佟妍左右張望,一顆心陡地往下沉。是了,肯定是又需要她來當餌食,仲燁才會將她帶回王府,除此之外,她想不着其他緣由。

她這一提,又結結實實刺中他心底鮮血淋漓的痛處。

那雙身羅剎是他一時失手縱放,自此成了他的業障。那妖物遊走於三界,自是有門道窺探天機,得知小妍轉世為凡人,亦知他將上凡間尋她,便先纏上她,陷害她,傷害她。

他執着於小妍,雙身羅剎卻也執着於折磨他,自是不會放過這個良機……那本該是他一人背負的「業」,到頭來卻波及了她,讓她淪為雙身羅剎要脅、對付他的人質。

先前他記憶未醒,殘忍的利用她為誘餌,又讓她受了那麼多苦……思及此,他悔痛難忍,直想狠狠毀了自己。

「需要我當餌食嗎?!」見他良久不語,她心下鬧慌,指尖泛涼的小手反將那雙大掌握得死緊。

儘管心中懼怕那些妖鬼魔物,可若她有利用的價值,能當成餌食留在他身旁,縱然日夜得活在驚懼之中,她亦願意。

「我、我雖然沒什麼用處,但是我看得見那些妖物鬼怪,總有我能幫上忙之處!那些妖物似乎也總喜歡纏着我,我可以留下來當餌食的。」

聽聞此言,仲燁的心被狠狠撕扯了一下。從前他身為修羅,流血亦感受不到痛楚,而今轉生成人之後,總算嘗到何謂痛不欲生的滋味。

惟有她,方能讓他嘗受到這痛,這苦,這份求而不可得的思念之傷。

「你不是餌,從來就不是。」他沉痛的啟嗓,一手撫上她惶然的小臉,順着起身將她擁入胸懷。

「那我……還能留下來嗎?」她怔忡着,問得傻氣又茫然,貪戀着這刻的溫柔甜夢,又怕下一刻他會將她推開,再次冷情的命令她離開。

「留下來,留在我身邊。」低啞的嗓音方落,他俯下首,以着漲滿了胸口的熾熱思念,封吻她的唇瓣。

那兩片柔軟,那份甘甜,他已盼了千年。

他用思念一點一滴餵養那株「歲凋」,原以為思念能就此稍解,抑或,終將隨着千年的歲月流逝一同乾涸。

可,思念依然如此深濃,始終不曾淡去一分一毫。

「仲燁?」佟妍傻了,茫了,懵了,不明白他為何會這般深情款款。

「我在等你,一直在等你,你記不得了,可是我全記得。小妍,只有這一世了,你是屬於我的。」

這世的因緣,是他以千年的等待求得,然而凡人一世的壽命如此短暫,不過幾十個寒暑,怎能解他千年的思念之苦?

佟妍已被吻得迷糊,意識亦昏茫,恍惚間,她閉了眼,腦中卻浮現了一幕幕迷離的景——

仍舊是那四面包圍冒着熱泡的血池,一片遼闊的黑色焦土,白衫女孩神情惆悵地望着黑衫男子。

「燁,這是最後一次了……」她幽幽輕語。

黑衫男子見狀,略帶遲疑地抬起了手,似欲撫上她低低掩落的眼睫,可終究還是縮了回去。

女孩沉浸在離別的輕愁中,未曾察覺他一度伸出的手,她眼圈微紅地喃道:「佛祖說,我不能再偷偷私自跑來冥界見你,我會擾亂冥界的綱常……我不懂,就只是來這裏看看你,為何會擾亂綱常?」

黑衫男子的喉結微微咽動一下,垂眸望着那矮了自己一大截的嬌小女孩兒,似乎欲揚嗓說些什麼,終究還是沒吐出聲。

想必佛祖已知悉他的心意……

「我知道,其實你一直嫌我吵,嫌我煩,每回一見我來,你就不高興的皺眉頭。」

那是因為他不喜見她來這座污濁的地獄,染上那血腥的氣味。

「你不要我在血池裏種白蓮,可我偏偏不聽,每次來見你還是執意偷摘佛祖的蓮花過來。」

那是因為他不願見她一番苦心白白折煞,那朵朵聖潔的白蓮,亦如她,全都不該出現在此處,被他一身的血腥煞氣玷污。

「我來這裏這麼久,你除了要我別再來找你,什麼話都沒說過,你一定很討厭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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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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