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也怪不得這些宮人勢利,畢竟她這個六宮之首當得這麼窩囊,地位堪比冷宮妃子,她平時也沒什麼好東西可打賞,宮人自然不將她當主子服侍。
「陛下萬歲萬萬歲。」手腳麻利的宮婢忽然如散花似的,全都跪了下去。
洛瓊英坐在榻邊,一抬眼便瞧見筆直步入寢殿的絛紫身影。
兩人目光短暫交鋒,那雙燦亮的鳳眸微微一眯,似在估量,也似探究。她心下一驚,連忙垂下眼睫,手足無措的往地上一跪。
「見過陛下。」她故意拔尖了嗓音,長發散落一身,模樣瞧上去又呆又傻,一旁面容朝地的宮婢不禁掩嘴竊笑。
朱潤的嘴角微地上挑,嚴雋上前,俯低了頎長的身姿,俊美的面龐湊近洛瓊英的前額,曖昧之勢,令得一眾掀起眼角偷覷的宮婢們,又羨又妒的紅了臉。
「帝后之間無須如此多禮。」
清冽的雅香隨他呼出的氣息,照拂過她低垂的眉眼,她心口暗暗一窒,不動聲色的起身,極力忽略被他攏握的手,未沾脂粉的秀顏揚起一抹傻笑。
「謝陛下。」她笑眯了眸子,毫無心機的望着嚴雋。
嚴雋嘴角上挑,鳳目妖嬈,手一揮揚,跪在周身的宮婢急忙福了福身,魚貫退出寢殿之外靜候。
又是拉手,又是摒退婢子,他究竟想做什麼?洛瓊英面上雖笑,心中卻是千頭萬緒齊涌而上。
「這些日子朕一直忙於朝政,冷落了你,昨日見你身子瘦弱,想是這些下人沒好好伺候,一早醒來便惦着。」
嚴雋大手一攢,將故作一臉懵懂傻氣的她拉到妝鏡前,手微地使勁,她身子一軟,坐上雕花朱凳,傻兮兮的笑顏,直直面對銅鏡。
「陛下別看我這樣,我平日裏可沒少吃飯,餐餐要吃上兩大碗飯才肯罷休。」洛瓊英歪着白皙似雪的粉頸,笑嘻嘻的道。
她可不認為嚴雋會突然關心起一個傻子,內情肯定有詐,最大的可能,便是昨天在雪地上被他瞧出什麼端倪。
銅鏡中,只見嚴雋鳳目半掩,手執琉璃玉梳,長指滑過她一頭流墨似的青絲,姿態甚是親昵。
感覺到他溫熱的指腹不經意撫過頸后的雪膚,洛瓊英心尖無端一陣酥麻,嘴角不禁微微一僵。
他莫不是被聆月激得腦袋不清,錯把傻妞當作天仙?
「瓊英……一片瓊英價動天,連城十二昔虛傳。這名字取得倒是挺好。」嚴雋朝鏡中的她投去一抹淡笑,鳳眸深邃似無盡深夜,臉上雖笑,卻窺不出真實的喜怒。
畢竟過去兩人近身交手的機會寥寥無幾,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到,他有多麼深不可測。
抑下心慌,洛瓊英收起窺測的眸光。
「陛下喜歡我的名字嗎?這是母妃替我起的。」她笑吟吟的眯着眼,不着痕迹的提及她卑下的身分。
一個自幼生長於冷宮的帝姬,既不識字又不懂禮范,甭提是皇帝,即便是一般朝臣,也斷不會想娶這樣地位難堪的皇室之女。
「母妃和我一直住在冷宮裏,那裏頭雖然好空好大,卻是經常吃不飽穿不暖。」
呵呵,尊貴的皇帝陛下怎會想聽這些?只怕她多提兩句,他便會皺眉離去。
怎料,嚴雋只是凝睇着鏡中的她,俊顏噙着淡笑,沒露出半絲鄙夷厭煩之意,灼灼目光令她心緒逐漸紊亂。
惶然的垂下眼睫,她嗓子發乾的笑道:「我真是笨,陛下應該不喜歡聽我說這些吧?」
他究竟怎麼了?為什麼一雙眼凈盯着她?好似想將她整個人看穿似的。
「瓊英想說,朕便想聽。」嚴雋笑得極暖,軟化了冰峻的五官,撩亂了她的眼,心口急劇起伏。
妖孽……當真是妖孽。莫怪後宮有成堆的女人,日夜盼着他宣召。洛瓊英暗暗腹誹,頰上卻遍生片片桃花。
「陛下,我餓了……能用膳了嗎?」她很不識趣的儍笑問道。
「傳膳。」鳳目一轉,他揚聲宣令,手心卻猛然一個收緊,攏住她一頭烏亮水滑的青絲。
「疼。」頸子往後一仰,她撫着後腦,心下忐忑。
「是朕不好,忘了朕的皇后是如此嬌弱,不堪一折。」他微微一笑,在她開口之前,竟俯身而下,在她緊蹙的眉尖印下一記淺吻。
她一怔,心口發狂似的急劇躍動,眸光慌亂的別開,一絲不該有的嬌羞之色湧上秀顏。
嚴雋垂睨,嘴角微挑,似笑非笑。饒是她再智勇雙全,一再裝傻瞞混,也斷不可能對男女情事無動於衷。
他倒要看看,他的皇后能裝得多傻,通敵叛國的聆月軍師又能有多聰慧。
真是可惱,可恨!
趁着夜深,洛瓊英披上慣穿的月牙色綉蝶大氅,秀顏滿是氣惱,漫漫行走在偏僻的水榭間。
這座水榭修葺得極美,卻因臨近冷宮,來往的林徑甚是陰森,平日若無要事,宮人能避則避,榭中的宮燈都壞了數盞也無人更換。
從前,玉寧宮門前稀落,宮人一喚三不理,無人關切她的死活,日子過得忒舒適愜意。
這些寧靜自得的好光景,卻在嚴雋一連數日上玉寧宮用膳之後,一去不復。
「這人到底怎麼了?總不會是真看上一個傻子了?」洛瓊英身子倚在玉欄邊,只手扶腮,黛眉輕蹙,一臉苦惱地輕咬下唇。
「不不不,絕無可能。這人聰明絕頂,自負狂妄,怎可能看上一個傻子,肯定是有什麼陰謀。」
她終日待在後宮,對於朝前國事一概不知,雖然景丞堯偶爾會藉華方捎來前線戰事,但那畢竟非金梁國政。
莫不是華棣國的遺民傳出什麼怨聲,以至於他得下放帝王之尊,委屈自己這般作戲?
洛瓊英嘆了口氣,抬手揉了揉額側,腦中卻忽然閃過用晚膳時,嚴雋笑睞她的神貌,雙頰不禁微微發燙。
為了讓他更厭惡她,她可是卯足了力氣,拚命在他面前做盡各種可笑之事,諸如大口吃飯,大口飲茶,半點皇后之儀也不顧。
「朕的皇后如此不拘小節,朕很是高興。」想不到,嚴雋竟然只是淡淡笑道,還親自夾了個蜜煎糰子到她碗裏,那當時,她兩頰紅如手邊的棗泥酥果。
「嚴雋啊嚴雋,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洛瓊英迷惑的垂下眼睫,任由涼得刺骨的寒風拂過臉頰,撩動鬢間幾縷髮絲。
「你可真是大膽,竟然直呼金梁帝王的名諱。」
水榭中有別人!洛瓊英心口一窒,循聲望去,瞧見一道瘦長的青色身影佇立在入口處。
那人是個男子,身穿皇城侍衛的青袍,身型高瘦修長,臉上卻是佈滿了猙獰的丑疤,幾無完膚,甚是駭目。
「你是誰?」無懼的迎上那張醜陋面龐,她出奇平靜的反應,教那男子眼中閃過一抹極淺的讚賞。
這般的夜,這樣的地方,再加上他特意擇選,醜陋至極的人皮面具,換作一般人,早已驚懼尖叫,她卻能波瀾不興的迎視,足可見膽識過人。
嚴雋掩去唇際的淺笑,用着嘶啞難辨的嗓音回道:「我只不過是一個看守冷宮的侍衛。」
洛瓊英的眼神依然滿是戒備。「這裏並非冷宮,這樣深的夜裏,你來這裏做什麼?」
「我見水榭似有人影晃動,擔心是想尋死的妃嬪,因而走近一探。」
「放心,我不是想尋死,只是來此地圖個清靜。」她自嘲一笑。
「我亦和姑娘一樣,夜深人靜,胸中愁郁難解,便想來此吹吹風,排遣苦悶。」望着她眼底深濃的愁緒,他心底無可自抑的微微一盪。
「愁郁難解?一個冷宮侍衛能有什麼愁郁?」她小心謹慎的問道。
「姑娘有所不知,冷宮既是被眨妃嬪所居之所,看守冷宮的侍衛亦是曾受過重罰,不容於皇城,才會被派至冷宮。」
「受過重罰?」
陣光微閃,嚴雋抬手,摸了摸臉上那張滿布猙獰丑疤的人皮面具,故作黯然的道:「實不相滿,我臉上的丑疤,正是因為觸犯天威,惹得陛下龍心不悅,因而被刺鞭甩花了臉,就連嗓子也是因為御賜藥酒,險些成了啞巴。」
「是嚴雋做的?」洛瓊英聽聞此言,心下不禁惻然,對他的戒備自然少上許多。
「姑娘切莫直呼陛下名諱,這可是大不敬的。」
「天高皇帝遠,這裏就我們兩人,除非你去告狀,否則嚴雋又怎會知道我直呼他的名諱。」她故作不經心的試探。
「那姑娘盡可放心,我這個廢人早被下旨,除了冷宮之地,哪裏也不能去,趁夜來此,同樣是冒犯天威,還請姑娘寬容,莫要跟他人提起,否則在下必定性命不保。」嚴雋早想好一套說辭,好讓她卸下心防。「不瞞姑娘,其實先前若不是有崔總管替我求情,我早已被處死,絕無可能活到現在,如今頂着這張醜陋駭人的面龐,也不過是苟活罷了。」
自幼長於冷宮,洛瓊英已見過太多似他一般的人,面對此番說辭,心中不禁一軟。
像他這般受過凌辱,嚐盡宮中冷暖的人,表面上不說,其實內心大多恨透了坐於九龍金座上的那人。
再看看他那一臉可布的丑疤,可以想見,當初那刺鞭一記記落下之時,必定是受盡了屈辱與皮肉之痛,恐怕對嚴雋這個冷酷無情的帝王,只剩下畏懼與憎肢。
如是想來,他應當不可能是誰人派來試探她的棋子。
清楚看見她眼底釋下了層層防備,嚴雋倒是有些詫異。本以為戒慎如她,或許還得費上一番功夫,才能使她卸防,想不到她心腸甚軟,聽了他捏造的悲慘遭遇便信了他。
看來,他的傻子皇后雖然聰明狡黠,心地卻是極為軟弱,恐怕要是上了戰場,見多了鮮血屍身,什麼妙計都施展不出,顯見聆月軍師只能隱身在暗處,默默獻。
濃黑的長睫掩下,抹去了眼底的笑意,嚴雋再抬起雙眸時,又恢復成淡然無緒的面色。
他啞着嗓低低的道:「這般不堪的遭遇,說出來讓姑娘見笑了。」
莫要忘了,心軟之人最是可欺。聆月啊跨月,恐怕你註定是要栽在我的手。
「一樣是天涯淪落人,哪來什麼見不見笑。」她輕晃螓首,粉唇勾起。
「姑娘可介意我入內一坐?」嚴雋不怕她認出自己,這醜陋的人皮面具與藉由藥酒灌喉變易的嗓音,至今仍無人可識破。
「你想進便進吧,我無權過問。這裏的一景一物都是嚴雋所有,你若真要問,也該找嚴雋問去,這座皇城中,也只有他有這個資格介意。」她回身,揀了一個乾凈的石凳落坐。
嚴雋遂步入水榭,人皮面具下的鳳眸微光鑠鑠,刻意擇了一個離她較近的石凳,翩翩入座。
原來,卸下了那份傻氣,她說起話來字字珠璣,愚笨模樣果真只是偽裝。
「瞧姑娘神色落寞,可是遇上了什麼難事?」嚴雋直瞅着雙手托腮的她,宮燈下,那張白皙巧麗的臉蛋映着淡淡惆悵,眼波清澈似水,與白日裏故裝笨拙的模樣渾然迥異。
「說了你也不懂。」嘆了口氣,她眨眨美眸,一手無意識地在石桌上畫圓。
嚴雋見着了,心中浮上一抹笑。她這個動作倒是挺一致的,裝成傻子時也會這般做,大概連她自己也沒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