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待冤大頭貴公子一臉扼腕退場之後,柳絹兒原本想以天魔教教主……閻羅,同時也是她在西域時所拜其門下的師尊手中,那詭奇多端的巫蠱之術,好狠狠惡整一下這個名不副實、髒心爛肺的壞庸醫。
豈知,她尚未來得及上前較量,便被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聲打斷……
「左神醫,請您救救我家婆娘吧!」
但見藥鋪門外奔進一名黝黑壯碩的莊稼漢,話還沒說完,便噗通一聲,雙腿跪地,像是見着了活菩薩,不斷向男子磕着響頭。
「這位大哥快快請起,左某不能受拜。」見狀,左靖南便要上前攙扶起莊稼漢,漢子不肯,淚流滿面的急言道。
「內人前夜胎動,渾身酸疼得厲害,原以為當夜即能順利產下嬰孩,無奈過了整整三日,那胎兒依然遲遲不能產下,我內人受不住這般折騰,今早突地沒了聲息,一動也不動了!嗚嗚……」說完,漢子又是一陣痛哭流涕。
聞言,左靖南原本沉靜的眸光轉為嚴肅,趕緊又問:「產婦現在何處?」
「就在藥鋪外不遠的牛車上。」
「快帶路。」
待一行人隨着莊稼漢來到牛車旁,只見一個婦人臉色蠟白如紙,捲曲着身子,卧躺在一張鋪滿稻草的破席子上,小腹高高攏起,潔白的裙襦之下滲着大片的血跡,已是氣若遊絲……
左靖南探了探婦人的鼻息和脈象,從隨身攜帶的皮革束袋內取出三根銀針,分別在病人的人中、中脕、中極三處穴道紮上一針。
不一時,孕婦很快蘇醒過來,發出輕微的呻吟:「好痛……我的肚子好痛……」
「左大夫,咱們現在是不是去城南請李穩婆過來一趟?」一旁隨行的藥鋪老闆彭福泰見狀,神色慌張一問。
「來不及了,胎兒已經降下產道,且頭腳倒置,必須儘快引產。」晚了,只怕一屍兩命,就是扁鵲再世,也無力回天了。
最後幾句話,左靖南自然沒有在產婦那滿面憂心的丈夫面前說出,只是兀自吩咐藥鋪內其餘小廝,趕緊燒熱水、撕棉布、備剪子等等生產用具。
可令人泄氣的是,待萬事俱備之後,棘手的問題又來了!
由於萬福堂由上至下,從老闆、坐堂大夫、藥師、學徒、小廝,就連掌廚的老師傅,清一色都是帶把兒的男兒身,怎好不避嫌地為產婦接生呢?
「人命關天,這下可怎麼好?」深怕產婦不測,難產死在堂內的藥鋪老闆,不禁有些惶惶然了起來。
聽罷此言,左靖南掀開簾帳,一對俊眸往藥鋪內迅速兜轉了一圈,最後搜尋的目光落在候診處,一個模樣生得十分嬌俏艷麗,身上卻突兀地穿套着一襲俊雅男裝的女子身上。
此人在踏入藥鋪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經注意到了,當時他只是覺得好奇,那女子骨架纖細、姿態翩翩,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皆為女兒之身,又何故裝扮成男子示人呢?
最教人心生疑竇的,是那女子前來藥鋪已有多時,其間她既不曾囑咐抓藥、也未曾上前看診,只是兀自獨坐藥鋪一角,用着一雙專註的眸兒,偷偷地觀覷着他,行徑恁是詭異。
有好一段時間,他刻意地漠視那女子一簇簇灼人般的視線,可每一回當他眸光不經易地往那女子方向凝去時,她總是很巧妙地轉開臉龐,成功地閃躲去他的視線。
此女子來意不明,令他感到有些猶豫,可堂內產婦臨盆迫在眉睫,病患之中又苦無婦女家眷相伴左右,除了眼前的女子,他已是求助無門。
斟酌了半晌,左靖南決定拋下心中疑慮,上前求助。
「請妳跟我來。」挽起女子纖臂,他二話不說,便拉着她往藥鋪堂內走去。
左靖南突如其來的舉動,令柳絹兒感到有些訝愕,只見他臉色凝重、步伐匆匆,似乎急於領着她往某一處走去。
此刻,她一隻棉軟小手就被他牢牢捏握在掌中,雖是男兒身打扮,好歹她也是個俏生生的大姑娘,就這麼讓一個大男人牽着走,毫不避諱,成何體統?
「你這是要做什麼?」她窘怒的想甩開他,但他不肯,仍執意帶着她往堂內廂房走去,腳下的步伐更是沒有停下的跡象。
最令她感到錯愕的,是這個無禮的男子竟未經她同意,就丟給了她一個超級艱難的任務!
「我希望妳能為產婦接生。」他磁性的聲音在空中飄蕩,卻令她驚怒莫名。
「你瘋了嗎?!」她忿忿的駁斥,「我生為男兒,豈能為婦人接生?」
終於,她一席冷硬的語調,令他停下疾行的步伐,目光炯炯地回望着她,俊眉輕攏、臉露疑惑。
「怎麼,發現自己的莽撞了?」她冷哼了聲,甩開他的箝制,轉過身去,作勢要離開。
驀然,她的臂膀被一股力量所攫,她愣愣地回眸一覷,對上了他一雙嚴肅的目光。
「既是男兒身,公子又何以耳戴銀環呢?」他點出了一處可疑之處。
「那是我幼時體弱多病,爹娘怕我不好生養,於是在我耳上穿洞,當成女娃養育。」這種習俗滿大街都是。
「哦?」眉宇微挑,他目光咄咄逼人,又問:「那麼,公子又何以有着一副寬骨肥臀呢?」
寬……寬骨肥臀?
乍聽此言,當場面子掛不住的柳絹兒,難以置信地瞪大了一雙眸子,羞怒以回:「我、我那裏肥了?那裏寬了?先生這樣出言無度,莫非是想戲弄本公子?」
「不敢。」他性感的唇角微揚,眼底卻閃爍着胸有成竹且狡黠的眸光,薄唇輕吐,解釋道:「在下不過道出眼中所及,閣下無論身型、或外表皆為女相之貌,何以一再否認?」
登時,一陣微怒繃緊了她的嘴角,這該死的男人,擺明就是跟她杠上了!要是她在這節骨眼上選擇敗陣下來,那她就不是柳絹兒了。
「勸先生莫把馮京當馬涼,若真讓我為婦人接生,要是婦人的夫婿追究起來,該當何罪?」心神甫定,她極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合理而冷靜,有意澆他一盆冷水,決心否認到底,就不信他這個『神醫』還能變出啥把戲?
豈料,他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不動聲色的又刺了她一記回馬槍!
「既然公子一再否認,不妨請公子脫去上衣,好讓在下驗明正身?」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她的聽力出現了問題,若不是他一臉認真的表情,她會以為他只是想嚇唬她!但他沒有,一對目光堅定得讓人心懼,教她幾度欲打退堂鼓,就這麼當著他的面,直接跑給他看算了。
可體內潛在的傲氣因子,卻不容許她干出逃跑這等窩囊行為,想她柳絹兒獨自闖蕩江湖這些年,何曾見她被人撂倒過一回?
想扳倒她?
哼哼……下輩子吧!
幾番思量,她打消了逃跑的念頭,儘管此刻她已是面容銀青、冷汗遍體,卻仍選擇昂首瞪視向對方,嚴酷以回:「為我驗明正身,你憑什麼?」
「憑我的直覺。」他回得斬釘截鐵,視線沒有挪開,「妳是個女子。」
「荒謬!」冷斥了聲,她懶得再與之糾纏,旋身欲離去。
「請等一等。」他不放手,抓住她的手臂沒有鬆開,更迫使她轉身面對他。「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難道妳如此心狠,當真見死不救?」
「你這個人怎麼有理說不清呀!」再度遭到窮追猛打,柳絹兒不禁有些火大了,斥道:「你到底想怎麼樣?」
「留下救人。」
「如果我不依呢?」她冷眼挑釁地瞪着他。
「那麼就休怪左某無禮了。」驀然,他溫和的口吻煞時轉冷,神情與眸光均帶着森然寒意。
尚不及會意過來,又見一股寒氣陡然襲來,眨眼之間,她便被點住了穴道,整個人頓然動彈不得!
「你?!」好個庸醫,居然還會點穴制人?
然而,這出其不意的舉動,還不是最教她感到心驚的,真正令她膽寒的,是他預備實踐方才所言,打算褪去她的上衣,以證明他那縝密的『直覺』。
這樣放肆而無理的舉措,令她又驚又怒,一雙美眸同時也狠狠瞅向他,怒斥道:「你要做什麼?!」
「倘若妳真是男兒身,又何必有此顧忌?」輕輕將她腰間的繫繩扯松,像是考驗一般,他一吋一吋將她微敞的衣襟往兩側挑開,先是左襟、后是右飪,接着是裏頭的白綢單衣,一步一步挑戰她的最後極限。
就當他逐一褪去她層層外衣,欲進一步進犯,將她身上最後一件兜衣也扯去之際,她窘怒地喊住了他!
「好。」她按捺住火氣,妥協似的允諾,「好吧……我答應幫忙便是。」
虎落平陽被犬欺,她怎麼也想不到,原本打着壞主意的她反落入奸人陷阱,無端端被惡整了一道又一道。
得此重諾,左靖南不敢再造次逾矩,迅速為她將鬆脫的衣裳逐一穿回、系好,並解開她的穴道,急忙退開身子,躬身作揖,低頭賠罪:「多有得罪。」
而回應他的,是一記火辣辣的熱巴掌!
啪地一聲,被打得橫過臉去的俊容,沒有一絲不快,僅是緩緩轉回臉來,兀自用指背輕輕拈去唇角的血跡。
由於極怒攻心,柳絹兒那一耳刮子自然打得不輕,看着男子狼狽的模樣,她臉上不但毫無一絲憐憫之心,神情更是陰鬱得可以,冷冷丟下了一句。
「你自找的。」
雖身為女子,柳絹兒也知懂信義二字,既然已經答應幫忙,也不好再推託,只是……
「好疼啊……我受不了,受不了了……」
當她被左靖南領到一處廂房門前,房內還不時傳來產婦低低的呻吟,那孱弱的聲音令她喉嚨抽緊了,臉色瞬間蒼白如雪!
冷冷打了一個寒顫,那般痛不欲生的呻吟聲,她曾經是聽過的,當年娘親在生小妹時就是這麼喊的,那樣凄厲、那樣痛楚、那樣死去活來,直到哭喊聲漸漸變緩、變小……最後連一點兒聲息都沒了。
憶起過往,恐懼的陰影也逐漸在她心田擴散,此刻她心跳有若擂鼓、渾身輕顫,拚命地只想往門外逃!
「不不……我不行,我真的不行,我做不到,你另外找人去吧!」她反手推開了他,抽身急退。
「人命關天,刻不容緩!」他身形一閃,猶如一道疾風,攔在她身前,用着一對懇求的眸光看着她,道:「姑娘,人命……是等不得的。」
「可、可是?」她聲音有點發抖,一雙美眸底盛滿了赤裸裸的恐懼,「我雖略懂醫術,但從來就不曾為產婦接生過呀!」
「妳別怕。」他安撫着她,勸慰的道:「我就站在帳外,寸步不離,妳只須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就可以了。」
「我……我還是沒有辦法!」她搖搖頭,眸子有些散渙,神色慘然的說:「我娘……我娘就是難產死的,在我眼前死的……我沒有辦法。」
她永遠記得,那一年家中產業才剛開始,爹爹忙於事業、分身乏術,無暇顧及家中身懷有孕的娘親。一日,爹爹才剛出了遠門,兩位姐姐也都讓奶娘帶去上了私塾,家中徒留即將臨盆的娘親與年僅三歲的她。
豈知,午膳剛過,娘親便捧着肚子喊痛,要她趕緊找人來幫忙,她跑過了一條又一條的長街,終於找來一位好心的大嬸到家中幫忙,可是娘親在房中哭喊了好久好久,始終沒有辦法把妹妹給生出來。
記憶中的她,小小的身子就綣縮在房外一角,看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不斷從房內送出,令她驚恐莫名,不斷地發抖。
最後,妹妹終於呱呱墜地了。
娘親也死了……
她看着娘親一動也不動躺在床上,面如死灰,好似睡著了一般,無論她怎麼搖她、怎喊她,她卻再也沒有醒過來……
聽完,左靖南緩緩閉上了眼睛,她那瀰漫著恐懼的嗓音,教他不忍猝聽!倍感挫折的淺嘆了聲,他揚起眸來凝視着她,給了她一個緩慢而寬容的微笑。
「是我不好,我太過於強求了,對不起。」此刻,她一對眸兒有如銀盤,蒙上一層淡淡淚霧,教他見了着實不忍。「妳……可以離開了。」
左靖南最末一句話,彷佛讓柳絹兒從地獄中得到了特赦,當下她想也不想,腳下一旋,像是逃難一般,從他面前匆促地調頭離開。
可走了沒幾步路,她腳下驀地一頓,不禁心忖着,一旦沒了她的輔助,他那樣一個大男人,要怎麼幫一名孕婦接生呢?
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她壓下滿懷的恐懼,硬着頭皮,悄然又踱回廂房門外偷覷,只見他為避男女之嫌,取來一條寬布巾,緊緊蒙住自己雙眼,打算以目不視物,親自為產婦接生。
左靖南先是柔聲安撫了產婦,低聲囑咐她千萬放鬆心緒,讓她安心將一切交予他之後,接着他掀開床帳,預備坐上床沿時,忽然聽見身後揚起一個溫軟的聲音……
「還是讓我來吧……」
手心微微發汗,顫抖抖的揭開產婦沾滿血跡的裙襦,柳絹兒在左靖南的吩咐之下,讓婦人雙腿往外撐開,她則是坐入其間,血淋淋地目睹了胎兒一小節的腳掌已裸露在產道之外。
這時,婦人又開始另一波刺骨鑽心的陣痛……
「啊……好痛,我快死了……我快死了……」婦人聲嘶力竭地喊着,淚溢滿腮。
「大嫂子,心要寬、神要安,妳做得很好,持續用力,千萬別忘了呼吸,憋氣,用力……」唯恐柳絹兒無法一人獨立完成整個接生過程,因此左靖南決定仍蒙面親自上陣,讓婦人上半身微靠躺卧在自己身上,一面為產婦調息打氣、一面屏息的問:「姑娘,妳可看見胎兒了?」
「看、看見了,可是孩子腳掌先出,怎……怎麼會這樣?」她講得很急,幾近於語無倫次。
「是倒產。」他解釋的道:「產婦孕后肝鬱不舒,氣機失暢,而致胎兒不能迴轉,最終頭身倒置,形成難產。」
「那……那我們現在……怎、怎麼辦?」她緊張得連氣都透不過來了,勉強克制住聲音里的顫抖,看向他,等候指令。
「不用擔心,我已經用銀針封住母體幾處重要穴道,只要在產婦意識尚存之時,儘快助她將胎兒產出即可。」
接着,她就像是個受教的學生般,隨着左靖南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外展、內旋、內轉、外旋,將卡在產道內,嚴重頭腳倒置的嬰孩,謹慎地引出母體之外。
經過一段冗長的時間,幾番折騰下來,只聽見哇地一聲嘹亮哭聲,一個大胖娃娃於焉誕生了。
爾後,她更是在左靖南細心指示之下,親自為胖娃娃剪斷了臍帶,又從他手中接過九死還魂草所研製的藥粉,小心翼翼為嬰兒斷臍止血。
當所有產程進行到這裏,從城南一路趕至萬福堂的穩婆也已經順利抵達,並接手了新生兒洗浴的後續工作。
「好ㄚ頭,做得可真好呀!」看着澡盆內奶娃娃平整漂亮的斷臍,李穩婆忍不住讚歎:「瞧這工夫,比我這老太婆還能幹呢!」
確定婦人順利渡過產程、且母子均安之後,左靖南這才放心地離開了床帳,順手取下蒙眼布巾,看見那意外半途折返的小幫手,也早他一步走下床鋪,渾身虛脫地走向桌旁,兀自為自己倒一杯茶水壓驚。
「姑娘果真是菩薩心腸,若不是姑娘臨時折返相助,現下產婦母子恐怕還在……」話尚未落盡,他發現她的氣息淺促,似有異狀。
果然其然,她在為自己倒茶水時,雙手劇烈顫抖、身形微晃,下肢更是虛軟如棉,在他還來不及靠近她之前,她手中茶盞倏地驚落了不說,人也驀然昏絕,無預警地撲倒在桌案之下。
乍見這一幕,左靖南立刻換上一副震驚的表情,一個箭步上前,接住了昏倒的她。
「姑娘?姑娘!」他驚駭地望着她,只見她衣袖、前襟都沾滿了為婦人引產時的污血,雙眸緊閉、面容如霜,已然暈厥了過去。
同時也撞見這一瞬的李穩婆,很是擔憂一問。「唉呀!那小姑娘沒事吧?」
屏住了呼吸,他試着探向她微弱的脈搏,發現她脈象平穩、沒有大礙,只是氣血陰虛,加上方才她強忍着心中恐懼,戰戰兢兢完成了使命,待處於緊繃的心緒一松,整個人便就這麼暈了過去。
「無妨。」唇角微揚,左靖南俊容上浮現一抹歉赧的淺笑,「她只是累壞了,沒有大礙。」知道她安然無恙,他心中一舒,攤開雙臂,溫柔地將她橫抱入懷,走出廂房外。
在朦朦朧朧的記憶中,她感覺自己好似飄浮在雲端之上,又彷若睡躺在潮水之間,起伏蕩漾、晃晃悠悠,始終被一股溫柔的力量所牽引着。
其間,耳邊還不時傳來一抹低沉的男嗓,喃喃語調、軟語如絲,就淺靠在她耳畔,那麼舒徐、那麼溫柔,那麼具有安撫能力,讓她情願就這麼一路長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