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沒形象地手伸進浴衣領口裏抓癢,再繼續拿個小銼刀伺候他圓亮的指甲,精細的工作讓他的眼睛有點疲勞,於是張大嘴對着外面打了個呵欠。
夕陽變成深沉的紅,好像一扇巨大的拱門,讓人有種錯覺,只要朝着那圈紅一直走,就能走到另一個世界。
浴室的門與地面劃出木製框架獨有的古樸聲響,赫連綉聞聲轉頭,口氣中滿是無奈:“總算洗好了啊!我還在想,你是不是暈在裏面了,打算去英雄救美了!平時動作那麼快,果然女人一進了浴室啊,就……”
他未出口的話哽在喉間,當他看清從浴室出來的那個人時,也同時忘記了自己想說什麼,忘記了自己正在說話。
赫連綉慢慢離開那根柱子,站直身體,收起了手中的小指甲銼刀。
他的這種不正常反應,顯然引來的只會是唐素的不安,她的手按着浴衣領口的邊緣,低頭看了看自己,難道真的是哪裏穿錯了?
這種衣服,唐素是第一次穿,看起來很簡單的東西,光是要綁上腰間那條繩子,就費了她好大的力氣,這才耽誤了一會時間;最後對着鏡子看了半天,覺得應該沒什麼問題才出來,結果……赫連綉那算什麼反應?
好吧!唐素承認,同樣的衣服,她穿不出他那種自然隨意的感覺,反正他那身材就是個衣架子,穿什麼都好看,放她身上只會顯得不倫不類;可是這世上還是不倫不類的人比較多,他一定要那麼專註地盯着她,考慮該從什麼角度羞辱她嗎?
“真的很怪嗎?”沒辦法,她看不出自己哪有毛病,可是赫連繡的眼神實在令人很在意!唐素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真要以這副打扮出去見人,要是真的出醜就糟糕了!
怪?赫連綉心裏湧起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苦笑,怪的不是她,是他才對!不……也許,的確是她!這種淺藍色上印着淡黃楓葉的男式浴衣,在他眼中就跟醫院的病服沒什麼差別,只是為了區分店家與客人的身份而已;可是怎麼一被她穿在身上,就產生了神奇的化學反應?
唐素淋浴過的濕發貼在浴衣的肩線,素白的臉有被溫泉水泡后的紅潤,壓緊的領口突顯出她脖頸的線條,白細的雙臂讓浴衣的袖子變得寬而修長,而身上的曲線卻反而被勾勒得清清楚楚;緊貼的浴衣、加上腰間那條墨藍腰帶的勾勒,讓她平時藏在寬大武術裝里的高挑身材完全展現,如裙的浴衣下擺之下,是曝露在外的白皙小腿,連着一雙像沒見過光的玉足。
“他”只是一個沒胸、沒臀、沒腿毛的“男人”,這個“男人”讓他一度呼吸停止,忘了今昔是何年。
赫連綉驚覺,自己怎麼突然成了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他可是閱人無數,從一線演員到政商名流,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有的人有才、有的人有貌、有的人氣質脫俗,當然也有不少像他自己這種“三合一”的絕品。
第一眼見面令他驚艷無比的,亦不在少數,可是沒有一個人會讓他像現在這樣……
唐素那種背後發涼,全身發毛的感覺又來了!她皺了皺眉,決定去問別人,“我先出去了。”
“等一下!”他吸了口氣,急忙叫住她,為表誠意,出口的同時人也一併撲向她,一隻手拉着唐素的袖子,讓她想走也走不了。
沒有一個人會讓赫連繡像現在這樣,抗拒讓“他”出去見人!
“你怎麼了?臉色不太對。”唐素沒太在意拉住自己袖子的那隻手,反倒是犯起了職業病,直往他臉上瞧,他這人一會冷、一會熱的,該不會是哪個器官出了問題?
赫連綉咧嘴。他該不會是真的瘋了?冷靜、冷靜,他可是見過世面的!又是一笑,“你浴衣的綁結歪了。”
“綁結?”唐素直覺地往自己身後看,可是當然是看不到,她記得腰后的結有好好擺正,怎麼還是歪了呢?
“我幫你弄,手舉起來。”
唐素下意識地舉起兩條胳膊,赫連繡的手由她腋下的兩側伸去,在她的腰后處壓住衣帶。
怎麼好像,哪裏不太對?唐素感覺着他在幫自己調綁結的位置,可她怎麼會這麼熱、這麼不自在?他這個姿勢……
“你……你不要靠這麼近。”
“嗯?”赫連繡的手停了,仍擺在她的腰間的手沒離開,他直起身子,兩人幾乎是緊緊相貼的;望見她臉上的不自在,他故意逗她,“你發現了啊?”
“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玩!”他要是真的想幫忙,就不能用平常人的方法嗎?非要順便吃對方一把豆腐才行!她又……沒什麼豆腐好吃的!
“我覺得很好玩啊!”說實話,他現在感覺的確好多了,“不過看來你有進步了,起碼學會了生氣,我很滿意。”
這個變態!他的終極目標不會是要她給他一拳吧?
正想着這種極有可能的發展,唐素只覺得眼前一暗,什麼溫濕的東西碰到了她的唇,只是一下下而已,像是被落葉劃過,很輕、很淡,卻足以教她瞪着眼說不出話。
赫連繡的掌拍拍她的臉頰,很高興地笑了起來,“不錯、不錯,這個表情合格了,可以去吃飯了!”
合格、吃飯?這都什麼跟什麼啊!他……怎麼走得那麼快,是不是還忘了說什麼?
唐素的指尖覆在唇邊,忘記了要給赫連綉一拳。
那個,算是個吻嗎?
在走廊,唐素追隨着赫連繡的身影,她當然不能直接拉住他質問,看他那散漫如常的步伐,還跟路過的人有說有笑的,應該是沒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他……是很習慣那樣的吧?只當是個玩笑的延伸而已。
“綉?赫連綉?”
唐素定住腳步,倒是比赫連綉還先一步轉頭,望向那個叫住他的人。
女人有着一雙大大的眼,襯着她那張小瓜子臉,有種說不出的靈動,不過她的眼會睜那麼大,大部分原因也是因為看到了赫連綉。
唐素心一緊,跟在谷均逸身邊這幾年,她也見過不少人,眼前這個女人,一定是在十分優越的環境中成長,與赫連綉一樣,身上有種與生俱來的貴氣。
人跟人是不是同一個世界的,有時后只要看“氣場”就知道了;於是,唐素反射性地後退了一步,讓那個女人無阻礙地越過自己,去到赫連綉身邊。
而此時,赫連綉看到那女人也是眉角一挑,顯然很意外在這裏見到了老熟人。
“惠子?”
“哇!不會吧?真的是你啊!”齊藤惠子又驚又喜,上下打量着赫連綉,像是見到什麼珍奇動物似地,“我只是趁着寒假,想說回來幫幫家裏的忙,沒想到竟然能遇到你!我們有多久沒見了,三年有沒有?不是吧,你這人都不會老啊!”
“你是誇我,還是誇你自己啊?”赫連綉好脾氣地,等齊藤惠子興奮完了才赫然想起,“我倒忘了,這裏是你家經營的旅館。”
“你貴人多忘事嘛!話說,你怎麼會來這裏啊?”
“來參加員工旅行。”
這個答案讓齊藤惠子徹底傻了,她誇張地用小手捂着嘴,大眼睛一眨、一眨,半天都沒說出話來;而一出口,就是一串銀鈴般的爽笑,“不是吧,你在說笑?”她推了赫連綉一把,“你可是赫連綉耶!那個午覺夢到螃蟹,醒來后就直接訂機票,去北海道找我抓螃蟹的赫連綉,員工旅行這種窮酸的事,什麼時候也入你的眼了?”
“什麼叫窮酸?這裏可是你家旅館耶!惠子,能來你的地盤白吃白喝,還有什麼比這更有魅力的呢?”
“少來!你根本早就忘了,我才不吃你那套!”齊藤惠子又想到什麼,在他身後找來找去,“王叔呢,怎麼都沒見到他?五年前他請我吃了一支冰棒,一直想謝謝他呢!可是後來我就去了日本,但是這件事一直沒忘。”
“老王年紀大了,最近都讓他在家休息。”
“什麼,老王休息了?”這在她聽來,是個無比震撼的消息,“那你怎麼辦,身邊沒了司機,你還能動嗎?”
提到司機,唐素有種不好的預感;她也真是的,不早點走人還留在這幹什麼?偷聽別人敘舊嗎?就算知道那個很貴氣的女人,跟赫連繡的確是相當熟識,又能怎樣,關她何事?
“惠子,我的司機就在你身後。”她聽到赫連綉如此悠閑地說。
然後,她的視線馬上就被那張俏麗靈動的小臉佔據了。
唐素是被打量的那個。
齊藤惠子就差點撬開唐素的嘴,看看她的口腔內部,她的全身上下在極短的時間內,已經被她逡巡、掃視過數次。
齊藤惠子水亮亮的大眼對她眨了眨,有點讓人難以消受,她那種彷彿天塌下來了似的驚異語氣又再次出現:“騙人!”她極慢地轉向赫連綉,“綉,你這樣暴殄天物,不怕天打雷劈啊?”
“惠子,你又亂用成語。”掃了眼唐素,赫連綉湊過去,極其自然地攬住齊藤惠子的腰,兩人邊走邊聊了起來。
“我才沒亂用成語!是你那個司機也太……”
唐素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只有兩人或高或低的笑聲傳得遠遠,還能分辨。
用餐時,每個人面前都多了一份空運來的神戶牛肉,那是齊藤惠子的特別招待;這天上掉下來的好處,是赫連綉帶來的,他一下就成了餐桌上的紅人。
唐素靜靜吃完自己那份食物,默默喝完隔壁記不清臉的人倒給她的酒,然後悄悄地離席。
那種集體歡慶的氣氛,無論如何她都適應不了;就像初到城裏上高中那年,面對滿街的車子和行色匆匆的人一樣,這麼多年來,她始終無法適應繁華的場所,更別提還要她加入了。
臨離開前,她下意識地朝赫連綉所坐的位置看了一眼,他正在被幾個喝得醉茫茫的人拉着跳舞。
唐素沒回房間,而是順着走廊出去了室外,她兩手自然在身前交握,望着天上那輪姣好的滿月,深吸了口氣,卻也很像在嘆氣。
“欸,司機先生?”
轉頭,唐素也同樣意外,在她身後被屋牆陰影擋住的鞦韆上,齊藤惠子正睜着大眼望着她。
見自己沒認錯人,齊藤惠子靈活優雅地從鞦韆上下來,邁着小步移動到她身前,微仰着頭,對她展開一笑,“司機先生,真的是你啊?看來我們今天真是有緣!”
“齊藤惠子,我叫唐素。”
“哦,唐先生!”齊藤惠子很熱絡,“你叫我惠子就好了,你們現在不是應該在用餐嗎?怎麼會到這裏來,是不是飯菜不合你的胃口?”
“哪裏,多謝惠子小姐的招待,大家都很開心。”
“那沒什麼啦!倒是我要人把牛肉送到芸越的員工餐廳去,服務生卻告訴我,這裏沒有芸越的人,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你們是InNight的人啊!”齊藤惠子嘟了下嘴,“我還在想,綉那傢伙終於抵擋不住壓力,進芸越了;他沒事跟着別家公司湊什麼熱鬧啊?”
這的確是個疑點,但這隻能說赫連繡的興趣;不過看起來,這位惠子小姐好像知道赫連繡的許多事……
唐素幽幽地望着齊藤惠子,直到對方莫名其妙臉紅自己也沒有察覺;齊藤惠子抓了抓頭髮,緩解什麼氣氛似地又問她:“當繡的司機很辛苦吧?那個傢伙嗜睡症那麼嚴重,自己開車怕出意外,身邊一向都會跟一個司機,伺候他可不容易啊!不過,真沒想到如今的綉能適應得這麼好,虧我還曾經很為他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