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柳緞兒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相當嚴重,也相當棘手的問題。

既然得知易南天未死,那麼她就不該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就這麼弄假成真,嫁給自己的“姐夫”。

在一片煙霧繚繞的水氣中,柳緞兒一邊苦思着脫困之法,一邊打量着這間寬敞的石屋。

這間石屋裏的擺設十分儉樸,有張大床,除此之外,四面牆上都掛滿了刀槍劍斧等各類兵器,雖說是居住的地方,看來卻更像是兵器坊。

自從離開長安城后,他們便日夜兼程,柳緞兒本就嬌弱的身子骨實在難以負荷如此舟車勞頓之苦,全身酸痛得讓她覺得整個人就快散了。

所幸在僕婦們的協助下,她得以泡在浴桶中享受片刻的寧靜,將一身的疲累洗盡。由於水溫適中,她感到十分舒適,渾身放鬆后不禁有些昏昏沉沉,便閉上眼睛。

就在她漸漸無力的垂下臉,忍不住打起盹兒來,看似預備將自己溺斃在浴桶之際,一隻大掌扶住了她。

“以後別在浴桶里睡覺。”一道飽滿的男子嗓音陡然在她耳邊揚起,並帶着一絲苛責意味,“屋裏有床。”

“喔……”迷濛的抬起眸來,覷着眼前那張充滿陽剛氣息的男性臉龐好半響,柳緞兒先是一臉迷惑,之後像是想起了什麼,猛地驚聲尖叫喊。“哇——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這是我的屋子,”易南天微笑凝視着她,回得理所當然,“我出現在自己的屋裏有什麼不對?”

“但我沒有穿衣裳!”她頓時尷尬得頰生紅暈,難掩羞態,只能徒勞地將雙臂交疊在胸前,深入水中,僅在水面上露出一雙不知所措的眸子。

“不要緊。”他眼中閃爍着一抹邪氣的光芒,溫和的嗓音里透露着些許笑意,故意道:“我剛剛都看見了。”

“都、都看見了?”柳緞兒驚喘了聲。“你都看見什麼了?”

“還能有什麼?”易南天不厭其煩的重複她剛剛說過的話,“你沒有穿……”

“住嘴!”他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她一張俏臉早已燒得比炭火還要紅熱,氣急敗壞地從浴桶里站了起來,直指着他的鼻子怒責道:“你這個人……你……你怎麼可以偷看我!”

柳緞兒一臉怒氣沖沖的窘怒表情,全然沒發覺興師問罪的當兒,一身吹彈可破、白裏透紅的肌膚早已讓人看個精光了。

微眯着眸子,易南天不動聲色的欣賞着眼前那副近乎完美的迷人胴體,火熱的視線由上緩緩而下,細細瀏覽那足以令天下男子慾火中燒,只願為她一人而癲狂的嬌軀。

她白嫩的肌膚沐浴在瀰漫的水氣中,覆著一層薄薄的水珠,而一頭絲緞般的長發輕柔的貼在她的香肩上,顯得極為美麗。

易南天站在那兒好半響,貪婪地飽臨覽着她的美,直到胯間的慾望洶湧而起,讓他感到疼痛,才不得不將視線調回那張充滿怨怒的小臉上。

“我用不着偷看。”他的聲音中有笑意,也有慾望。“過了今晚,我們就會是名副其實的夫妻了。”

乍聽見他這句話,她先是愣了愣,瞪着他好半響,最後才在他那對直接而近乎赤裸的注目下,赫然發覺自己愚蠢的舉措,連忙蹲回水中,尷尬得滿臉通紅,懊惱的不斷低呼。

看着她時而嬌怒,時而羞澀,時而又懊惱不已的表情,教易南天在這一刻不禁放聲朗笑。

他已經好久沒有如此開懷暢笑了,而他未來的小妻子,竟可以在一天之內連續為他帶來那麼多的樂趣,這一點着實令他意外。

他竟然還敢笑!

“你的臉皮向來這麼厚嗎?”柳緞兒忿忿的問道,語氣中透着惱怒。

聽出她聲音里的尷尬,他非常努力控制住不再大笑出聲,並且俯下身來,雙臂撐在浴桶邊緣,低頭在她的粉額上溫柔地輕啄了一下。

“我很抱歉,以後我不會再那麼笑你了,娘子。”

他充滿柔情地凝視她,笑容極為迷人,完全有別於昨日以前那個她所認識的孤傲而冷漠的易南天。

他所有的防備在進入雷風寨之後似乎全都瓦解了,像變了個人似的,以至於她難以認定,自己是該繼續與他維持距離,還是試着了解眼前這個仍然如謎一般的男人。

柳緞兒對他的認識,僅僅存在於傳聞中。

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少年郎,奉命隨軍駐守邊關,短短數年間,憑藉著出色的才幹以及勇猛剽悍的膽識和武藝,為朝廷立下不少汗馬功勞。

可是這樣一位智勇雙全的年輕將軍,一生卻是如此短暫,當他的死訊傳遍京城時,實際上的年齡還不滿二十足歲。

當時,她曾經一度為大唐失去這樣一位神勇威武的將軍而掬一把傷心淚,感慨極深的道出“乘龍快婿何處找?嫁夫當嫁易家郎”這樣一句充滿敬佩又滿懷着愛慕之意的喟嘆。

豈知,這樣有感而發的一句話如今竟然言中,除了教她哭笑不得外,也忍不住憶起多年前,她心中那份對早逝的易家郎莫名的悸動。

回想到這兒,柳緞兒的神情頓時變得頗為不自然,羞窘的低語,“別那麼喊我,我不喜歡……”

“喔?”易南天以指關節輕觸着她紅潤的臉頰,低頭湊近她的耳畔,愛憐地問:“那麼,你希望我怎麼喚你?”

他以少見的溫柔嗓音以及無比的耐性與她輕聲交談,就像一對恩愛夫妻閨房私語那般,教她很不自在,不禁舔了舔乾澀的唇。

看着她這羞怯的模樣,他一頓,完全移不開目光。

就在她正想為自己找一個適當的稱呼時,他忽然溫柔地抬起她的下巴,唇緩緩落下,在看出他的企圖之後,她腦海中頓時掠過危險的警訊。

“不!”柳緞兒想逃,卻無處閃躲,只能以無助的眼神乞求着他,幾乎要哭出來。“不可以,我們絕不能這樣!”

“我們當然可以。”易南天堅定地凝視着她,溫柔的低語,“別怕,只是一個吻。”他緩緩俯下頭,最後一個字消失在那兩瓣櫻花般的粉唇前。

他的吻有着教人意外的溫柔,在她微啟的唇瓣上,他無比愛憐的輕啄、淺嘗,緩緩的游移,讓她逐漸感到一陣虛軟與迷醉。

柳緞兒不得不承認,他的吻極具安撫的能力,半響后,一道足以教她沉淪的力量漸漸迷亂了她的思緒,她感到體內一陣躁動,已無法再去想剛才那令人煩心的事,一心只想感受這個吻,以及她體內一簇正跳動着的莫名火焰。

當他看着她時,眼神總是那麼認真,讓她全身發燙,當他對她說出傾心相愛的話語時,她靈魂深處更有着莫名的欣喜和幻想。

或許,她可以將錯就錯,成為她的妻?

然而,這瑰麗的幻想僅僅維持片刻,便瞬間在他充滿愛意的低喚了她一聲后破滅。

“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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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豐富而美味,長長的木桌上擺着令人垂涎三尺的烤羊蹄、鵝鴨炙、肉餡爐餅、各類糕點以及新鮮菜蔬,還有百歲羹、杏酪等湯品。

美中不足之處,是空氣中也漫彌着汗臭、灰塵與鐵灰的刺鼻氣味。

而最教柳緞兒難為情的是,在見她出現之後,眾人不約而同的停下手邊的動作,紛紛看着即將成為雷風寨婦女主人的她。

這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多數是對她投以好奇的目光,但也有少部分例外。

好比她左手邊不遠處就有幾張寒着臉不作聲,明顯對她有着深深敵意的臉龐,雖不明白那幾位姑娘為何用那樣鄙夷的眼神看她,但她能確定一點,往後她在這裏的生活肯定不會太好過。

果不其然,這頓飯柳緞兒吃得痛苦萬分,幾乎咽不下什麼東西,她原該已經餓了,可是一口飯嚼了又嚼,還是難以下肚。

原因無他,因為飯桌上實在太過安靜,安靜到僅有咀嚼和吞咽的聲音,幾乎沒有人交談。

正當她以為“食不語”是寨中的規矩時,一抹童稚的軟嗓驀地在她身旁揚起。

“姨姨,這個給你吃。”

那是一個相當可愛的小女娃,約莫五、六歲,有張紅撲撲的小臉,小嘴裏還缺了一顆門牙,說話時有點漏風。她捧着一個看似饅頭的東西,給柳緞兒一抹大大的甜笑。

“謝謝。”眼前的小女娃是在這有如在無聲的墳場中用膳時唯一願意主動開口跟她交談的人,這讓她很感動,忍不住多攀談了幾句。“小妹妹,你幾歲啦?喚什麼名兒呢?”

只見小女娃毫不怕生,大聲報上自己的名字。

“我六歲了,叫丫頭。”末了,她又笑開了小嘴,再一次露出她那少了顆門牙的乳齒。

“丫頭?”這算什麼名字呀?“姨是問,你的名字。”

“就叫丫頭。”小女娃嬌憨地又說了一遍,邊說還邊彎起小小的指頭,一一數道:“白朗大叔、格達伯伯、阿力哥哥、佟姥姥,還有燕大叔、小梅姐姐都是這麼喊我的。”

“沒有姓氏嗎?”柳緞兒納悶地問:“你的爹……”

“丫頭沒有爹。”

驀地,一道慈祥的嗓音打斷了她,她愣愣地回眸,發現說話的是一位年過六旬,雙頰豐潤,顯得十分福態的大嬸。

那位大嬸輕輕嘆了口氣,在柳緞兒身邊的空位上落坐。

“丫頭與村寨中大多數的孩子一樣,都是戰後遺孤。”她回憶着道:“那一年邊關戰況吃緊,又苦等不到朝廷派遣前來,當戰鼓隆隆,兩國交戰之際,邊境的村落往往也遭受戰火波及。”

說到這裏,大嬸又是一嘆。

“當時還在襁褓中的丫頭就這麼沒了爹娘,幸好大當家的可憐她,便將她帶在身邊照顧着。”

大當家?“大嬸指的可是易南天?”

“在雷風寨中,我們不這麼喚他。”大嬸神情略顯不自在的說:“那是禁忌,我們只稱呼他為大當家的,或者喊他一聲頭兒。”

“我明白了。”柳緞兒點點頭,大概能了解寨中為何會有這樣的規矩。

實際而言,易南天這個人已死了足足有六年,在世人的眼中,那守疆報國、大義凜然的雲麾將軍早已戰死沙場。

戰爭是殘酷的,為了兩國的和平,她也曾經失去一位被迫頂替公主遠嫁異邦的妹妹。

那種與親人生離死別的痛楚,她懂的……

看着眼前孤苦伶仃的小女娃,柳緞兒不禁想起至今還飄泊在外的三妹,或許是心有所感,或許是移情作用,她忍不住憐愛地將女娃兒摟進懷中,溫柔的笑問:“那麼從今以後就讓姨當丫頭的娘,好不好?”

她這麼一問,讓小女娃大大吃了一驚,瞠着一雙又圓又大眼睛,不敢相信的問:“這是真的嗎?姨要當丫頭的娘?沒騙丫頭嗎?”

“是真的。”柳緞兒的聲音是愉悅的。“丫頭不喜歡嗎?”

“當然喜歡!”小女娃笑開了臉,撒嬌地鑽進她的懷中,直呼道:“太好了、太好了!漂亮的姨姨是丫頭的娘了,丫頭有娘羅!”

微笑着將小女娃安放在雙腿上,親昵地抱着剛認的女兒,柳緞兒一點也不介意自己瞬間多了娘親的身份。

她將腰間一塊蝴蝶紫玉佩飾取下,然後鄭重的將它戴在小女娃的脖子上,微笑看着小女娃。

“那麼,從今爾後,丫頭就是娘的孩子了,以後別人問起你的名字,可別再說自己是丫頭了。”寵愛地摟着女兒,她溫柔的說:“聽清楚了,你姓易,叫紫蝶,爹是易南天,娘是柳……”倏然,她的聲音像是被梗在喉間,恍然想起自己相當尷尬的身份。

真該糟!她怎麼忘了,自己現在是柳錦兒,是奉旨成婚的易家兒媳,不是那個讓世人欷吁喟嘆,可憐正值雙十年華卻不幸得了急病,已然香消玉殞的柳家二小姐。

正躊躇着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柳緞兒,臉上猶豫的神情讓一旁的小紫蝶也看出她的不對勁。

“咦,娘忘了自己的名字了嗎?”怕是給餓的!“喏,娘快吃吧。”

“這是什麼?”柳緞兒從沒吃過這種北方的食物,看了一眼娃兒手中類似饅頭的東西,好奇地問。

“面囊餑餑。”小紫蝶豎起拇指,大為稱讚道:“是燕大叔做的,很好吃喔!”

“真的呀?看起來好好吃喔!我一定得嘗嘗。”取過面囊餑餑,柳緞兒張口便咬下去,卻發現那麵糰硬得可以嗑掉她的門牙。

現在,她終於知道小紫蝶的門牙是怎麼掉的了。

在踏進大廳之前,易南天便將這幅“母慈女孝”的畫面全數看入眼底,他一直靠在廳門邊上笑看着他那個小新娘,直到她決定把自己的門牙嗑斷為止。

“這東西不是這樣吃的。”他向她走去,戴着鐵面具的黝黑臉龐上帶着溫柔的表情。

當他緊貼着她坐下來時,她的心跳頓時像擊鼓般咚咚咚響個不停。

偷偷覷了一眼他此刻微揚的唇角,她不禁想起稍早之前兩人那纏綿悱惻的一吻,忍不住臉紅。

“我來幫你吧。”易南天取定她手上的面囊餑餑,親自示範區一遍正確的食用方法。

原來面囊餑餑在炭火烤過之後,需要一小塊、一小塊撕開,然後沾着肉醬或杏酪等湯品吃。

“來,嘗嘗。”他將一塊已沾了肉醬的餑餑湊近她的嘴邊,示意她吃下。

原本柳緞兒是想婉謝他此番好意,可是在他灼灼的目光盯視之下,只有臊紅着一張粉臉默默的接受。

由於易南天少見的溫柔與貼心,此舉間接也向所有在座的人宣告,眼前柔媚的南方佳人,不管將來她是賢慧還是愚笨,都是他們的當家主母,雷風寨唯一的女主人。

幸好這份尷尬並沒有維持太久,在他喂她吃了近半個面囊餑餑之後,在她的堅持之下,他便讓她自行食用,並與眾人一塊用膳。

席間,她隱隱約約的聽見易南天與幾位同桌的男人們談論寨內的狀況,如東邊的堤防該修繕了、存糧可能不夠供應寨中嚴冬時所需要等等大小小的事。

看着他瘦削卻不失剛毅的臉龐,柳緞兒又想起多年前從柳家莊的大叔那兒聽來的有關於雲麾將軍的故事。

傳說當年的雲麾將軍在一場猛烈的戰役中,領着一支與敵人數量差異甚巨的將士浴血奮戰了三天三夜,最終因戰力過於懸殊,被敵軍層層圍剿擊斃。

記得當年她聽着大叔繪聲繪影的敘述,易南天不幸戰亡之時,還被敵將殘酷的取下首級懸於營外,死狀極其慘烈之時,她還被嚇哭了。

可是傳聞畢竟是傳聞,當年送回來的不過是一襲沾着血跡的破損戰袍,易南天的屍骸從頭到尾都不曾被送回京城過。

因此,又有一個傳聞,易南天還活着。

非但如此,他還帶領着一群袍澤,隱居於北疆一帶的深山中,如今看來,這樣的傳聞是確有其事了。

只是她尚不明白,既然當初並未戰死,他為何不表明身份,反而選擇拋棄過去、拋棄身份,寧為山野村夫,也不願再報效朝廷呢?

吃完餑餑,又喝了半碗肉湯之後,全身暖呼呼的柳緞兒漸漸有了睡意。

儘管腦中還不斷盤旋着對於易南天的種種疑問,但打從今早抵達雷風寨后,她還沒能好好的休息一番,此刻,她的眼皮就像是加了鉛塊般,沉重得就快睜不開了。

唔,好想睡喔。睡意漸濃的她,就這麼打起盹兒來,不多時,她身子一斜,撞上了一旁厚實的臂膀,連帶驚動了臂膀的主人。

易南天中斷了談話,眉頭微挑的轉過臉來,在看見眼前的景象之後,緩緩揚起唇,將注意力轉移到那張小巧而細緻的可愛美顏上。

她傾身靠着他,就像是小船偎靠着港灣,睡得很是香甜,他着迷地注視着她,發現他的小新娘一對細細彎彎的秀眉下有着兩扇又濃又長的睫毛,可愛的鼻子上還有些淡淡的小雀斑,但那一點也不影響她那脫俗的美貌。

而最引他遐思的,還是她那一再教他渴望細細品嘗的豐潤唇瓣。

伸出厚掌,易南天輕觸着她滑嫩的臉頰,指關節輕輕往下移,滑落至她右眼尾處那點綴得恰到好處的美人痣,那使得看起來仍顯稚氣未脫的她多了一份小女人的嬌柔與嫵媚。

當年,從他第一眼見到這張秀美絕倫的臉蛋開始,便好奇這個小女人一旦成長之後,是否會生得越發嬌艷而迷倒眾生。

事實證明,成長之後的她,美得幾乎無懈可擊,無瑕的肌膚、挺俏的鼻樑、美好細緻的嘴唇以及那一對惑人的美眸,每一處都給人一種美而不艷、嬌而不俗的感覺。

與六年前相較,她讓他又更加心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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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君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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