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這一日,黃芊芊跟編輯談了數小時電話,她不像過去那般口沫橫飛、歡樂的討論故意劇情,只是沉默聽着編輯的一再勸導,讓自己打消放棄的念頭,重新拾回工作的熱情和動力。
黃芊芊想念丈夫身上的味道,無法看到他的人讓她感到不安,也許聞到他身上的氣味,她就可以心安一些。
她出門前往百貨公司找尋他慣用的香水,只是忘了香水品牌的她,只能憑着記憶里的味道在專櫃前逐一試聞。
她找了兩三家百貨公司,聞了數十種香水,頭暈目眩,有些想吐,卻是愈找愈執着,執意非找到不可。
忽地,有個男人與她擦身而過,她心臟驀地一跳,敏感地嗅聞到熟悉氣味。
儘管她試聞香水聞到嗅覺快失靈,可那股淡淡的沉穩氣味一飄來,她便可輕易分辨出來。
她連忙步上前,衝動地伸手捉住對方手臂。
男人一詫,轉頭看向眼前這位陌生嬌小的女人。
「先生,請問你身上香水是什麼牌子?」她開口便問,一臉心急。
男人有些錯愕,意外她突如其來的問題。
「小姐,你找我男朋友做什麼?」一名打扮入時的女人在化妝品專櫃結完帳,轉身便見有人拉扯自己男友,不禁滿臉不悅。
「我……對不起。」察覺自己唐突的行為,黃芊芊趕緊放開對方手臂。「我只是一直在找這種香水,請問可以告訴我你用的香水是什麼牌子、在哪裏買的嗎?」那對情侶互望一眼,再看看穿着輕便、模樣像是大學生的她,有些猶豫是否要回答她的問題。
「因為……因為那是我老公慣用的香水,我很懷念那味道,卻不知道是什麼牌子,也無法再問他了……」她神色黯郁的抿唇,面容哀傷。
女人見狀,原有的一絲敵意也轉為同情,誤以為她年紀輕輕就失去丈夫,立即代男友回答香水品牌,並告知她購買的專櫃地點。
黃芊芊高興地朝兩人點頭致謝,迫不及待轉身去購買。
回到家,她將淡香水噴洒一些在房間中,隨後深吸口氣,好好回味屬於關世聿的氣味。
也許她無法再抱着他的西裝嗅聞他的氣味,但至少在這裏,在這看不到他的地方,透過這瓶香水,她仍能像擁有他在身邊。
坐在書桌前、拿起筆,她終於沉澱下心緒,重新投入創作。
「檢查沒有任何異常,你要不要看看精神科醫師?」一連串詳細的腦部檢查出爐,夏士凱在醫院會客室中向好友分析報告。
「沒問題嗎?」關世聿對檢查結果不知該鬆口氣或更不知所措。「我還以為腦子長了什麼?」他輕笑。
「你身體很健康,平時也有健身運動的習慣,就是心理問題一直沒法釋懷,才容易積鬱成疾。」夏士凱不禁提及他不願提的事。
關世聿眉頭一攏,有意阻斷他的話,夏士凱卻自顧自地繼續。
「老實說,你怎麼看待現在的婚姻?」他曾以為好友願意再婚,是放下了過去的傷害,但跟黃芊芊談過話后,他才發現不是那麼一回事。
先前黃芊芊有意再約他見面聊聊世聿的事,他為此曾要世聿轉告自己方便與她見面的時間,但之後卻沒了下文。前幾日心血來潮,他打了她的手機問候,卻得知她人在高雄。
電話中她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麼精神,他不便多問,卻不免為好友的婚姻心生擔憂。並非他雞婆愛管閑事,而是因好友經歷過上段婚姻失敗后,曾陷入一段很長時間的痛苦陰鬱,他不忍再見好友又一次陷入低潮。
「她回娘家了,我們現在形同分居,只等誰先開口約對方去辦離婚登記。」關世聿原無意透露,但面對好友關問,他忍不住將近日來累積的煩悶情緒向好友抒發。
即使過了半個多月,他仍無法面對最終結果,不敢主動和妻子聯絡,只好選擇跟她一起逃避,他一再告訴自己該果斷放手讓她自由,重新去尋找一個愛她的男人,卻一直做不到。
他的心裏愈來愈糾葛,一想像她將來可能被其他男人所愛,或會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他就心口悶痛,腦子也跟着泛疼。
夏士凱意外聽到這比他預期還嚴重的狀況,進一步追問兩人的相處情形,關世聿原不願多談,最後在他一再的探問下,只好細說從頭。
一番談話后,夏士凱難以置信好友的婚姻感情觀變得如此消極,卻又不好在此時指責他的不是。
「世聿,你還是認為你沒愛上你老婆?」他不禁反問。聽好友道出近來的失常,他怎麼想也不覺得好友對妻子沒有愛,反而像是愛慘了卻不自覺。
「我不可能再愛上其他女人。」因為這個認知,關世聿才忍痛要割捨妻子,不忍繼續傷害她,辜負她的心意。
「你記得上次頭痛頻繁的階段是什麼時候嗎?那是你跟前妻離婚後的半年,甚至離婚一、兩年後,你仍常在吃止痛藥,但一切體檢狀況都正常。這次,芊芊才離開半個月你就因頭痛一度無法執行飛行工作,這代表她在你心中的影響力早已超乎你認定。」夏士凱神情認真地說。
關世聿聞言,黑眸一怔。
「也許你只是忘了愛人的感覺,才誤以為自己那些情緒僅止於喜歡,僅是一種習慣。」夏士凱再度提醒,要他好好正視自己的心。
關世聿內心微訝,只是沉默地看着好友,好友的話撼動了他,原來他竟連自己的感情部分辨不清。
是否因他把自己的心封閉太久,才會連內心真正的情緒都模糊難懂?
「你有什麼打算?」夏士凱又問。
「我想休個長假。」這是他今天在來醫院途中便已決定的事,無論檢查結果如何,他都想給自己一段時間完全放鬆。
「我贊成你的決定,只是……別再把自己關起來。」好友曾因婚姻失敗拒絕與外界接觸,夏士凱擔心舊事重演。
「這次情況不一樣。」關世聿沉聲道。
「是不一樣。所以你更應該先好好面對自己,跟自己的心說話,把一切攤開,坦然讓你老婆了解。如果你希望她能跟你牽手走下去的話最好別再把她拒於心門外。」夏士凱真誠地建議。
他明白能為好友開馭心門、抹去傷痛的人,不會是他這個多年的交心朋友,而是好友再次遇到的真愛。
「你的頭痛問題我只能請人開些止痛藥跟安定心神的葯給你,不過我認為心理因素為重,只要解決你心理問題,就不需任何藥物。今天晚上我有個腦腫瘤患者要開刀,明晚再一起吃個飯?」他提議。
「嗯。」關世聿輕應,起身朝好友肩膀輕拍了下。「謝謝。」
「謝什麼?」夏士凱反手輕槌他肩膀,笑道。
關世聿不自覺戒掉長久以來的咖啡癮,改喝起各種花草茶,其中又以能安定心神的薰衣草、迷迭香、薄荷茶等,他愈喝愈有心得。
休假期間,他一個人待在家,看書、泡茶或是照料香料盆栽,每天固定在健身室運動兩小時,洗澡后自己準備晚餐,而後在固定時間開啟電視,轉到妻子慣看的卡通節目。
他對卡通節目仍沒興趣,甚至看不太懂在演什麼,卻已經習慣這時間電視本來就應該傳來卡通的聲音。
聽着熱鬧的片頭曲,他想像此刻妻子是否也在電視機前,神情歡快地哼哼唱唱,一想起她唱歌的模樣以及捧腹大笑的誇張行徑,他唇角不由得輕揚,忽然很懷念她的笑語。
他每天待在家,並非將自己關起來與世隔絕,而是沉澱自我,一點一滴讓慣性藏在內心深處的情感逐漸坦露。
他曾以為自己只是習慣她的存在,沒有她的溫情問候、少了她在耳邊聒噪,他只是一時適應不良。遠行回來后踏進冷清的屋子,會感覺呼吸困難,也只是因為寂寞,與愛情無關。
他也曾以為因為習慣一個人陪伴,就對對方產生好感的心情頂多只是喜歡,但那種情愫仍與愛有差距,談不上是愛情。
然而,當她和編輯愉悅談話、與其他異性相處融洽,卻令他心裏醋意翻騰,情緒失常。
她提出離婚,他內心扯痛;因她的離開,他生活全亂了調,身體出狀況,連工作也難以繼續。
如果,這不是愛,還能是什麼?
那日好友士凱說過的話,他一再認真分析、思索后,終於發現因他將自己的心封閉,不願別人靠近觸碰,才會連自己的情感都不敢承認。
他確實愛上黃芊芊了,愛上那個與前妻截然不同的女人,他現在的妻子。
可即便承認了自己對她的感情,他仍無法輕易行動,立刻將她找回來,他還需要時間,把自己好好整頓一番,直到他能勇敢向她展露出真實的自己與過去的不堪,不再因自揭傷疤而痛苦怨恨時,才有資格挽回她純潔無私的愛情。
晚餐后,他提了一包垃圾下樓,欲前往大樓外的母子車丟棄,經過一棲大廳時,迎面來了一位婦人向他打招呼。
「關先生,倒垃圾啊?」約五十歲的貴婦牽了只小型白色長毛狗,對他和顏悅色問候道。
關世聿一怔。雖與這鄰居見過幾次面,但他跟大樓其他住戶向來不熟,除管理員外更不曾有人主動向他打招呼,因此面對她的問候,他只朝對方輕頷首,輕應一聲,「嗯。」
「怎麼最近都沒看到關太太?之前她送了我好幾盒化妝品,說是你出國買的,我一直沒機會當面跟你說聲謝謝。」
關世聿聞言,他再度一愣。
他是曾送過妻子不少化妝品,每次出國總會從免稅商店買盒巧克力和化妝品送她,他一直以為她會將沒用到的化妝品收着,沒想到她竟是大方分贈給鄰居。
他沒覺不高興,因他明白那些東西她確實用不到,但她也從沒抱怨,每次總是開心收下,還拿來代他敦親睦鄰。
「沒什麼。」他淡道,無意跟鄰居閑話家常。
「芊芊身體不舒服嗎?」貴婦忍不住追問。以前一周至少也能巧遇關太太一兩次,最近兩三個禮拜卻完全沒機會遇到,不免有些擔心。
「沒有。」關世聿委婉回答,「她回娘家幫忙水果收成。」
「這樣啊,那我就放心了。早上還跟幾個住戶聊到芊芊呢,大家都說好一陣子沒遇到她了,原本還想說是不是明天一起去探望她。」貴婦這才寬慰道。
關太太為人開朗,見了人總是面帶微笑問候,也常拿水果分送大家,雖然關先生個性冷漠,顯少跟鄰居往來,但因關太太熱情活潑,才讓她也敢鼓起勇氣主動與他交談問候。
「多謝對我太太的關心,她身體無恙。」關世聿拘謹答道,內心忽然有股衝動,很想儘快將開朗的妻子接回來,讓她重新圓滿他的生命。
忽地,他被腳邊正嗅聞他褲管的生物嚇了一跳,低頭看着那隻毛茸茸、有點像狐狸的小白狗,他下意識地想退後。
「嘟嘟!不行!」貴婦用着對孩子說話的語氣,叫喚嗅聞他褲管的狗兒,邊將狗繩稍往後拉扯。
關世聿原要退避被狗觸碰,低頭卻見他對他搖尾巴,一雙圓亮大眼瞅着他。
他心一頓,他那純凈的黑眸讓他聯想到妻子那雙明亮水眸,忽然也覺得小狗有點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