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些年,他偶爾仍會想起,不禁更加懷疑他曾和她發生關係。
只不過就算證實又如何?即使他曾因醉酒和她發生一夜情,又能改變什麼?
忽地,他腦中閃過一個荒謬意度。
不可能!他逕自否認,覺得那猜測太可笑。
可那念頭一閃現,忽地將她曾有的不合理狀況串連起來。
若真相如此,便能解釋她之後突然急着辭職,在他強硬多留她那兩個月,不經意看見她的一些不尋場心態——
她一個人留守辦公室,盯着他的辦公桌發怔,卻在他進辦公室后,一再迴避和他四目相交;開朗愛笑、叨叨絮絮的她,話變少了,眼神偶爾黯然,感覺似有什麼心事秘密。
似乎她吃食習慣也有所改變,記得有一回她推拒同事替她買的珍奶和咸酥雞,甚至過去一群人開心分享的下午茶零食,她全沒取用,只笑說在減肥,而他想起那時的她,似稍微豐腴些。
他一直以為那段時間只全然投入工作,連新交的女友都沒心思理會,何以現在回想起,他竟對她有許多細微觀察?而那時的他完全沒想主動探問她狀況,學她保持距離,就為等她先靠近熱絡,等着她恢復過往待他的親切態度。
如果,那揣想成真,便能解釋她所以疏遠他,所以急着離開,甚至在離開后就與他失聯的緣由。
原本只是一絲荒謬臆度,他愈細想愈覺得可能性極高,再回想那不久前看到的孩子,與他兒時樣貌頗相似,更令他一顆心激動狂跳。
如果……真是那樣,那麼他所見的孩子該不會就是他的?!
猛地,他心口重重一跳。
明知這想法很不應該,很可能害她被丈夫嚴重誤解,害她幸福的家庭起波瀾,但疑慮一生,他必須做確認。
他已沒多少時間,更不願帶着困惑或虧欠的心離世。
原要進高鐵站搭高鐵回台北,譚勁轉而又走往馬路邊欲攔計程車,準備再度前往葉佳欣工作的餐館。
才匆匆走幾步,他忽覺一陣頭昏目眩,呼吸困難,四肢發軟便不支倒地。
閉上眼之前,微眯的視線抬望天空最後一抹陽光。
他渴望着她能站在他面前,再次照亮他。
再次張開眼,他只覺意識渙散,渾身極度不舒服。
用力瞠開沉重的眼皮,他望着熟悉的天花板,確定自己人在醫院。
而他身體如鐵塊般,沉重得動不了。
好不容易勉強動了下指尖,稍微集中意識,他才驚詫自己口鼻插着管子,喉嚨因管子侵入難受不已,他試圖蠕動乾澀的唇瓣,卻完全無法發聲。
他略側頭,視線望見在病床旁神色哀傷的父母。
他們什麼時候來台灣的?是誰通知他們他病了?而他又在這裏躺了多久?
他眉頭輕攏,試圖回憶……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原是要去找佳欣,向她確認孩子的身世。
他情緒突地激動起來,用儘力氣勉強抬起沉重的手臂,蠕動嘴唇要說什麼。
見狀,譚母紅着眼眶,流淚道:「醫師說你因癌細胞轉移,肺部感染引發呼吸衰竭,現在正替你做密集治療,狀況好的話就可以拿掉人工呼吸器,不一定要氣切……」她聲音一哽,心扯痛不已。
「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生病也沒告訴我們……你讓我們兩老以後怎麼辦?」她淚流滿面搗着嘴,難過又氣怒地責備兒子,無法承受唯一的兒子將比他們先走。
「阿勁好不容易才醒來,你少說兩句,讓他先多休息。」一旁的譚父拍拍妻子的肩頭,糾着眉心,神色難過地沉聲安慰。
譚勁看着髮鬢斑白的父母,內心愧疚不已,只能無聲說抱歉,而對於可能被他辜負的葉佳欣,他除了抱歉什麼也不能做。
現在的他就算有機會脫離呼吸器開口說句話,也沒多餘力氣質問她真相。
即使問出實情又如何?他既無法給她幸福保障,又何必打擾她平靜的生活?
原本曾急於釐清內心疑寶,可當他躺在病床動彈不得,連呼吸都需仰賴機器,剩餘的生命也許比醫師的宣告還短暫時,他已無任何想望,更不願她見到他這模榜。
如果,有重來的機會,他一定好好珍惜真正喜歡的她。
不論她的孩子是否與他有關,他都不會抱着這麼大的遺憾和困惑離世。
他心口一扯痛,眼眶不由得濕濡。
比起面對死亡的恐懼,他竟覺內心那分不甘和遺憾,更令他難受痛楚。
他再次望着沒能盡孝道的父母,內心不斷喃喃說抱歉。
不多久,他倦累地又闔上眼皮,沉入一片黑暗世界。
【第五章】
再次醒來,譚勁依然覺得腦袋昏沉沉。
他緩緩轉動眼球,望了下四周環境,似乎與昏迷前有些不同,換病房了嗎?他現在是不是離死亡更近?
如果能開口表達意願,他要放棄多餘的急救,他痛恨那插在他喉嚨的粗硬管子……
等等,他怔愕了下。
喉嚨似乎少了梗塞物,他試着咽口口水,只覺咽喉乾澀,但吞咽無礙。
他張嘴、再閉合,確定堵在嘴裏的呼吸管已不在,內心不禁吁口氣。
當他吸氣,感覺氧氣由空氣中呼進他鼻間,暢然無阻,顯然塞住他鼻間的管子也已拔除。
他的狀況穩定了嗎?或者,已放棄最後救治,讓他能輕鬆迎接死亡……
那樣也好。他不由得深深吐口氣。
「呃?老大醒了!」他一聲嘆息,才讓待在病房的人察覺他已清醒。
聽到聲音,他側過頭,看見昔日工作夥伴,心情有些百感交集。
「老大,你怎麼開車的?怎麼會自己撞上安全島?」
「要真的太累,打通電話跟我們說一聲,誰都很樂意載你一程。」
「你昏迷兩天未醒,我們不得不向你爸媽告知車禍意外,不過有強調你生命無虞,只是骨折動了手術,等你醒來會馬上和他們聯絡,要他們不用急着飛回來。」
病房裏四個男人圍在他身旁,你一言我一語地發話。
譚勁神情怔怔,總覺哪裏不對勁。
他出車禍撞上安全島骨折??他明明是搭高鐵去高雄找佳欣,在打算搭計程車折回她工作餐廳時,因體力不支而昏倒,之後便被插管急救……
他視線不由得環視周遭,他父母呢?
「老大想找鍾小姐嗎?她看我們都過來,先回去拿換洗衣物。」以為他醒來急
找女友身影,邱振瑋解釋道。
「鍾小姐?」譚勁疑問。雖聲音乾啞,但他確實聽到自己發出聲音,不禁感到安慰。
「就你女朋友鍾亞妍小姐啊!老大不會車禍后失憶,忘了自己女友吧?」劉啟泰見他一臉狐疑,不禁說笑道。
「鍾亞妍……」譚勁喃喃複述這名字,已經有些遙遠陌生。
「我現在沒有女友。」他澄清。腦中映出另一張面容,他想見的仍是她。
他話一出,四個男人同時愕然。
「怎麼?分手了?難得這次你跟對方交往超過大半年,我們還想打賭你能不能真定下來耶。」張凱輝一臉同情地說道。
譚勁雖事業有成,異性緣極佳,但感情運並不順,不是他自己揚言分手,就是對方受不了工作狂人的他,交往不多久便選擇分手。
「該不會……因為失戀心情沮喪,開車才恍神出意外?」李士豪推敲。
譚勁是在晚上十點半左右獨自駕車卻撞上安全島,警察一度以為他酒駕,但他血液里並無酒精成分,初步判斷為疲勞駕駛。
莫非,這背後另有隱情?
「我跟亞妍早在兩年前就分手了。」譚勁濃眉輕攏,澄清道。
覺得他們說的話有矛盾怪異處。
聞言,眾人又是一陣錯愕。
接下來一連串質疑問話,令譚勁才慢半拍意識到難以置信眼前的事實——他竟回到兩年前的時間?!
他回到三十歲,因一場車禍意外撞斷腿,左大腿粉碎性骨折,動完手術后他又昏睡一天才醒來。
他不是雙重癌末患者,躺在病床仰賴呼吸器,等待死亡的三十二歲終點……
譚勁花了一點時間,才從茫然混亂中釐清思緒,確認眼下景況是真實而非夢境。
在他前生記憶中,他確實發生過這起重大車禍意外,而他現在才想起兩年前那晚發生車禍時的詭譎異常——
當工作夥伴結束加班相繼離開公司,他仍留在辦公室繼續處理事情,不久接到客戶來電臨時約見面,他遂驅車前往目的地。
行車途中他意識淸楚,精神不差,開在筆直的四線道路,前方路燈、車燈照亮,忽地擋風玻璃一片漆黑,他瞠大眼想分辨異狀,邊踩煞車放慢車速,可倏地一聲轟然巨響,他被卷進完全的黑暗世界。
再次醒來,他已置身在醫院,動完骨折手術。
儘管不可思議,但他確實在前生因癌末生命垂危陷入昏迷,再次醒來時卻神奇地與兩年前的時間接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