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喬曉翔伸手抹過臉際,在來得及反應之前,一抹芬芳的女性身影站到他面前,他怔愣地注視,竟然……是她!
「你是沒有帶傘嗎?怎麽一個人淋雨走路?」鍾盼兒剛從便利店走出來,就看見一個黑短髮的身影越過她,狼狽低頭走回宿舍方向,她走快幾步,撐傘分一半給同路的他,不過舉手之勞。「我可以送你一程。」
喬曉翔沒料到會再遇上她,嚇了一跳,見她目光掠過他衣襟,他仍穿着綉有大學徽章的大褸,他猜想她只不過是幫忙同校同學的心意。「嗯……」
她衣着簡便,左手提着兩隻購物袋,另一手握着傘,顯得有點笨拙,傘沿不時敲到高大的他。喬曉翔本能地接過傘和購物袋,卻在她道謝的一剎醒覺自己不該如此,他應該拒絕她的好意,然後走回通向火車站的路,而非這樣……
「我其實……」他騎虎難下,無法開口說明。和她困在同一狹小空間令他有些不適應,因為他冰冷濕透的身軀可能會沾到她乾淨的衣領、長發……喬曉翔思忖着離這最近的租住地方,盤算着也許可以讓她就送到那裏,然後離開。「就租那邊的房子……」
她朝他隨手亂指的洋房看去,再過兩條馬路就能到,的確很近。鍾盼兒彎彎唇,和他並肩而走,直走到那家門前才停下。
「進門記得快點開暖氣,小心着涼。」她柔聲叮嚀,送他到門前就要離開,喬曉翔點頭,然而他放鬆得太早……她不經意地回視僵在門前的他,發現了他的極不尋常。
「怎麽了?」他渾身濕透,在門前一動也不動。「不開門進去?」
喬曉翔不知所措,找不到任何借口解釋,鍾盼兒看出他的窘態,隨即意會。「你……沒有帶鑰匙?」
「對,我忘了……」他結結巴巴,身體緊繃,看到她叩門又按鈐,心跳頻率從未如此飄高過,幸好一直沒有人前來應門。
「你一個人住?」鍾盼兒問他,手還抓着門扣。
「嗯,我一個人住……對不起。」
「干什麽跟我道歉?你又沒有犯到我。」她輕敲他的頭,這麽晚了找門匠着實有困難,但只有華氏四十度的夜晚他要怎麽過?他倆站在小小的屋檐下。「不如你到我那邊宿舍住一晚吧。」
「什、什麽?」他險些被她的提議嗆到,嚇了一跳。「你、你方便嗎?」
「宿舍有很多同學,沒有關係。」鍾盼兒回答。這實在沒什麽好猶豫的,隨便一喊,房外同學和保全都會衝上來。若沒有遇見就算了,既然碰上同校的人,放任他一人濕淋淋在街上等天亮,她會於心不安。
「那麽……」喬曉翔遲疑着應允,她已撐傘遮着他走回原路。無法解釋事情為何演變至此……他原定搭上末班火車,在中繼站過夜,然後清晨抵達目的地,這意外延遲了他的車程。
他隨她反方向到達她所示的聯舍大廈,舍監朝他們揮手,她來不及笑就急忙拉他跑進快關門的電梯裏。這是她第二次牽着他,她的手,比他的溫暖。
「我們的模樣糟透了。」鍾盼兒望着鏡子裏的兩人,他低頭循着她視線。從燈光不足的路上她只瞧見他是名亞洲男子,未及細看他的臉容,可是現在……「咦?你是那天市場策略學的旁修生?」
她微怔,他現在的髮型比那天凌亂,沒有佩戴平光眼鏡的棕色雙眼無所遁形,是他眸中那份深不見底的難測感覺才使她配對到相似的人選,憶起同系能操國語的同學只認識不到五個,不計另外明明懂得卻只肯用英語溝通的那些。
他不好意思地點頭,適時到達中間樓層化解了他的窘困,她領他出電梯。大廳沙發上有好幾個人窩着打任天堂,開放式廚房有兩名女生在煮宵夜,向鍾盼兒打了招呼,也偷偷打量她身後未曾見過的高瘦男生。「早知叫我們替你買東西嘛,怎麽你病了還淋雨呢?」
「一把傘不夠兩個人用。」她只淡笑着簡單回答,取出幾份超商冷凍食物,蹲下放到三層冰箱的最低層,起身時看見她們仍然好奇的目光。「他是我朋友。」
「喔,來照顧你哦。」
喬曉翔逕自觀察着學生群居的生態,從未探究過別系學生集中的地方,感覺有些新鮮。這裏有些讀經濟系的他認得,不遠處套房門口掛着的「政治學是好,不上課更加好」布條吸引了他的視線……單單這層大概就住了大約五十人。
鍾盼兒熟悉地帶他走往一旁走廊,在盡頭那處開鎖側身進入,他亦步亦趨。裏面除了一張布沙發佈置的小廳,還有兩個房間。
「奇怪,千惠還未回來嗎?」她放下便利店袋,拉開陽台的玻璃門走出去;原來這樣可以通到另一個房間,但仍不見她所念着的人影。
他站着等候,鍾盼兒示意他坐到沙發去,她則撥打手機找朋友,幾句通話完畢,她合起電話,臉色有點怪怪的。
「我朋友她今晚剛好住男友那邊不回來,另一個室友去了澳洲交流,所以這裏就我們兩個。」她試着解釋。
「那麽你不方便嗎?」喬曉翔頷首表示明白,同時站起身,他鞋未脫,隨時都可以離開的樣子反而讓不禁脫口而出:
「不,你留下來不要緊的……如果你肯告訴我名字的話。」
現在才醒覺要他自我介紹會不會太遲?她主動朝他伸手交握。「鍾盼兒。」
他的大掌,比她的冰冷許多。
「喬曉翔。」他回握,那紅唇接着無聲輕念他的名字,然後笑着調侃:「趁你未打噴嚏之前快去淋熱水浴吧,我真無法忍受你半身濕透地在廳里跟我客套。」
鍾盼兒指示浴室位置,直到他們各自洗過澡再交談時,半夜的鐘聲已響過。
一身乾爽的衣衫,她說是取過同房前男友留下的給他……鍾盼兒穿着舒適的居家服,溫熱一罐玉米濃湯,分成兩杯,他幫忙拿到起居室的桌上,和她相對而坐。
「對了,你的主修科目是什麽?」她隨意攪動熱湯,吹涼。「我記得你的書……是歷史還是地區研究?」
「德國語書及文學,第四年。」喬曉翔很快便回答,一板一眼地喝着湯……他不排斥和她僅有一桌距離的親近,只是不知道要怎樣隱藏自己的不習慣。
他看見她挑挑眉。「在修碩士嗎?」他點頭。
「我是工商管理,不過只有二年級。」也報上自己的學系,公平得很。
在進食期間她總不自覺地望向他,直覺知道他不是壞人,但她仍無法忽視他那眉頭間飄忽的憂鬱,他像被一層一層黑紗帳包圍着,無法讓人將他整個看清。
難道文科學生都是這種氣質嗎?她不曉得要如何形容,他身上散發著一股似有若無的……絕望感覺。
喬曉翔想不到話題接上,只好快快吃東西。他們的對話斷斷續續,主要環繞學科、教授之類的安全範圍,直到他的熱湯已近見底,他才憶起她和朋友的對話,忙問,「剛剛……你朋友說你病了是真的嗎?」
原來他不是沒有聽到。
鍾盼兒歪頭淺笑,把他緊張的神情全納入眼內。「我才沒有不舒服。」
「嗯?」
喝完了湯,她拿着杯羹起身,他跟隨,鍾盼兒放手讓他主動接過在洗滌槽內的兩人餐具,終於解答他的疑慮:「你忘記今天是校慶舞會嗎?我說過我不想去啊,所以裝的。」
「這樣嗎?」喬曉翔放鬆口氣,熟稔地清洗鍋子和杯羹,冬天冰冷的冷水好像沒有對他產生太大影響。
「倒是你,才像是生病了。」
她凝望他,更加確定自己從屋外一路以來的想法。喬曉翔因她的話而低頭,直視着他的漂亮容顏令他倏地一慌,連手上的動作都停下來。
「你臉色好差。」她抬起手背撫上他額頭皮膚探溫,即使淋過熱水浴,他還是比她冷,只是未到生病的地步。
他眼底收藏了太多的陰霾滄桑,僅是靠近便能感受到那種負面的磁場。
「是不是不舒服還是有煩心的事?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你淋過雨精神不好,我可能會以為你現在正準備要自殺。」鍾盼兒做了一個「別怪我這樣說」的表情,放鬆仰首時,她發梢洗髮乳的清香微微飄過他鼻腔。
喬曉翔微訝地望着她,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如此輕易地看透他,連長久同住的房東、同學也沒有。
一股莫名的滾燙幾乎烙上他不曾哭過的眼,他軟弱地閉眼隱去,很快再張開眼,沉默盯着槽里沖洗着的餐具不動……直到她再說出關心的話之前,他的薄唇抿了又抿,突然提出一道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絕對的失敗者嗎?」
他的語氣好輕,輕到幾乎感受不到它的重量;同樣地他也是遲疑的,並不是對內心的答案有所懷疑,而是害怕自己的問句唐突到完全不相干的她。
「我相信有。」
她很快回答,而他,難以置信地看着那背靠着流理台的人兒。
她不該是個悲觀的人,像她這樣手握着人生康庄大道入場券的精英分子,曾嘗過半點命運的歷練嗎?
「這世界是這般的廣闊,既然有絕對成功的人,怎麽能斷言沒有絕對的失敗者呢?有人含着金湯匙出生,享盡一切打點,卻也有人窮其一生都得不到最基本的尊重……努力便能改變命運之類的話我真的說不出口,人生有太多事情是由客觀的環境因素控制,自己所能決定的總是只佔極少部分,從來就不公平。」
她拉拉白色棉質外套的袖子,再按倚着流理台陷入沉思,手臂似有若無地緊貼着他。此刻水龍頭的水流、房外嬉鬧人聲的種種嘈吵漸漸被他摒除耳外,空氣中彷彿只容得下她暖柔的嗓音,不輕不重地穿透重重障霧,揉入他的心房。
鍾盼兒稍稍停頓,續道:「但即使最初就知道這將是一個悲劇,最少我會堅持把這個犧牲品的角色扮演到最後,才回首去評價整個人生是不是一場失敗。因為一旦放棄,我將不會再有可能擁有那種資格。」
她說完,清澈分明的黑眸回望身側的他,定視的溫柔目光瀏覽過,撫慰了他不為人知的傷痛。喬曉翔思緒紛亂地掙扎着,斂下眼咀嚼她給他的那些深遠話意,這才含糊地應道:「我會再想想你的話。」
鍾盼兒抽回認真討論的心思,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麽值得反芻的營養。他的神情沒有改變多少,但眉際的糾結看來鬆開些許。她看看鐘。「你還是洗完碗趕快去睡沙發那邊吧,凌晨一點多了。」
「嗯,好的。」他順從她的話繼續手上的工作,她踮高腳尖,鼓勵地雙手拍拍他的肩,然後去拿棉被打理他今夜的床位。
如果她更小心自己作為女生的安全,最恰當的做法是叫這個陌生人去睡外頭的長沙發,但他眼下的疲累、落魄的身影竟讓她捨不得……廊外那班夜貓子鐵定會吵到他,還是讓他好好休息吧。
拉開衣櫃,鍾盼兒拿出一條新洗的被縟,還有睡枕……她首次覺得套房內的沙發小了點,他會不會曲着身體睡得不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