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小姐,我們很抱歉,你所指的房間早已被長期租用,不對外供應了。」戴着厚帽的接待人員漾開歉意的笑容,如蜜般閃爍的亮唇說著。
「不可能的……我上個月還進去過。」她懷疑地低道,不以為意地泄露令人奇怪的訊息。「可以再幫我查一查嗎?」
「哦,好吧,請稍等……」櫃枱小姐低頭快速地再次鍵入資料,另一名剛接完電話的經理看見她們,就近協助。「你在查的是哪一間房?」
「頂層的總統香奈兒套房呀。」轉動鼠標滾軸的小姐回答,香奈兒五號是極為聞名的香水名牌,他們便借來作員工間對該套房的稱呼,其它套房也有各自私下的昵稱。「嗯……已經出租了。」
「這位小姐,我們只能透露這間總統套房已在一年前被租下,由於保安理由,我們不便透露客人的身份。但假如他退租的話,我們才有可能轉租給你,希望你能體諒。」事實上根本沒有人來詢問過這間套房,除卻套房內部的清潔人員,她們接待的早已差不多忘了它的存在。「或者要不要改訂另外的套房?」
「是嗎……不用了。」盼兒卻只當作是飯店人員的白色謊言,沒有心情去細想,只沉淪在自己的失望中。飯店人員面面相,看着她離開。
好想要那房間陪伴她最後的幾天,好想再聽見他的聲音,否則她真不知道要怎樣捱過去……雖然翔已決絕地離開了,不讓她找到……
盼兒坐在椅上凝視從皮夾翻出的卡片,那是兩人初識不久後他給她的,略舊的燙金名片上簡約地印着他的名及夜店的通訊資料……她傷心不已地瞅着他再也打不通的手機號碼,斂下婆娑淚眼。
她對感情的果斷不如他,她真的做不到……在家裏大廳時,她一直對爸爸、對管家笑着聊天,但當回到睡房,她便無法再繼續假裝……
單手摸出裙袋裏的手機,盼兒照着名片上的號碼按鍵撥打,挫敗地揉揉眼,只希望接電話的人是他。
那是她最後的希望……
鈐聲響過幾聲,敲痛她的心房,屏息等待着,終於店內一道男聲懶懶地接聽。
「Hello.KaleidoNightClub.Sang'sspeaking.」
「Hi.CouldIspeaktoMr.Kiu?」盼兒捺着害怕失望的緊張迅速回答,另一端的男人卻似恍然大悟過來。
「原來是你啊。」佘興生認出那聲音,哥倆好地熟稔招呼,俐落地切換語言頻道。「你找翔呀?」
「嗯,我……」她正待要說,對方卻似在一陣騷動中被搶去電話,不甘地嚷着,背景音樂模糊了他的抱怨:「爭什麽話哦,你媽媽沒教你別人說話搶話很沒禮貌喔……反正下午場子才空閑點……」
「你媽媽才沒教你這樣跟老闆說話是要被炒魷魚嗎!」胡繼銘粗野的臉一擺,臉色很不好地回應,像條噴火龍。「去去去!三一六號號桌不到四萬不許他們走!」
「好啦,我不就出去削了……」他拿回刮鬍刀,草草剃着末完的鬚根——這正是接電話前的動作——這才從容地套回外衣,臨離開員工休息室,不忘提醒心火盛的胡老大:「人家是女孩子,你降降火再跟她談好不好?」
周期病好不了,但至少忍耐着不要爆發出來嚇人呀!
「好啦好啦。」胡繼銘按按高豎的頭髮,保持心境平和——每月會計結算時腎上腺素皮質醇都會跑出來叫囂躁狂,改不掉的壞習慣。「喂,你呀。」
「呃,我是……」
「我認得你,鍾盼兒。」胡繼銘沒掩飾他的所知,直接說出她全名。「你想找翔?」
「嗯……」聽過這人的聲音,記憶中翔跟她說過他是老闆,她略有印象。「我想找他……」
「找到他又能怎樣?再來一次拋棄他嗎?」
他不擅長說話遮遮掩掩,直截了當挑明問她。在他眼中,事實黑白分明,不是黑就是絕對的白,灰色地帶毫無立錐之地。當初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是她決定放棄他,喬曉翔不會不要她……他們的事一面倒地任鍾盼兒掌握主權,她可不要事後才來裝出遭嫌棄的樣子乞討同情。
翔的付出太多了,多到足以讓旁觀的他對她的不知足產生厭惡。聽見佘興生說話的對象是她,便火氣十足地搶過話筒打算開罵,好代兄弟大大出一口老鼠冤氣。
鍾盼兒真是名副其實的禍水,搞得他兄弟失魂落魄地避走它鄉。之前喬曉翔專為她簽約長期包下就近昊天總部的飯店,一個月近六百萬的價目已經教他眼睛快爆掉……不過是個女人,且還是久久才抽出空來幽會的那類,用得着這樣花心思嗎?隨便哪間汽車旅館便宜哪裏去不就行了,
最最最可惡的是她間接拖累夜店這季營業額——因那自我流放中的金牌酒保的離開而少了百多萬;他剛在空置包廂看盈利帳算出的——天殺的她要怎樣賠給他?!
「我、我不是這樣想的……」盼兒鼻頭一酸,本來就心慌,陌生人的一語道破更促使她情緒失措,凝聚的淚紛紛滑下來,她軟弱地用手去擋。「我只是……」
不想他受傷,但她又好自私……
聽見鍾盼兒克制的抽噎聲,胡繼銘暗叫糟,由小到大他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淚,這下他要怎樣興緻勃勃地罵下去?才說完一句,委屈的是他呀……
幾次開口想安慰兄弟的前女人,卻又覺得不恰當,最後沉默幾秒,感嘆:「我真不知道翔前世是欠了你什麽,一直拚死拚活地在還你。」
「嗄?」她不解的應聲有着哭音。
「別提了,例子太多。」
記得翔有一次從她家照顧完生病女主人回來後,就一直躲在休息室上網查食譜,逼問之下這才透露盼兒在無意間抱怨他身體單薄不太好抱,然後他親眼看着這個情痴在接着短短兩星期里體重增加了十多磅……其它種種,不勝枚舉。
胡繼銘選擇輕描淡寫地帶過。和喬曉翔屬深交,私下的事總有辦法知悉,但他的朋友又不是她,他用不着對她抱怨翔的用情太深。
旁觀者都清楚這是一種絕對不平等的關係,偏偏受害者還甘之如飴。
「那麽……你還是不願意讓我和他說話嗎?」她低下頭怯懦地問,翔他……在夜店裏吧?
「說真的,我真不願意讓你再傷害他,也不會把電話交給他,如果他還在店裏的話。」喬曉翔不知道痛,若然鍾盼兒回頭找他的話,他必然會張開懷抱無條件又接納她,甚至願意違背道德做她婚後的地下情人。
他真不樂見老朋友前面明明是陷阱,還義無反顧地跳下去……愛情有那樣致命的不理智嗎?「他不在Kaleido,或者我應該說,翔不在台灣。」
「他不在台灣?」鍾盼兒直覺地皺眉。「那他會在哪裏?」
「你真不熟悉他,是不?」胡繼銘嘲弄地反問,卻聽不出嘲弄的對象是她還是遠在德國的人……看吧,事到如今,你的女人居然連你會在地球上哪一處都不清楚,虧你還那麽掏心掏肺。「假如你不在乎他的話,我勸你還是別知道的好。」
「我在乎他!我真的在乎他……」盼兒的口吻飽含無庸置疑的哀憐,每說一遍在乎,心疼便多一分。「你告訴我好嗎?」
「鍾小姐,你現在有什麽資格向我討這項權利呢?三日後你就要結婚了。」
他無意赤裸裸地揭弄她的瘡疤,她婚期將近,是鐵一般的事實。
「我想知道!我求你!」盼兒着急地抓緊手機,不顧尊嚴地央求,也許最後仍是無計可施,但……「除了你們店裏的人,我不知道可以向誰問翔的事了……」
胡繼銘靜默下來,無從應付彼端那叱吒商場的女強人此刻旁徨的請求……一時間他也不知該從翔的哪裏說起比較好。因為他根本不曉得翔隱瞞她哪些,又透露了哪些。
低頭看着地板上的柚木條紋,他陡地開口:「從他現在在哪裏開始說吧,我想他應該在摩薩爾區。」
「摩薩爾?」盼兒喃念着這突如其來的陌生字眼,一時間不明所以。
「萊茵河下游附近,德國的產酒區。」他客氣而友善地提供她不足的地理常識。
「翔他去那裏做什麽?」
「還不是因為你!」胡繼銘半埋怨地續道。失戀的人都會去旅行散散心的,純粹指定動作,看風景呀,對着山谷大叫之類呀……她居然不知道!
全天下最愚蠢的水上活動莫過於一個人跳入愛河裏,他今日總算從老友血淋淋的例子中見識到了。
「他還好……嗎?」盼兒不確定地問。他會為了避開她,一個人躲到那麽遠的地方,是很不想再看到她吧?
「我怎知道!」他聞言嗤笑,別忘了翔在國外誰的電話都不接,歸園田居自己斷電斷線搞冷靜,他們又怎連繫得上?「沒有你應該很好吧,他酒廠的人也會照顧好他,你沒必要擔心。」
「酒廠?」她敏銳地捕捉到這字眼,狐疑地問:「為什麽你說他會有人照顧……」
「難道你以為他真的只是我們這裏的一個普通酒保嗎?」胡繼銘反問,電話中的默認忠實地告訴了他答案;他喉頭跟着乾澀,不管會不會說到一半破音了——「不是吧!喬曉翔居然連他是卡歷凡酒廠的總裁也沒跟你說?他是存心要你認定我壓榨員工,肯定是!」
「卡……」盼兒張嘴無言,腦里一片空白……從沒猜測過他在酒吧之外有別的身份的可能;她在公幹進餐時聽過這個酒廠,但它不是經典老字號嗎?「怎麽……」
「他還有什麽是你不知道的?」他乾脆紆尊降貴地問。
「我……」
也對,不知道的話又怎麽知道自己不知道?胡繼銘驚覺自己問了個蠢問題,掩飾似地隨口列舉他所知範圍內的事——「那你知道他是私生子、原來家族是奧利航運嗎?嗯,不得不提的是……品酒協會的成員?學過柔道?還有他曾是GSAS的學生,讀德文系,跟你同一所大學喔,真巧。」
沒錯,他和謝是小人,當初讓征侰社調查過盼兒的來歷。喬曉翔這樣一面倒的死心塌地,怎能不自私地擔心他所愛非人、快要被賣去黑市?
昊天集團主席的學歷、成績沒什麽看頭,唯一值得注意的便是和翔曾經同校這一點,依某個凱子一開始便掏心以對看來,即使腦殘也能蒙到和這個八九不離十,這女人究竟對他做過什麽大恩大德啊?
反正不擔心她會泄密,他便橫下心腸劈哩啪啦自顧自講,機關槍似的揭秘像銳矢穿過她亂鬨哄的腦里。他說話好快,才拚命捉住上一句,還來不及思索,接着下句便要溜走……她因太過衝擊的事實虛軟地按着枱面,左手吃驚地緊緊掩着嘴,怎樣也不敢置信。
不會的……怎麽可能?!
她和翔曾那麽親昵的身體交纏過,但胡繼銘口中的陌生字詞……真的是同一個人?
私生子?奧利航運?在美國同一所大學、德文……盼兒苦苦思索着自己整個大學生涯僅余的稀少回憶……翔、喬曉翔……喬曉翔!
他是「他」,她見過他?!
「怎麽會?!他!」她失去平常的柔靜叫喊出聲。這下好了,原來以上的事她全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