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些有身分的女子平日不輕易示人,婚嫁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像待價而沽的貨品,商人必定儘可能將價值提高,就算只有三分好,也得硬說成七分,這些女子亦然。」
程盼兒淺淺一笑,續道:「京城中不少女子都有才名貌名,其中也有許多名過於實,但你看目前受害的五位閨女、一位少婦,哪個不是身姿風流,名實相符?」
「你的意思是……」孫潛一愣。
「一、犯人下手所挑的目標並非道聽塗說,而是確實見過這些女子;二、犯人對城中的地形頗為熟悉,應該是長住城中的當地人;三、犯人並非白丁,應該是受過良好教育之人。」程盼兒扳着手指一一羅列道。
「前面兩項也就罷了,你為何說犯人是受過教育之人?」孫潛反問。
「因為穩婆驗傷時,並未在受害者體內發現元精啊。」程盼兒理所當然地道:「你看,這犯人每次犯案,都記得避孕,我很難相信他目不識丁,而且他始終蒙臉又不脫衣服,讓受害者連身體特徵都沒辦法指認,足見心細……啊!」程盼兒彈了下手指,「四、這個人平日應該挺壓抑的,最近天氣這麽熱,他應該挺上火的吧。」
孫潛被她直白的用語嚇得「你你你」個不停,偏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臉漲得通紅。
這人……這人……羞是不羞!難道她就沒有半點身為女子的自覺嗎?
程盼兒不以為意地笑笑,「這些受害女子能夠露臉的地方不多,孫兄可派人到這些地方找找看有沒有火氣大的人,還有城中藥舖也能差人去問問,哪戶人家退火藥買得異常的多,也可是條線索。」
這案子查了幾個月,他們盡朝外地人犯案下去追查,城中的秦樓楚館、賭坊酒樓等龍蛇混雜的地方都探查過,着實沒什麽進展,如今不論有什麽樣的可能都得去試試,況且程盼兒說的也並非空穴來風。
「知道了,還有什麽交代的嗎?」孫潛問。
程盼兒沉吟了一下,在孫潛左鎖骨下方往心窩一劃,「廖姑娘說,當時她乘機在對方胸口上狠抓了一把,夏衫單薄,我看她的指甲都抓翻了一隻,這傷口估計七天之內不會消,你動作得快。」
這廖姑娘不愧有才女之名,別的受害者都嚇得不敢看,更別提主動碰觸犯人,只有她想到在對方身上留下傷痕……當然,也不排除她只是氣急了亂抓。
「這是很重要的線索。」孫潛點頭。如有必要,他甚至不排除強制查驗可疑之人的胸口。
「記住,此人應該是練過,但不必武藝高強,還有,趙姑娘的部分可以跳過。」程盼兒提醒。
「為何?」孫潛不懂。
程盼兒語出驚人地道:「因為趙姑娘不是受害人,她是自願與對方發生關係的。」
「程大人何出此言?」孫潛錯愕。
「趙姑娘說她是被人撝着嘴,硬拖進假山石洞,我去看過,那石洞入口並不寬,且岩石鋒利,歹徒若是要拉趙姑娘進去,勉強是辦得到,但趙姑娘當時若未昏迷,必定會有所掙扎,何以雙手、衣物皆沒有半點被石頭劃破的痕迹?」
「所以說?」
「八成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那趙姑娘為何要說她被歹徒凌辱了?」
要知道即便盛輝皇朝的女權高張,女子受辱也不是平凡事,雖不同於前朝女子一旦受辱,就只能自盡,卻也難嫁良人,哪有女子會自壞清名?
「天曉得,為了保護情郎吧。」程盼兒雙手一攤,「總而言之,你只要知道,這件事你知我知,切莫說與第三人知曉。」
「知道了,依你便是。」
程盼兒微微一笑,突地喉間一痛,她捂口輕咳兩聲,手掌攤開,一絲殷紅在如生宣般雪白的掌心染開,醒目得刺眼。
「程大人何以嘔血?」孫潛大吃一驚,正要叫僕人將馬車駛去醫館時,卻被程盼兒攔住。
「今日話多了,沒事。」程盼兒擺擺手,要他別擔心。
孫潛見她咳血后,聲音又低啞了許多,不禁擔心地問:「程大人,你喉上有疾嗎?怎麽不治好?」
程盼兒已經說不出話來,她逕自搖頭,手指在車壁上寫了幾個字,讓孫潛送她回去。
時光匆匆,當孫潛再次敲響程府大門時,已是十日之後。
「孫大人,許久不見。」程盼兒攤手示意他坐下。
「許久不見。」孫潛拱手一禮道:「隔了這麽久才來跟程大人報告近況,實在抱歉。」
上面要冷凍程盼兒,她無從得知案情進展,也不能主動關心,孫潛既然主動來找她幫忙,有了什麽進展,自然得來通知她一聲。
「哪裏。」程盼兒回禮道:「最近孫大人累得不輕。」
孫潛比上次見到時瘦了一圈,眼下兩個黑圈更是明顯,看得出來好幾天沒能沾枕了。
「還沒謝過程大人。」孫潛不提自己,直接開始談案情,「在下照着程大人的提示命人去查,果然找到了一名疑犯。」
「恭喜孫大人。」
「不。」孫潛皺眉道:「說來慚愧,嫌犯堅不吐實,我們想了許多辦法,仍然沒有辦法讓他招認。」
連女皇都驚動了,這可不是小案!就算是真犯人,也一定會推託到底。
「胸口有傷?」
「確實有傷,只是……」
「如何?」
「疑犯胸口的抓痕不是一道,而是多條交錯。」孫潛拿出一張畫著人體的圖,指着上面交錯的紅痕道:「犯人說他前幾日長了疹子,自己抓成了這樣。」
程盼兒看着那張圖,人形胸腹抓痕花得畫師都快畫不下了。
藏葉子就要藏在樹林裏,藏抓痕要藏在一大堆抓痕里是嗎?
「真下得去手啊!」程盼兒不禁感嘆。
要讓舊傷不那麽明顯,最快的方法就是用更重的新傷蓋過,可要抓成這樣得有多疼?
「這人可硬氣了,實在無法要他乖乖招來。」孫潛嘆道。
「用刑了嗎?」程盼兒問。再硬氣也硬不過刑具。
「用不得。」孫潛搖頭,「疑犯有功名在身,雖然只是秀才,也不能對他用上重刑。」
「軟硬不吃?」
「油鹽不進。」孫潛一嘆。
程盼兒微微眯起了眼眸,她站起身,背着手在廳堂中來回走動。
孫潛也不催她,只是靜靜等着。
程盼兒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這才聲音冷然地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就不信他可以毫無破錠。」
程盼兒回過身來,孫潛似又在她眼中看見那抹火光,她目光中的那點光苗在他胸口漫成星火燎原,燒得他胸口發燙,呼吸困難。
「孫大人,能將疑犯的身家背景詳實地告知在下嗎?除此之外,在下還想與疑犯的親友等人聊聊。」
「好,我來安排。」孫潛感激地起身朝她一拱手,「程大人如此傾力相助,此恩此情,孫某必定不忘。」
比起他那些削尖了頭想往上鑽,不肯出力還給他忙中添亂的「同窗」,程盼兒雖是一介女流,卻有義氣多了。
「不必,只要孫大人記得答應過程某之事即可。」
「在下絕不反悔。」孫潛拱手道。即使程盼兒最後會給他帶來不小麻煩,他也決心一力承擔了。
孫潛說著便要去安排,程盼兒親自將人送到了門口。
回到廳中,鄧伯正在收拾茶盅。
「鄧伯。」
「姑娘。」
「孫大人是為案情而來。」
「鄧伯是為收杯子而來。」
「鄧伯何必為難孫大人?」
「姑娘可別誣衊鄧伯。」
程盼兒走過去,揭開兩杯茶盅,只見一杯是膨大海,一杯是滿滿茶沫子。鄧伯哎啊一聲,「怎麽拿錯茶罐了呢?鄧伯眼睛不行了。」
「鄧伯。」
「姑娘。」
「買二兩好茶放在家中待客用吧。」
除了第一次來家中時,孫潛有碰過一次茶杯,之後就是天氣再熱,也不曾見他在她家裏喝過一口茶,她早就猜出鄧伯十之八九在茶里動了手腳。
「姑娘說的是。」之前孫家曾讓人送來一罐好茶,鄧伯轉手就賣了錢,現在要他再把錢掏出來買茶,可真教他心疼了。
鄧伯離去之後,程盼兒坐到了廊下,由懷裏掏出清音丸含入口中。
記不住什麽時候起,自己的談話里儘是血腥了……
隔了兩日,程盼兒這才讓鄧伯給孫潛通了消息過去,約他戌時到城西一聚。
孫潛聽了口訊,只覺奇怪。自從採花案爆發之後,城裏的宵禁已由原本的亥、子、丑三個時辰往前增加了一個時辰,雖然他因查案需要可以在宵禁時外出,卻想不出程盼兒特地在這個時間約他的理由。
案情陷入膠着是她解的圍,橫豎已經信她一次,也不妨再信一次。孫潛心想着,決定赴約。
夏季日落得晚,戌時日頭才下山,孫潛出門時,天還微亮着,到城西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孫潛駕了馬車來到城下時,程盼兒已在一旁等他,身旁還有另一個中年男人,孫潛仔細一看,那不是城北那間藥材舖的秦老闆嗎?
「程大人,這是……」
「先別問。孫大人身上有帶出城的令牌吧?」
「是。」他身上的確有帶着令牌,即使宵禁時間也能自由通行。
「那就好。」程盼兒說著,便招呼秦老闆上車,「先出城,到城西十裡外的平陽村,出去再談。」
剛才她還擔心他趕不及,要是再晚一點,她跟秦老闆可就要倒大楣了。孫潛沒辦法,只好依着她的話先趕路。
十里路並不太遠,沒過多久,就來到城郊的平陽村。
平陽村是首都旁的一個農村,因着地主大都是住在城中的富貴人,因此住在村裏的,大部分都是佃農與農奴,秦老闆祖上也在此留下一些產業。
依着秦老闆的指示,三人來到一座冰窖前,秦老闆親自下車給兩人開了窖門。
「程大人,這裏您愛怎麽用都成。」秦老闆說著,便將一把黃銅鑰匙遞給了程盼兒。
「下官在此先謝過秦老闆。」程盼兒拱手一禮,然後領着孫潛進入冰窖。京城夏季炎熱,即便到了半夜,一樣燠熱難耐,兩人一入冰窖,隨即寒意頓生,皆不由得一激靈。
程盼兒拿出火摺子用力甩了幾下,點燃一支火把,漆黑的冰窖里一下子亮了起來。
「程大人,這兒沒別人了。」孫潛皺眉道。
這冰窖陰森恐怖,他根本不懂她為何要帶自己來這種地方?
她滿意地環視四周一圈后才道:「孫大人,這兩日我查過疑犯徐憲章平日言行,那人果然一如之前猜測,乃是名心思細膩之人,單憑目前掌握的罪證要他吐實,着實不易。」
「程大人所言甚是。」孫潛道。
「下官不才,想了兩日才想出一個方法,或許能讓那人吐實。」程盼兒輕聲說著,火把光芒閃動,映着她慘白的臉,更顯鬼氣。
「程大人請說。」
「下官聽那人的言行后推測,那人應當惜命得很,不論如何皆不可能吐實,是標準的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到黃河心不死,要讓他說實話,只能讓他先見棺材。」程盼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