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程盼兒聽齣戲碼后,心中暗道。這齣戲講的是善有善報的故事,此刻拿出來登台,倒也算不功不過,只是沒想到錦文帝的愛好居然如此軟柔?

她好奇地往中央正對着舞台的位置看去。

那裏架了個高台,上面鋪滿了御用的黃緞,中間坐着的身影卻略顯臃腫,自然不可能是錦文帝。雖然那裏也是遠得看不清人影,但程盼兒卻知道上面是誰。

之前便聽說太上皇也帶了幾位太妃一起參加秋狩,只是從沒見他們出現在獵場上,想來是嫌騎獵太過血腥,另尋樂子去了,況且,能代替錦文帝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自然只有太上皇。

太上皇左右各坐着一名身着華麗宮裝的女子,三人並未做出什麽破格之事,但仍看得出舉止間透露着親近。

程盼兒眼神極利,便是隔着這麽遠也能看出兩女身材苗條,身段窈窕,有少女的靈巧,亦有少婦的風韻,年歲大致二十上下,至多不超過二十五歲,想來應是目前最受寵的容太妃與華太妃。

據說太上皇的個性較為……咳咳……平和,「鎖麟囊」這戲碼若是錦文帝來看,確實軟柔了,但若是給這三人看,倒是適合不過。程盼兒在心中暗忖。

收回心神,台上已經唱過一段,程盼兒不再分心,拉長了耳朵,細細捕捉那繞到自個兒跟前時,已經變得細碎的樂聲。

人總是對自己最熟悉、最有把握的事物感到安心與親近,程盼兒自然也不例外。

她是天生合該生在舞台上的人,聽着聽着,眼神便透露了嚮往。

多麽想要再次踏上那舞台,多麽想要再次拉開嗓子唱戲,可這些都再也辦不到了……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真說出去,怕是沒人信。對程盼兒而言,做戲子可比做官快樂得多,所以跟一些一旦飛黃騰達,便想與過去徹底切割的人不同,程盼兒從不曾想要隱瞞自己曾經是個戲子的事實。

她不偷不搶,憑着苦學而來的本領吃飯,有什麽可羞愧的?

此時開不了口,心裏哼哼倒也一解相思。

這「鎖麟囊」的故事內容是一貧一富兩名新娘在破廟裏躲雨,富千金聽見貧女哭泣,遂命人去問,得知貧女出嫁無嫁妝,一時心憐,便交代下人將一支鎖麟囊送給貧女,且交代不可告知對方自己名姓。

多年過去,富千金落難,成為別人的家僕,一日意外看見鎖麟囊,不禁淚如雨下,原來此間女主人便是當年的貧女,兩人相認后認作姊妹,結局歡喜。只聽得戲台上身着婚服,扮相美麗的伶人正唱着:

耳聽得悲聲慘心中如搗,

同遇人為什麽這樣緣啕?

莫不是夫郎丑難諧女貌,

莫不是強婚配鴉占鸞巢……

伶人扮相美麗,嗓音更是清脆無比,花腔耍得一個花巧漂亮,將一個知書達禮、悲天憫人的千金小姐演得唯妙唯肖。

饒是這碼戲已是看過多次,程盼兒仍是看得專心。戲班大都是行走班子,若不是有人為了祭典、過壽等等請來戲班,想看就只能憑運氣。

程盼兒在外地當縣令時,倒是聽過幾次,回到京城后,卻還是第一次聽到,想來是與看戲的方式有關。

行走班子都是露天搭台表演,看客隨意找個板凳什麽的坐在空地上,一地瓜子殼是常有的事。京城裏的人非富即貴,自是不肯做這等有失身分的事,因此看戲一般被歸類為較為民間的活動。

一戲終了,程盼兒還在細細品味,突聽得一個男音道:「程大人不也能唱兩句嗎?不如讓她唱上一段助興。」

程盼兒抬起頭,見身前不少人回頭望她,霎時覺得自己像是好生走在街上,無端被潑了一身洗腳水。

再往前,隔着幾個人的孫潛也正回頭望她。今日眾人皆依序而坐,他不方便靠過來,此時已經急得漲紅了臉。

程盼兒雖然曾為伶人,如今好歹也已經是個官,居然要她當眾獻唱以資娛樂,這不是擺明了折辱她嗎?

孫潛滿滿的維護之情寫在臉上,程盼兒就怕他做出什麽殿前失儀之事,一個極為凌厲的眼神掃去,張口無聲地說了句「不可」。

太上皇與身旁一名妃子交談了兩句,又說了些什麽,一名小太監立即傳來口喻讓她上前。

程盼兒又做了個手勢讓孫潛少安勿躁,起身繞過眾多官員,幾乎是每往前走幾步,品級便大上一些,直到來到太上皇面前,她恭恭敬敬行了禮。

「微臣程盼兒參見太上皇萬歲萬萬歲,兩位太妃千歲千千歲。」

「程愛卿平身。」

「謝萬歲。」

「朕聽曾愛卿說你會唱戲?你不如就給眾人唱上一段吧。」太上皇道。程盼兒一面想着太上皇還真是……嗯,與傳聞名實相符,一面悄悄偏過頭,望了那名曾大人一眼。

程盼兒自認記性不錯,也肯定自己並不認識那位曾大人,為何那人要針對自己呢?

程盼兒再天真,也不認為這位曾大人的提議沒有人指使,怕是有人想藉着太上皇的手打她的臉。

太上皇長年不管事,鎮日鎮夜儘是與妃子們廝混在一處……

程盼兒略一細想,心中便有了計較,拱了手,儘可能讓自己的聲音清楚地道:「啟稟陛下,非微臣不肯為,而是辦不到,微臣早已倒嗓,怕是唱不了大戲。」

能夠吹動太上皇的,莫過於枕頭風,而後宮之中唯|與自己有交集的,便是當今最受寵的寵妃之一,容太妃襲非然。

程盼兒知道襲非然雖然表面上沒說什麽,其實對於當年屈居自己之下,只得了個探花,非常不滿,覺得輸給自己臉面無光,沒想到都已經這麽多年過去,她居然還念念不忘,只是……

她程盼兒人微言輕,甚無重要之處,看不慣了,要往死里整也沒什麽,錦文帝才不在意,但那是檯面之下的事啊!

程盼兒心中暗道:襲非然,你諷剌我是戲子,表面上是當眾打我的臉,可我程盼兒再怎麽不堪,也是錦文帝當眾欽點的,錦文帝這個人最是好面子不過!你這麽做,錦文帝心裏會怎麽想?陛下她會認為你在諷刺她睜眼瞎,最好的例子就是高世昌那群人暗地裏整治她,錦文帝沒說半句話,聯名上疏的女官最後卻沒半個吱聲,就知道揭錦文帝的臉面是多麽不智。

太上皇顯然也沒心細到去顧忌女皇的臉面,大手一揮道:「程愛卿唱兩句便是。」

程盼兒在心中冷嘲熱諷,表面上卻是恭恭順順地道:「微臣恭敬不如從命,只是微臣多年不曾唱曲,過去所唱之戲文早已生疏,不如就唱兩句『鎖麟囊』可好?」

「准奏。」

「曾大人既然對下官的歌聲如此好奇,不如讓下官站近一些,好讓曾大人聽得清楚。」程盼兒眉眼含笑,神態友善,緩步走到那名曾大人三步前。

程盼兒很清楚該做出什麽樣的表情,才能讓自己看來溫和無害,可若是熟悉她的人在此,絕對不會這麽認為。

說到底,程盼兒這個人還是極傲氣的,不可能當眾被賞了巴掌還不反擊,她沒傻到去招惹皇室之人,可要給這個讓人當槍使的傻鳥一巴掌還是辦得到。

在出仕為官之前,她的確曾是一名伶人,這點眾人皆知,只是這麽多年來,她不曾開口唱過一句,是以在場根本沒有人知道她原是非常少見的「坤生」,而且她擅唱鬚生,拿手劇目是「包公怒鰂鍘陳世美」。

程盼兒氣一吸,開口便是:

憐貧濟困是人道,

哪有個袖手旁觀在壁上瞧!

她刻意用上了包公斥問陳世美的唱腔,生生將這兩句閨門旦的戲詞唱得鏗鏘有力,正氣凜然。

她平時說話聲音與一般女人無異,只是略略低一些,誰也沒想到她一開口唱戲時,會是如此渾厚有力的男音。若說剛才唱千金的伶人聲音是黃鶯啼唱,那她這兩句便如鐵帛金戈。

幼時學戲,師父曾說她的嗓子渾厚洪亮,不帶半點雌音,指着她的鼻子告訴她,她是萬中備一的「祖師爺賞飯」,讓她務必認真學習。

誠然她的嗓子倒了,沒有全盛時期透亮,那充滿爆發力的音色仍有驚天怒

雷之威,駭人的魄力足以轟得在場之人都震上一震,旁的不說,那被怒雷正面直擊的曾大人臉色都白了,若非原就坐在座上,怕不是要摔倒。

原本熱絡的宴席似被瞬間凍住,倏地靜了下來,一片鴉雀無聲,直到一聲喝采劃破寂靜,眾人才紛紛回過神來。

「好!」喝采伴隨着渾厚內勁清晰地送入眾人耳里,嚴公公眉眼含笑地撫掌走來,不斷誇讚道:「真不愧是『斷章先生』,果然名不虛傳。」

程盼兒過去唱的是鬚生,自然要一個有氣勢的藝名,當初她的藝名便叫「斷章」,後來因為她在藝界實在太過有名,圈裏人都稱她一聲「斷章先生」。

嚴公公知道「斷章」,程盼兒還不覺如何,知道「斷章先生」卻着實讓她心中一驚。她拱了手回禮,並沒有答話,嚴公公也不以為意,一臉笑意,自顧自話地為她說了幾句好話。

他言語幽默風趣卻又不失莊重,巧妙地圓了場子,才讓席間又重新熱絡起來。

將眾人的目光自然地轉移到自己身上,嚴公公上前拜見過太上皇與兩位太妃,傳遞了錦文帝的口喻。

程盼兒知道自己仍是衝動了,也知道嚴公公是在維護自己,心中不勝感激。趁着眾人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尋了空子,打算先回自己住處。

喉間似有火灼。

程盼兒一手撝着喉間,心裏直道真是虧大。她痛得頭昏眼花,都不知該怎麽形容才好,只知道再不做點什麽,這個嗓子的下場可就不僅僅只是倒了那麽簡單。

疼痛似會蔓延,由喉部竄向全身。方才在宴席上時,便覺身體不適,如今難受的感覺又再次襲來,恍然間,竟似那年被按趴在地上挨板子的時候,全身僵疼。真的走不動了,便依在行宮牆角粗喘氣。

雖然渾身上下都不舒服,最痛的還是喉部,極度的疼痛中突然又有些癢,程盼兒咳嗆了一下,直覺撝口,卻沒來得及掩住。手中濕熱,嘔出來的居然是一口鮮血,污得她掌心通紅不說,還從指縫滴答直落。

看着那一手鮮血,程盼兒自己都看直了眼,心中直呼誇張。

她知道自己的喉嚨不能使力,平時只能以丹田提氣,即便如此,話多說一些也要疼上幾天。咳中帶上血絲倒還可以接受,可怎麽會拉了兩句就吐血了?

正暗自驚疑間,一股腥氣在喉部漫開,程盼兒覺得難受,呸了一口,又是一口帶紅的。

程盼兒是有見識的人,知道這幾口血看上去嚇人,其實血量不算多,雖然詫異,倒也不至於慌了手腳,反倒是偷偷追上來的孫潛被她沾了鮮血的下巴與手心嚇得不輕。

「榆……榆卿,你怎麽吐血了!」孫潛慌慌張張想要找人求救,驀然發覺眾人皆在宴席上,此地根本四下無人,最後終於想起自己身上帶着手巾,慌忙掏出來,也顧不上男女之防,便想給程盼兒擦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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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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