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四月初三。

晨。

今天鍾明難得起了個大早。雖說對於段某人那位同父異母的兄弟甚感興趣,很想找機會再次欣賞一番美男子的風範,不過相比之下,那兩本絕世醫書對鍾明的吸引力要大得多,所以這幾天他始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待在房裏,為的就是能夠全神貫注、心無旁騖地學習醫術。到如今總算是融會貫通,兩本書的內容也已爛熟於胸,一時間心情極佳。想起段無文的母親在醫學上的獨到見解,鍾明真是欽佩萬分,說來姓段的傢伙對這方面竟然知之甚少,倒也算是件奇事。更奇怪的是,在自己潛心修習醫術的這幾天裏,那傢伙只是在每日中午才露一次面,每次皆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連話也不多說幾句,一反平日的調笑與戲弄——此種態度,在自己專心致志沉浸在研習之時還未覺着怎樣,現在想想,實在不是普通的怪異。為何他突然對我如此冷落?莫非……近來有事讓他困擾?抑或……那傢伙終於發覺跟個男人卿卿我我太有違常理,轉而另謀佳人?想着想着,一股酸楚之意從胸口一點一點地發酵漲大,清早起床后的爽朗心情已消失殆盡,雙腳控制不住地來到那人居住的門前。

屋內一片寂然。

鍾明舉手敲了敲門,見無人應聲,便推門而入——反正擅自闖入段大教主的香閨對他來說也不是第一次了。

床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人卻不見蹤跡。

鍾明返身出門,正待下樓找尋,卻聽得樓下傳來嬌柔的語聲——

「教主。」

鍾明立刻跑到欄杆邊趴在上面往外一看,樓下院內站着兩人,其中一個正是自己想見的,另一個則是一秀麗窈窕、眉目含情、二十上下的女子。只見那女子盈盈欠身,衝著段無文甜甜笑道:「多謝教主賞賜,妾身銘感五內。」

「行了,」段無文淡淡道,「你下去吧。」

「是。」女子不敢多說什麼,福了一福便風姿綽約地出了院門。

這一幕直把鍾明氣得差點兒沒吐血,這才幾天的功夫,這傢伙變心也變得太快了吧?他驀然抓緊欄杆,怒吼出聲:「段無文!!」

「怎麼了?阿明。」段無文抬首一瞧,發現鍾明大半個身子已探出欄外,唬得慌忙飛身而至,伸臂一攬直接將少年撈入懷裏。「小心掉下去。」

「掉下去豈不更好?」用力掙脫對方的手臂,鍾明咬牙切齒怒目而視,「一死百了,大家都省心。」

「你說什麼?」段無文驟然沉下了臉,「你再說一遍。」

「我有什麼不敢說的?!」鍾明冷笑,「你這個色情狂!花心的大變態!既然有了別人,那就別再來招惹本少爺!小心我下毒毒死你!」

「什麼別人?」段無文茫然,繼而一想,登時明白,一時間心花怒放,怎麼也收不住滿面的笑意。「你以為那個女人是我的……阿明你誤會了,我跟她不是那種關係。」

「那你跟她是什麼關係?」望着段某人笑得一臉欠扁的模樣,鍾明半信半疑。

「張嘯你認識吧?」

「他不是這裏的副舵主嗎?」

「那個女人就是張嘯的未婚妻,我昨日提前送了兩塊玉佩和一對玉鐲作為他們將來成親的賀禮,她只是想來對我說聲謝謝而已。」

「說聲謝謝?」鍾明很是疑惑,「我瞧她那樣子分明是對你……」

「阿明,」段無文正色道,「你方才也看見了,我對她根本就沒興趣。」他以發誓的口吻道,「不管她打的是什麼主意,我只對你忠貞不二。」

「什麼忠貞不二?」鍾明嗤之以鼻,「你是女人嗎?」

「阿明,」見鍾明消了大半的氣,段某人又開始動手動腳,將少年整個圈在自己懷中,抱得好不舒服。「難得你今天主動來找我,是不是終於想通了?既然你懷疑我是女人,那不如跟我一起回房……」

——沒有變,眼前人說話的口氣一如既往,絲毫沒有改變。鍾明愣愣地瞅着男人色迷迷的神情和帶着狡黠的眸子,忽地伸手捂住了面前喋喋不休的大嘴。

「無文,我喜歡你。」

這句話早就該說了。從那天看着他將銳利的金釵插入胸口的時候自己就已認清了之前暗藏在心裏、連自己也不甚了解的感情,卻偏偏礙於一些莫名的情結而不願出口,任對方說了多少次「喜歡」也不肯給予正面的答覆。可是方才清楚瞧見了那個女子含情脈脈的眼神,一念及無文有可能會把視線轉向別人,自己的胸中便開始騷亂不安,心臟也沒來由地跟着刺痛。算了,做人還是坦誠一點比較好,承認自己喜歡上一個人其實並不太難。

「……」段無文呆若木雞。

從來沒有想過趾高氣揚的段大教主有朝一日也會露出這種傻乎乎的表情,鍾明的唇邊緩緩勾起一縷淺淺的微笑,愈漸擴大。

「你……說什麼?」彷彿生怕驚擾了美夢,段無文張了張口,輕聲問。

「我說,我喜歡你。」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回答,鍾明的笑意直達眼底。「我愛你。」

「哇!」這回段無文總算從懵懂中清醒過來,登時欣喜若狂,一把摟住懷裏的少年,眉開眼笑。「你終於承認了!我就知道……」他樂得合不攏嘴,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那個……哈哈哈……我就知道……呵呵……阿明……呵呵呵呵……」

「你知道什麼?」望着興奮得有些過了頭的戀人,鍾明嘟囔道。

「嘿嘿,」段無文得意非凡地挺起了胸,「我就知道象我這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英俊瀟洒風流倜儻玉樹臨風(以下省略五百字)……的絕世英才你又怎麼能夠控制得住自己不喜歡上我呢?」

「……」此番話聽得鍾明滿面黑線,渾身惡寒——自己怎麼會喜歡上這麼個自大而又不可一世的人?他當機立斷,轉身就走。「再見。」

「等等。」段無文急忙一把拉住鍾明的手,神色認真。「阿明,既然你這麼說了,那我們就一輩子都在一起,好嗎?」

「……好。」沒有錯看對方眼中的溫柔真情,鍾明抬高了兩邊的嘴角。

清晨的曙光下,兩個人的頭輕輕地碰在了一起,嘴對着嘴,唇舌交纏,激情四溢。

「有一件事我想問你。」在結束了一個熱烈的吻之後,鍾明想起了自己為什麼來這裏的原因。「你這幾天幹嘛對我那麼冷淡?」

「沒想到你居然能察覺出來,我還以為你連我什麼時候進的房都不知道呢。」聽出鍾明語中的不豫,段無文心情大好,「這幾日我剋制自己不去見你,無非是想讓你有時間把那兩本書看得通徹一些。」他邊說邊撫摸着少年滑嫩的臉頰,「既然白笑風到了這兒,接下去定會生出許多事端。你學了我娘的醫理之術,就可以多煉製一些藥物,也多一項防身之技,萬一我不在你的身邊,你也能用它來保護自己。」

「唔……」鍾明點了點頭,「這麼說,你是不想打擾我了?」

「是啊。」段無文眯着眼道,「我之所以一天才去見你一次也是因為怕去得多了會把持不住,其實我真的很想做,卻又不得不時時忍耐。現在想必你已經研讀透了那兩本書,那我們……」

「我明白了。」鍾明趕緊截住了他的話,「這件事以後再說吧,我們先去晨練一下好了。」

「以後是什麼時候?」段無文孜孜以求,「今晚?」

「不行。」

「那明天……」

「也不行。」

「那……」

「告訴你以後就是以後,哪來那麼多廢話?!」某人惱羞成怒。

「是是是。」段大教主無奈地道,「你又誤會了,其實我是想問……那個『晨練』是什麼意思?」

鍾明一怔,繼而送了段無文兩個大白眼,方解釋道:「晨練就是早晨起來鍛煉身體、強身健體的意思。」

「哦,可是我剛才已經晨練過了……」

「再練一次。」

「……」

一陣清風悠然而過,將並肩遠去的戀人們之間的悄聲細語藏匿在了枝葉的窸窣聲中。

***

四月初四。

上午。

「奇怪,」鍾明站在前廳門口,一邊瞅着廳外來來去去的人們,一邊捅了捅粘在自己身旁的段無文。「這兩天大家都在打掃庭院、佈置廳堂,連門口也結起了彩燈綵帶,你們分舵有人要辦喜事嗎?」

「是啊,」一個柔和動聽的聲音接着鍾明的話道,「鍾公子怕還不知道吧?」

「不知道什麼?」見是白笑風走了過來,鍾明立刻漾開了笑臉——自打見過這位段氏白小弟以後,鍾某人就對他的偶像氣質念念不忘,尤其是出「關」以後的這兩天。可不巧的是,白笑風這些日子好象很忙的樣子,連個人影也見不着,今天總算能再次目睹美男子的風範,大好機會自然不容錯過,當然要多瞧幾眼才算夠本。

「明天就是教主的好日子……」

「好日子?」鍾明一驚,昨天的後遺症立馬發作,當下連美人也顧不得欣賞,轉首惡狠狠地瞪上了某人的臉。「什麼好日子?!」

「那個……」一瞬前還在為自己戀人盯着旁人直流口水的模樣而滿臉鬱悶的段大教主聞言頓時心情飛揚,知曉鍾明搞錯了「好日子」的意思,不由忍笑道,「明天是我的生辰,白副教主想替我慶祝一下。」

「哦……」鍾明恍悟,剛舒了口氣,轉念一想,忽又大叫,「明天是你的生日?!我怎麼從沒聽你提起過?!」

「這只是一件小事,」見鍾明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段無文苦笑道,「我是覺得沒什麼必要……」

「教主此言差矣。」未等鍾明發話,白笑風已搶着道,「咱們日月神教怎麼說也是黑道上第一大教,教主的生辰豈可怠慢?此事教主雖不在意,屬下們還是很在乎的。在下奉教主之命已盡量不對外宣揚,只請了二三知己,外加一個戲班和幾個怡香院的姑娘彈琴奏曲、表演一下歌舞而已,這也沒什麼鋪張的,只是讓分舵上下的弟兄們高興一下罷了。」

「是嗎?」段無文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繼而揮了揮手,懶洋洋地道,「既然如此,本教主也不能讓弟兄們掃了興,此事就交由白副教主定奪。」

「多謝教主,那在下就安排下去了。」白笑風漆黑的眸中驀地閃過一道光亮,迅疾隱匿,輕輕拱了拱手,退了下去。

「你看他……是不是想做什麼對你不利的事啊?」望着白笑風遠去的背影,鍾明猜測道——這兩兄弟終日勾心鬥角、明爭暗搶,聽他們說話比動個外科手術還累。

「哼,」段無文冷哼一聲,「我知道他打的是什麼主意。嘿嘿,」他奸笑兩聲,「本教主天縱英才,又怎麼可能中了他的計,讓他稱心如意?」

惡——鍾明撇了撇嘴:「你自求多福吧,我會為你祈禱的。」

「阿明,」段無文笑得狡詐,「他既要對付我,又怎麼會少了你的份?」

「你這話什麼意思?」鍾明警覺地道。

「沒什麼,」段無文瞟了他一眼,笑眯眯地道,「明天你一定會大吃一驚的。不過你放心,我會保護你。」說著,摸了摸尚自搞不清狀況的少年的頭,擺出一副志得意滿、天下英雄捨我其誰的陶醉狀。

鍾明有些受不了地拍開了段某人在自己身上胡亂騷擾的手,這哪象個二十七歲的大好青年,分明與三歲孩童無異。這天早上,在與段無文一起離開前廳的時候,他突然有一種奇特的預感,明天的生日大會應該會很精彩。

***

四月初五。

這一日風和日麗,萬里無雲,日月教揚州分舵一干教眾的心情也如天氣一般好得不得了。今天是段大教主的生日,作為屬下弟子自然個個紅光滿面、喜氣洋洋。

前廳的空地上搭起了高高的戲台,庭院內四處張燈結綵,戲班子一早就開始唱了,為的是圖個熱鬧。就白某人的話來說,在好戲正式開場之前,先來一碟小菜也不錯,真正精彩的,還要看今天的晚宴。

鍾明好奇地在分舵上下四處亂逛,今早一起床就聽到喧天的鑼鼓聲,當下興匆匆地邁出屋門,湊到前院打算看個究竟,奈何他對於作為國粹的京劇一向沒啥研究,人家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了半天他連一個字都沒聽懂,台下又轟吵得不行,因此才沒一會兒功夫就腳底抹油了。

後院。

這裏明顯比前面要安靜許多,不過還是少不了來回穿梭的人影,左右儘是忙着打掃除塵、抬桌搬椅的僕人與侍女,雖然個個忙得團團轉,臉上倒是笑意盈然。

「你們有沒有聽說啊?」鍾明瞄見一個被人稱作「老常」的大嗓門漢子在廚房裏揮舞着菜刀跟身邊的人搭話,「方才俺聽張副舵主說,怡香院的人已經來了,教主還特地將他們安排在偏院,看樣子他對玉芳姑娘甚是中意。」

「這你就不知道了,」另一個長相粗豪的青年露出一臉色迷迷的表情,壓低語聲道,「玉芳姑娘本來就是白副教主替教主準備的禮物。今天是教主的生辰,自然得有個知情識趣的在旁伺候着,教主這些日子一直寵幸着那個文弱的小子,到如今怕也膩了,正好換換口味。」

「不錯不錯,」老常大表認同,「教主身邊的人從來沒有超過一個月的,看那小子瘦骨嶙峋的模樣也知道抱起來不太舒服,玉芳姑娘可比他軟玉溫香多了。」

「……」

鍾明先是聽得目瞪口呆,繼而一股醋意夾雜着怒氣從胸口直燃上眉睫。段無文那小子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吃香了?前兩天才有個什麼舵主的未婚妻在一旁虎視眈眈,今天又平空冒出來一個玉芳姑娘……奇怪,玉芳、玉芳……這名字好象在哪裏聽過,還有那個怡香院,昨天從耳邊溜過的時候還未在意,這會兒再聽一遍,怎麼覺着那麼耳熟……低頭沉思半晌,鍾明乍然一驚,頓時原地跳了起來,飛快地掉頭奔向院外,把身後兩個突然發現隔牆有耳的大漢唬了一大跳,只當是少年得知自己將要被拋棄的命運后忍受不了刺激才奪門而出,兩雙眼睛四道目光都投注着十分的同情之色望向少年遠去的背影。

鍾明心中暗暗咒罵,怪不得昨天那傢伙會說出「大吃一驚」之類的話,原來……明明早就知道,也不告訴自己一聲,真是個惡劣的混蛋!他一邊跑一邊四處張望着段無文的身影,左顧右盼之際自然無暇看清前方的道路,一不留神便撞上了一人。

「哎喲!」一個嬌嬌媚媚、妖妖嬈嬈的聲音呼了一聲痛,「好疼!」

鍾明只覺眼前一花,地上已跌坐一人,本能地就上前去扶:「抱歉,我跑得太急,你沒事吧?」

「小子,讓開!玉芳姑娘的手也是你摸得的嗎?!」幾個彪形大漢一擁而上,將鍾明一口氣推開好幾步,差點兒沒摔倒在地。

「喲,我道是誰,」已被兩個俏麗的丫環扶起身的嬌媚佳人仔細地打量了鍾明一番,而後眯起眼睛嗤笑出聲。「原來是泠月吶。」

「泠月?!」一個拔高了八度的女音突兀地顫顫響起——一聽這個聲音,鍾明直覺地轉身想溜。

「給我把這小子抓起來!」一個胸部特別大的女人從玉芳的身後晃了出來,滿臉兇狠的表情。「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臭小子!居然敢偷偷從怡香院裏跑出去,老娘今天就讓你嘗嘗抽筋扒皮的滋味,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再跑!」

隨着大胸脯一聲令下,鍾明周圍登時多了四個體格粗壯、殺氣騰騰的漢子。

糟糕,這回可真大事不妙,沒想到跑着跑着居然跑到了沒人的偏院,今天外面一片喧囂,就算自己放聲大叫,也未必會有人聽見。鍾明邊往後退邊警覺地注視着慢慢圍上來的大漢們,攏在袖中的右手輕輕一動,一個小小的瓷瓶已滑落在掌心。他一面不動聲色地打開封口,一面緊盯着獰笑着撲上前來的四名大漢,用力揮手揚去——

「誰敢動我的東西?」一個沉穩的聲音冷冷響起,青影一閃,一人橫身攔在鍾明跟前,威風凜凜地面向怡香院的一干人等。出場者自以為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卻不料天降毒粉,饒是他閃避得極為迅速,也不免沾上少許,至於那幾名被瓷瓶中的粉末砸個正着的大漢立刻忍不住抱頭翻滾在地,嘴裏發出陣陣哀號,一時間鬼哭狼嚎,直把大胸脯唬得向後閃出十七八步,玉芳亦是花容失色。

「……」冷着臉的青衣人低頭瞧了兩眼自己手腕上被燙到的肌膚,淡漠的眸子轉向自見到自己之後便渾身僵硬的少年,不置一詞。

「駱翼?!」鍾明倒抽一口涼氣——這個大魔頭怎麼到了這裏?難不成他就是白笑風所謂的「二三知己」?

「我來帶你回去。」吐出理所當然的詞句,駱翼冷峻的眸光落在鍾明微微發白的臉上,多日不見,泠月這小子倒愈發清朗俊俏起來,看他身上的穿着,顯然頗為得寵。哼哼,看來白笑風說得沒錯,段無文那小子果然對他甚為縱容溺愛,一想到這裏,駱翼胸中就沒來由地焦躁起來。

「回去?」鍾明深深吸氣,力持鎮定。「我早就已經不是飛鷹堡的奴僕了,駱堡主不會那麼健忘吧?」

「放肆!居然敢對本堡主這麼說話。」駱翼神色森寒,「既然你的新主人沒有教會你禮儀之道,不妨由我這箇舊主人領回去重新加以調教。」

「這個就不勞駱堡主費心了。」一個慵懶的聲音打院門傳來,「阿明是本教主的人,自然該由本教主來好好疼愛才是。」

——語聲才起,鍾明緊繃的神經已然松馳下來,藏在袖中握得緊緊的拳頭也隨之放鬆。

「段、無、文。」駱翼冷然望向施施然邁至鍾明身側、一手攬上少年肩膀的男人,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知怎地,一看見眼前這副嬉皮笑臉的面孔,他就有一種想殺人的衝動。

「多日不見,駱堡主可好啊?」段無文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客客氣氣地道,「沒料想本教主生辰之際居然有貴客到訪,段某人當真深感榮幸。」

「不敢,」駱翼冷冷地擋了回去,「本堡主來此只是衝著白副教主的面子,希望段教主莫忘了你我之間的約定。」

「呵呵……」段無文狡猾一笑,「段某人當然沒有忘記。只是駱堡主方才似乎受了點兒小傷,不如等療傷之後再來比試如何?」

「……」駱翼沉默不語,拿眼睛自段無文轉到一旁秀氣少年身上,來回掃視數圈之後,方始冷哼一聲,甩手掉頭而去——那臨走前的一眼,讓鍾明實實在在地瞧見了裏面的濃濃殺氣。

「他……」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噤,少年扯了扯黏在自己背後的雋雅青年的衣袖,「好象很恨我們的樣子……」

「不是好象,」段無文悠然道,「是確確實實的懷恨在心。」

「……糾纏不清的傢伙……」怔了半晌,鍾明搖頭嘆息着發表自己的結論,「真是個小心眼的人啊……」

「噗……」段無文趕緊轉頭拿袖子遮着臉,生怕鍾明瞧見自己下巴脫臼的模樣,悶笑得差點兒沒得內傷。

「請問,」一個媚意十足的語聲自一側響起,怡香院的頭牌玉芳姑娘風情萬種地衝著段大教主福了一禮。「這位可是段無文段公子?」

「在下正是。」段無文止住偷笑,拂了拂衣袖,一臉淡然地道。

「妾身名喚玉芳,是白公子特意吩咐妾身前來此處伺候段公子的。」好一個瀟洒俊美、玉樹臨風的男子,聽說又是家財萬貫,若自己能攀上這棵搖錢樹,那這輩子的吃穿都不用愁了。在青樓中待了那麼久,玉芳自然知道應該牢牢把握住面前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當下迫不及待地通過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頻頻放射出十萬伏特的電波,試圖用自己最得意最拿手的媚眼攻勢將對方迷個暈頭轉向,至於旁邊那個沒胸沒臀的小鬼,她壓根沒放在眼裏。「公子既然來了,便由玉芳好好地服侍公子一番如何?」

「不必了。」對玉芳挑逗的眼神視若無睹,段無文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在下尚有要事待辦,姑娘的表演還是留到晚上再看吧。」

「這……妾身一切聽憑公子吩咐。」玉芳的笑容先是有些僵硬,聽見「晚上」二字后復又心中竊喜,面上卻刻意做出一股含羞帶怯的表情。

段無文也不管對方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只側目瞧向自己的戀人,笑道:「阿明,走吧。」

「好。」

鍾明正受不了玉芳的惺惺作態,聞言爽快地點了點頭,抬腳剛邁出一步,想了想又退了回來,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瓷瓶,再從裏面倒出四粒白色的藥丸遞給了玉芳身邊的一個丫環。「用水把沾到粉的地方沖洗乾淨,再服下這個就沒事了。」說著,拿手指了指那四名兀自躺在地上哼哼的大漢。

「臭小子!你……」

在一旁呆愣良久的大胸脯終於迷迷糊糊地回過神來,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衝著文弱的少年怒罵出聲,不過還沒等她衝上前去,玉芳便已咳嗽一聲,暗中對她使了個眼色,讓她硬生生地吞回了亟欲出口的粗話。「呃……」瞅了瞅那位段公子瞬間一沉到底的臉色,大胸脯眼珠一轉,立馬綻開無比諂媚的笑容湊了過去,「哈哈哈……泠月吶,其實媽媽早就知道你將來一定會出人頭地,所以當初才對你那麼嚴格……哈哈哈……如今你果然出息了,真不枉我當初的一番苦心啊……」

真是……有夠惡寒。鍾明聽得渾身汗毛直豎,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有些發冷的手臂。

「你就是怡香院的鴇兒么?」段無文眯着眼道。

「是……小人正是。」這位公子的目光好嚇人——大胸脯只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慌忙垂首應答。

「阿明……咳……泠月的賣身契可在你手上?」

「是。小人……把它放在怡香院……沒有……帶在身邊……」

「唔……」段無文沉吟片刻,「這樣吧,反正現在時辰尚早,你派人回去將阿明……咳,我是說泠月的賣身契取來,本公子今日便替他贖身。」

「這……」大胸脯面露難色,「段公子,實不相瞞,當初咱們怡香院雖然只出了十兩銀子買下泠月,不過……他在咱們這兒光是吃的、穿的,還有琴棋書畫的學藝費用就已不止上千……」

「你報個數吧。」段無文直接打斷了大胸脯的喋喋不休。

「段公子真是個痛快人。」大胸脯臉上綻開了花,「那就……一萬兩,您看如何?」

「一萬兩?!」憑鍾明這些日子對明代商價的了解,就算自己在怡香院裏成天吃鮑魚海參、穿綾羅綢緞也要不了這麼多。「這不是訛詐嗎?」

「泠月!」大胸脯剛瞪起眼睛,在瞥了瞥段無文後又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呵呵呵……段公子,您瞧,這孩子真不懂事兒……」

「就一萬兩吧。」段無文搭着鍾明的肩,懶懶地打了個呵欠,「派人快去快回,過了今天本公子就分文不給了。」

「是是是。」大胸脯笑得見牙不見眼,即刻轉身打發一個小廝回怡香院去了。

「很好。」段無文頗為滿意,沉聲道,「小孫。」

「屬下在。」院落的圓洞門邊一名黑衣勁裝的剽悍青年應聲而出。

「到帳房去取一萬兩銀票,待會兒把契約給本教主帶過來。」

「是。」小孫恭敬地行了一禮,返身疾掠而去。

「走吧。」段大教主這才笑嘻嘻地牽着鍾明的手一步三搖地晃出了偏院。

「……」玉芳無限迷醉地望着段無文遠去的背影,畢竟,隨隨便便就能拿出一萬兩銀子的人可不多見,泠月這小子真算是撿到寶了。

「玉芳,」想起鍾明方才的態度,大胸脯憤恨難平,「方才我好象聽見那位公子約你今晚……嘿嘿,無論如何你都要想個法子把段公子從泠月手裏搶過來,讓那個臭小子好好嘗嘗失寵的滋味。」

「放心吧,」玉芳露出一個成竹在胸的笑容,「我一定會得到他的。」——為了我自己。

「你剛才為什麼阻止我?」在穿過後院的樹林,來到左右無人的木屋跟前,鍾明終於忍不住發起了牢騷。「那女人分明是坐地起價,一萬兩這種離譜的價格你也肯給?」

「一萬兩算什麼?」段無文深情款款地凝視着鍾明,「在我心底,你……」

「停。」鍾明及時把後面一大串既肉麻又噁心的話堵在某人的嘴裏,「其實你根本沒必要替我贖身,因為我跟杜末本來就不是同一個人。」

「可是別人不知道啊。」由於沒能暢所欲言一抒自己蘊釀已久的甜言蜜語,段無文有些不滿,「我這麼做就是要讓大家都知道你究竟是屬於誰的,省得那個駱翼……」說到這裏,急忙煞住,好險,差點說溜了嘴。

「這關駱翼什麼事?」鍾明不解地問。

「沒……呵呵呵……當然不關他的事……」

「我覺得……你很可疑。」鍾明偏過頭盯着他的眼睛,「還有,」他慢吞吞地道,「關於怡香院和駱翼的事,你昨天就已經知道了吧?」

「呃……這個……呵呵呵呵……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某人一邊發出自我催眠式的喃喃自語,一邊上看看下看看,擺出一副死不承認能奈我何的耍賴嘴臉。

「你別給我在那兒裝自閉!」鍾明看得又好氣又好笑。

「『自閉』是什麼意思?」

「自閉就是……喂,你少岔開話題,咱們的帳還沒算清楚……」

「阿明,現在已經中午了,不如我去拿點吃的,咱們一起在這裏用餐如何?」

「唔……」

「你看,這兒綠草如茵,繁花似錦,風光旖旎,是多麼適合我們這樣的……」

「好吧。」鍾明舉手投降,「你去拿吃的,我在這兒等你。」

「太好了!我馬上就回來。」段無文樂得把鳳眼眯成了月牙,腳尖一點翩若驚鴻飛身而去,老遠衝著鍾明揮了揮手,方始消失不見。

真是的。鍾明有點無力地坐在草地上,一霎不霎地直視着那人遠去的方向,漸漸地,嘴角慢慢泛起一絲飄忽而又輕柔的微笑……

「鍾公子。」一個沉穩而略帶沙啞的語聲自身後傳來。

「哇!」鍾明嚇得跳起身來,回頭一瞧,長出了一口氣,「上官叔叔。」

「鍾公子,」上官錚神色有些遲疑,語氣沉吟不定。「有些話……老夫想與鍾公子談一談,不知……」

「當然可以。」鍾明欣然道,「上官叔叔不用那麼客氣,叫我阿明就行了。」

「好吧,阿明。」上官錚的眼中閃過一縷極淡的欣賞之色,「你是個率直的人,也很堅強。」

「堅強?」鍾明不明白——說率直倒也罷了,「堅強」這種東西可不是才見過一次面就能看得出來的。

「不錯。」上官錚剖析道,「如果你是一個很脆弱的人,從來到此地的第一天開始只怕就會陷入無窮無盡的惶然之中,更不會安之若素地在這個地方生活下去。」

「您的意思是……」鍾明小心地試探着,「莫非您知道我的來歷?是無文……跟您說的嗎?」

「我知道你從幾百年後而來。」上官錚溫和地笑了笑,「不過這並非少主所言,他對你的事可保密得很,就怕別人會打什麼主意。」

「那……您怎麼知道……」

「老夫稍懂一些奇門之術。」上官錚摸了摸下巴上的鬍子,緩緩道,「前段日子,老夫夜觀星象發現此狀,當是兩個靈魂互相碰撞之下移了位,無巧不巧,你又落在了揚州……」

「這麼說……您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易經八卦無一不曉了?!」鍾明聽得雙眼發亮,興奮莫名。

「只能說粗通一二罷了。」上官錚道,「在靈魂移位之際,你來到了我們這裏,另一個靈魂卻去了你的身體。」

「果然如此……」鍾明頷首,「我猜的一點兒也沒錯。上官叔叔,」他望向上官錚,一字字地問,「我還會回去自己的世界嗎?」

「會。」上官錚說得很肯定。

「真……真的?」一時之間,道不清內心是什麼感受,就象傾倒了五味瓶,當真是什麼滋味都有。「那我回去以後……」說到這裏,聲音不由自主地開始打顫,「就……不會再回來了嗎?」

「不知道。」上官錚神情凝重,「老夫只能看出你會在今年之內返回原來的地方,但卻不能確定你哪一天去,更不能確定你是否還會回來。或許,這件事最終還得靠你自己來決定。」

「自己……決定……」鍾明有些茫然。

「不錯。」上官錚道,「只有當你完全明了自己的心意之後,才能做出不讓自己後悔的選擇。孩子,」他拍了拍鍾明的肩,語重心長地道,「如果你現在還不能夠做出決定的話也不要着急,總有一天,你一定會明白的。」

上官錚走後,鍾明陷入了深思之中。自己也不知道……回去了以後還會不會想回來……這件事自己從來沒有想過。對無文的感情隨着時光的遷移與日俱增,可是,陪着自己一同度過失去雙親那段痛苦日子的童年玩伴兼死黨羅方凌和羅家慈祥可親的叔叔、嬸嬸也同樣讓自己難以捨棄……不過,一想到回去后就再也見不到那個外表輕浮內里溫柔的人,一股深深的恐懼便緊緊地攫住了心臟,令人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

「阿明、阿明……阿明!」突如其來的大聲呼喚讓鍾明從似夢非夢的冥想中清醒過來,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張焦急中帶着關切的面容。

「無文?」鍾明怔怔地瞅着面前的人。

「你怎麼了?」段無文擔憂地問,「為什麼臉色這麼難看?是不是哪裏痛?還是生病了……唔……」

什麼??這堵在自己嘴上的軟軟的感覺是什麼?哇!不、不會吧……阿明他怎麼可能這麼、這麼……這該不會是天崩地裂的前兆吧……可是……感覺實在是太舒服了……唔……不管了!段無文一個翻身,反被動為主動,將少年纖細的身體壓在身下狠狠地吻了個夠,直到兩個人都透不過氣來方才罷休。

「呼……」急促地喘息着,彷彿心臟要從胸腔中跳出來一般,方才的激情擁吻令鍾明清亮的眼眸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無文……」

「阿明……」緊緊盯着戀人紅腫的嘴唇和從那鬆散襟口中透露出來的白皙肌膚,段無文只覺口乾舌燥、饑渴難耐,他用力咬牙忍住下腹的騷動,徵求着戀人的同意。「我們……做吧……」

「……好。」

一個「好」字霎時讓某人墜入了天堂,模糊地歡呼一聲后便胡亂扯開身下人的腰帶,急不可待地撫上溫潤滑膩的肌膚,在少年仰起的頸項上印下一長串的吻,一瞬間激情迸射,一發不可收拾……

「等……等一下……」

「什麼……」聽到這幾個字,段無文有一種晴天霹靂的感覺,不會吧……

「別在這裏……到……房裏去……」鍾明有點不好意思地將頭藏進某人懷中,不管怎麼說,他也不想在這種人人都有可能窺探的地方從事那麼私隱的活動。

原來是地點的問題……段無文大大鬆了口氣,匆匆抱起懷裏的人,三步並作兩步地衝進不遠處的木屋,「砰」地一聲踢上了房門……

若干時辰以後。

「你這禽獸……」等段某人終於心滿意足停下來的時候,鍾明覺得自己彷彿只剩下了半條命,全身上下使不出一點氣力,只有嘴巴還能動。「這都幾次了……你有完沒完……想要我的命啊……混蛋色狼……」

「呵呵呵……」段無文笑得象只偷了雞的狐狸,「這個……累積的時間太久,實在是……呵呵呵呵……」

「很好。」鍾明咬牙切齒地瞪着害自己起不了床的罪魁禍首,「接下去你就等着禁慾一個月吧。」

「哇!這怎麼可以……」某人的大聲抱怨被少年凌厲的視線逼得吞回了肚裏,只得委委屈屈地道,「那……半個月行不行?」

「不行。」

「阿明……」

「說不行就不行。誰讓你剛才做得那麼過火?!」鍾明火大地撐起身,「我這可是……哎喲……」還沒等坐起一半就又倒了下去。

「阿明,」段無文趕緊環住少年軟倒的腰,一面替他輕輕揉捏,一面心疼地道,「抱歉,都怪我高興過了頭,明知道你是第一次,實在不該一再……」

「廢話少說。」鍾明板起了臉,努力不讓熱潮湧上面頰,「這件事是我自己願意的,你道什麼歉?」

「啊?」段無文瞪大了雙眼,「可是……你不是覺得不舒服嗎……」

「我什麼時候說過不舒服的?」鍾明乜目睇着他,「我只是覺得這個後遺症讓人不太受得了。」

「什麼是……後遺症?」段無文張大了嘴巴。

「就是……算了,反正跟你也說不清楚。」

「那麼,」段無文獃獃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漸漸地,唇邊漾開一絲愈擴愈大的笑意。「其實……你是覺得很舒服了?」

「呃……」鍾明跟他面面相覷了半晌,亦是忍不住地想笑,「是啊……說實話,我還從來沒有覺得這麼舒服過……真是……哈哈哈……過癮……」最終仍是止不住笑出了聲,「你……技術不錯啊……」

「哪裏哪裏,你太過獎了……」段無文面含得色正想吹噓幾句,猛然省起現在是在什麼狀況下跟誰說話,慌忙咳嗽幾聲以作掩飾。「咳咳咳……其實……你也知道……我……那個……」

「算了。」看着某人一臉尷尬的表情,鍾明決定暫且放他一馬,稍稍調整了一下在某人懷裏的位置,半闔着眼睛輕聲呼喚,「無文。」

「什麼事?」

「我剛才碰見上官叔叔了。」

「哦?」段無文略略一怔,即刻明白了戀人方才神色不對的原因,神情驟然嚴肅起來。「他對你……說了什麼?」

「他說……」鍾明深深吸了口氣,將上官錚的話從頭至尾原原本本述說了一遍。

「……」室內一片沉寂,許久,段無文默然放開摟着鍾明的手臂,翻身撈起床上的衣物匆匆套上,一聲不吭地逕自往外走去。

「站住!」見他居然是這種反應,鍾明的臉色開始變得蒼白,「你去哪兒?」

「我去哪兒?」段無文驀然回身,滿眸陰霾。「這還用得着問?你不是已經決定了嗎?你以為只要用身體就能補償一切么?告訴你,本教主可還沒墮落到要人同情的地步!」說罷,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

「……」鍾明愣住,隔了片刻才省過神來大叫道,「你誤會了!哎喲……好痛……」說完后才發現自己正對着滿室空氣,至於那個人,早就跑得不見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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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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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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