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聞知來覺得好痛,可是她卻不知道哪裏在痛。被東方傾國拉着逃出那楝大樓時,她聽見了許多槍響,也知道有不少人在追趕他們,而東方傾國明明受了傷,還是將她安然地帶離了那裏,躲到這個靜僻的地方。

她沒有受傷,但就是感到疼痛。

「呼呼呼……真是的,都是妳害的,聞知來,妳不拉住我,我早就把那混蛋的心臟轟出一個洞了。」東方傾國喘着氣,坐在暗巷中的一個木箱上,忍不住指責她。

「對不起…」她低聲道歉,心情,還沒從震蕩中平復。

她的平淡生命,從遇見他那一刻起,就開始起了變化。

「那傢伙不是善類,死了活該…妳幹嘛阻止我殺他?」他沒好氣地問。

「你的手,該用來拿筆畫瓷,不該沾太多血腥,那會破壞了你的美麗。」她幽然地道,心裏卻一直想着那男人在他前世說的那三個字。那男人…轉頭的瞬間,看的人是誰?他在對誰說話?

「美麗?哈……妳應該知道,我這張人皮下包着的可是個爛透了的惡靈呢!我啊,男女通吃。」他自我解嘲地笑了。

他以往和男男女女的情史多到數不清,嗑藥,廝混,亂搞,靠着肉體的刺激,向那該死的詛咒抗議。

二十歲生日那天,在夜店裏,看着一堆他叫不出名字的朋友幫他慶生,大家搶着抱他,親他,他突然一陣窒息反胃,衝到廁所吐了,吐到連膽汁血絲都溢出,吐到意識不清被送醫急救,那時,他什麼都想不起來,只記得滿口的苦澀,和滿心的痛楚。

他累了,乏了,看盡人性醜陋,於是開始安分待在家,懶得出門。

他變得喜歡獨處,一個人看電影,上網,研究宋瓷,順便,研究武器。

他一直想找個能殺了自己,又不會太痛苦的武器……

「那是你找不到生存的意義,才會那麼做。」她知道,他只是為了抵抗死亡的恐懼才那樣自甘墮落。

「別說得好像妳了解我。」他不太喜歡她用那種「我把你看透了」的語氣說他。

「對不起,這只是我的感覺。你就像朵罕見的牡丹,高雅嬌貴,艷麗無雙,卻自我厭棄,以致於花期未完,就自行枯萎。」

「哼,花期就算未完,也快要結束了。」他仰起頭自嘲。

「不會結束的,你的生命將會一直延續下去。」她眉目低垂,輕聲預言。

「哦?」

「詛咒的事將撥雲見日,你二哥的愛情,將會把美人瓷的主人引回東方居的。」她說著轉向他,用那雙閃着微光的眼瞳看着他。「所以,努力盛放吧!好好愛惜你的美麗。」

他心一緊,眼如嵐。

從小到大,多少人迷戀他的臉,說他多美多艷,卻不曾有人的讚美能真正說進他心裏。

緊盯着她好幾秒,他突然握住她的小手,將她拉向他。她沒站穩,跟鎗跌坐在他身邊,伸手想找個支撐物扶着,不料卻摸上一團柔軟,而且,上頭還佈滿溫熱的液體……

這是……血!她倒抽一口氣,急道:「你傷得很重,得立刻把子彈取出消毒……」

「該消毒的地方不在腹部,而是在這裏……」他呼吸粗沉地低噥着,緊扣住她的手腕,然後,直接湊過去,吻住她那柔凈的雙唇。

她驚震着,一股戰慄從口中竄進胸口,然後,那濕潤的灼熱,就深深烙印進她的心坎,再也無法抹去……

他的唇覆著她的,想藉著吻她,來抹去那個男人印在他唇上那份霸道噁心的氣味,他需要她清新的吐息,來凈化他嘴上和心裏的污濁。

好幾秒后,她才從震驚中回神,用力推開他。

「你……」

「唔……好痛……」他不支倒向一旁,扯動傷口,痛得他皺眉。

捂住自己的唇,她瞪着雙眼,向來透犀的五感像被什麼封住,什麼都感覺不到,只除了……她自己的心跳。

二十年來清心寡欲、淡泊無情的修行,在這短短的一瞬間,被他搗毀、破解了……

「幹嘛那麼吃驚?都沒有男人吻過妳嗎?」他嘴角勾起嘲諷。

「你不該吻我的…」她顫聲道。這一吻,讓她明白,從剛才就不停發疼的地方,是她的心!是她的心在痛……因他而痛……

「為什麼?難道吻一下,就得對妳負責嗎?」他痛得快昏過去了,嘴裏仍說著笑。

聽出他聲音中的虛弱,她上前扶他坐回箱子上,斥道:「省點力氣,不要再說話了,你快撐不住了。」

他還真的沒力氣再對抗傷口的疼痛了,順勢倒向她的身上,低喘着悶哼:「沒關關係……仇總管應該快來了……」

她不得不抱住他,任他的長發流泄在她胸前,鼻間聞着他身上混着火硝和血腥的氣味,感受着他在強悍狂放性格下的脆弱無助,心頭再次受到強烈的震撼。

這個人……是她命中的煞啊!

但她卻無法推開他,無法封眼不看,無法是非不聽,就連東方,她也非去不可了。

師父,這個劫,她怕是躲不開了。

閉上眼,她在心裏輕嘆。

一陣雜杳的腳步逼近,她卻不感到驚慌,仍抱着東方傾國,面對着一大群包圍而來的敵人。

「終於找到了!游先生要找的是這兩個人嗎?」

「是,老闆交代,兩個都要帶回去,而且絕不能弄傷他們。」

「好,把他們都押進警車裏。」

「小心點,那男的手裏有我們最近進口的『天女散花』。」

「『天女散花』?你是說國外情報人員專用的爆裂子彈槍枝?」

「是。」

「這麼可怕的槍怎麼會落進外人手裏?」

「那……那小子的身手很厲害。」

「哼,我看他都快掛了,還能厲害到哪裏去?大家上―」

一聲令下,所有人大步逼近,倏地,看似垂死的東方傾國站了起來,二話不說就開槍,將槍內剩下的三發子彈疾射,搖倒了三人,然後,他人形似鬼魅般撲上前,出拳,踢腿,渾然看不出已身受重傷,大家只見一個長發麗人在眼前飛舞,每隨着他旋轉,攻擊,一點一點的血花就灑出,氣氛凄艷又懾人……

聞知來的臉一寸寸刷白,她看不見,可是,當那溫熱的血濺上了她的臉頰,她的心就狠狠地抽了一下。

她明明叫他別動,明明叫他等一等,他卻像個玩命的狂人,說是要跳舞給她看……這個瘋子!他根本是想死!他……怕死,所以想死,多麼矛盾,又多麼可悲……一團熱氣猛地衝上眼睛,在眼眶化為一圈水氣,朦朧了她的眼,她的心。

打了一輪,對手被打倒了大半,但其餘的人已拔出手槍要他住手,他這才停了下來,將槍丟棄,急喘不休,搖搖欲墜,笑道:「好吧,救兵來了,不玩了。」

他話聲剛落,停在巷外的一輛車子突然爆炸,轟隆大響,嚇得所有人驚駭慌亂,有的衝出去,有的傻眼,就在這混亂之中,一道黑影閃進了巷內,以飛快的拳法將在場的所有人擺平,並將帶頭的那人踹昏,從他腰間搜出手銬,把他和水管銬在一起。

「三少爺!」仇義處理完這群敵人,立刻焦急萬分地沖向東方傾國,看見他腹部的槍傷,頓時變臉。

「真慢……」他無力地咕噥。

「怎麼會這樣?你的身手向來不錯啊!」仇義驚呼。他鎖定東方傾國皮帶里的追蹤器所發出的訊號,一路趕來,豈知會見到這種慘狀。

「是我的關係,是我害了他。」聞知來抱歉地道。

「是啊,是她害的。」東方傾國指着她,嘴裏指責,表情卻一點怪罪也沒有,反而笑了。仇義多心地看他一眼,才道:「我得通知大少爺,叫十四過來……」

「不……不要讓家裏知道--…」東方傾國虛弱地要求。

「可是…」

「這是命令……我不要讓奶奶和媽擔心。」他陡地瞪着他。

「是,但現在我得想辦法送你去醫院,可是外頭風聲鶴唳,你們到底惹到什麼人?看來他勢力不小,連警方都出動幫忙搜查。」仇義扶起他,轉頭看着被他銬着的那位警察人員,憂心仲仲。

這時,警車鳴笛逼近,又有一批警察趕到,仇義的眉頭幾乎打結。

聞知來沉默了幾秒,才道:「仇先生,別帶他去大醫院,往北走,見到大樓就右轉,走到底,你會看到一家外表塗成黑色的私人診所,醫生是個高人,醫術好,口風也緊,你帶他快去,別再耽擱。」

說罷,她舉步往巷外走去。

只是,才跨出一步,她的手就被抓住。

「妳…要去哪裏?」東方傾國氣息沉重地問。

「我去引開他們,那個人要找的是我,你們就趁機逃走。」她說著想輕甩開他的手,但他卻死命扣着不放。

「不行…妳不能去!那個男人--…」

「那個人不會傷我的。你早點把傷養好,三十天後,我們會再相見,那時,我就跟你回台灣。」她輕聲允諾,然後,臉朝向仇義。

仇義感激地看她一眼,幫她扳開東方傾國的手。

於是,她摸着牆,緩緩走出小巷,也走出了東方傾國愈來愈模糊的視線。

「聞知來…」他吃力地喊她一聲,旋即就被黑暗吞沒。

一個月後,老醫生檢查完東方傾國的傷口,很滿意地點點頭。「好了,你可以滾了!」

東方傾國扣上棉衫鈕扣,輕哼:「謝啦!閔老頭。」

「悴!沒禮貌的小子,要叫我醫生。」老醫生閔立根不悅地吹鬍子瞪眼。

東方傾國看着眼前枯瘦得像老樹化石的糟老頭,再瞥了一眼這間比儲藏室還髒的診間,心裏一方面慶幸自己能不受細菌戚染而安然痊癒,另一方面也暗暗埋怨聞知來怎麼會介紹他到這種破診所。要不是他被仇義送來時早已昏厥,他大概寧可冒險去大醫院,也不要讓這個像是老乞丐的傢伙幫他動刀取齣子彈。當然,他也佩服仇義敢把他交給這老傢伙治療的勇氣,這種地方,這種醫生,任誰看了都想拔腿就跑,哪像他,還在這裏住了一個月。

「看什麼?還敢嫌棄?要不是我,你早就死啦!子彈卡在肚子裏,腸子還破了,甚至傷了肝,你能活着,該偷笑了。」閔老醫生張口用上海話大罵,露出了滿嘴的黃板牙。

「是,你醫術厲害,可以吧?」他聳個肩,伸手一攏,將長發綁成一束馬尾。

正因為傷太重,才會治療了三十天,這事要是讓奶奶知道了保證嚇壞,因此他這段時間關了手機,始終沒和家裏聯絡。

「哼,你這張臉哦,是禍害,我可不准你去迷惑小知來,聽到沒有?」閔立根醫生指着他的臉警告。

他一怔,不由得在心裏哀嘆。

是誰迷惑誰啊?

這些日子來,從昏迷到清醒,他沒有一天不想着聞知來,不論他睜開眼,或是閉着眼,她那清亮的雙眼都會在他腦海浮現,勾纏着他的心魂。他想知道她在哪裏,正在做什麼,是否安好無恙,會不會害怕,有沒有驚惶,有沒有別人也走進她眼中……後來,他才明白,像這樣一整天一直惦着同一個人,就叫做思念。

而他,才懂相思,就害相思。

「我怎麼迷惑她?她又看不見。」他故意道。

「哼!得了便宜還賣乖。她師父早就跟我說過了,如果有一天,她介紹一個男人來找我,就表示她快死了。」閔立根抽着水煙,嘩啦啦地罵著。

「死?你到底在說什麼?」他心中一震,麗容一變。

「賊小子,小知來的天眼從不看人的,她只觀事,指點凡人迷津,一生都得絕情斷欲,偏偏,她命中有個煞星,害她天眼落凡,一旦她對誰動了心、動了情,就死定了。」

「天眼……落凡?」這究竟是什麼意思?荒謬也該有個限度吧?

聞知來怎麼有那麼多禁忌?今年出門,會死。出門往東,會死。現在,連對人動情動心,也會死。

一個人哪有這麼容易就死?這老頭是故意要氣他才這麼說的嗎?

「哎,總之,你別去找她,你這小子會害死她,最好離她遠一點。」閔立根瞪他一眼,雙手背在駝背上,調頭就走。

「等一下,閔醫生,你把話說清楚。」他追上前急問。

「我和她師父認識了幾十年了,小知來就像我孫女,我可不要她年紀輕輕就被你害死。你啊,快點滾回台灣去,別再騷擾她了。」閔立根擺擺手。

「我怎麼可能會害死她?我只是來請她幫忙!」他含怒道。

「你還不懂嗎?你就是她的煞星!所有的一切都因你而起,只要靠近她,她就會死,所以趁着事情還沒太糟,你快滾吧!如果哪天她的眼睛開始流下血淚,就真的沒救了。」

血淚?人哪有可能流下血淚?這老骨頭究竟在扯什麼?

難道他真的會給聞知來帶來噩運?

他半信半疑地怔凜着,眉心輕蹙,驀地想起聞知來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驚恐,胸口突然變得沉窒。

她怕他,是因為這個?

閔立根繃著老臉,駝着背走出診療室,正巧和剛從外頭回來的仇義照面,又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你們快走吧!別給我惹來麻煩,也別給小知來惹麻煩。」

「是,我們馬上就會離開,謝謝醫生這一個月來的照應。」仇義恭謹地向閔醫生點頭致謝,才走向東方傾國,道:「三少爺,終於有線索了。」「她在哪裏?」找了許久,終於在今日有了消息,而他的傷也在今日康復,他不得不說,聞知來夠厲害。

「雖然花了不少時間,不過已可以確定他們在河南,這個月聞小姐一直和他在一起,至於秦婆婆和金鳳,則被關在他位於北京的住處,當做人質。」

「哼,游刃到河南恐怕是去找古墓了吧?」東方傾國冷哼。

後來仇義查出,那個綁架聞知來的男人可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名叫游刃,才三十六歲,就已是中國有名的軍火商人。軍人出身的他後來轉行改賣軍火,為人強勢精悍,明的暗的都做,人脈遍佈中國政商兩界,而且黑白通吃,勢力雄厚,就連警方都不敢不買他的帳。

「一個軍火商人,找古墓要做什麼?」仇義不解。

問得好,一個軍火商,為什麼要找一座古墓?東方傾國沉吟不語,回想起游刃和聞知來的對話,心底興起了一股模糊的不安。

「不管他要找什麼,我都要在這兩天就把聞知來帶回台灣。這趟逗留太久,奶奶一定等得很心急了。」

「是。聽說二少爺真的帶了一個女人回東方居。」仇義又道。「哦?是誰?」

「黑靖。」

「黑靖?那個黑月堂的少當家?他不是男的嗎?」他驚詫。

「不,她是女的。」

「女的?那麼……她就是聞知來說的那個工匠的轉世?」他神色一正。

「還不清楚,大家都在等聞小姐回去鑒定。」

「是嗎?那我們動作得加快了。」他說著接過仇義買回來的衣服,簡單做個變裝,以瞞過游刃的耳目。

這附近的警察似乎一直未放棄搜捕他,煩死了。

「是。」仇義也換了裝扮。

主僕二人頓時變成了中年富商和一個美艷逼人的情婦,不仔細瞧,完全看不出他們原來的模樣。

離開診所前,東方傾國瞥見閔老醫生佯裝在天井裏打盹,根本不理他。

他沉凝了一下,也沒道再見,逕自和仇義走出這個暫住了一個月的黑色診所。

救命之恩,來日再報,至於閔老頭的警告,就暫且不去想它,此刻,把聞知來救回來才是要務第一,況且,他知道,她在等他,等着他去找她……三十天了,他們該相見了,這是她的預言,而他,會讓它成真。

「為什麼?為什麼就是沒有我要找的那座古墓?」游刃瞪着眼前殘破得只剩下斷垣殘壁的廢墟,因期待再一次落空而氣得握拳嘶吼。

聞知來靜靜地立在一旁,臉上除了略顯疲憊,沒有任何錶情。

「妳……」游刃沖向她,捏住她細瘦的肩膀怒斥:「妳在玩什麼把戲?聞知來,妳故意整我,對吧?我們已在河南這個宋陵地帶找了快一個月了,結果呢?沒一個是我要找的古墓!」

「這一帶將近三十多個宋陵,都屬於宋氏王族,你要找的公主陵寢也在其中。」面對他的猙獰,她面不改色。

「那為什麼我幾乎走遍了每一個陵寢,卻沒有任何感覺?沒有一個是我夢裏出現的那座墓!」他厲喊。

「或者,讓你有感應的,並不是古墓,而是墓里的東西,而那樣東西,早已被盜墓者盜走了。」她那雙清澈得毫無雜質的瞳仁定在他的臉上。游刃臉色瞬變。

「這裏的每一個古墓都被盜過,墓里所有珍貴的物品,早就空了,也或者早已損壞,就連公主的屍骨,也早已化為塵土,香魂已緲,轉世輪迥去了。千年後的現在,執着不放的,只剩下你而已。」

游刃驚疑地瞪着她,和她那雙太過空靈的眼睛。「妳……知道我在找什麼?」

「你要找的,是一個圓盤,一個叫『美人瓷』的圓盤。」肯定的語氣,洞悉的表情,讓人連想掩飾逃避的機會都沒有。

他嚇得連退三步,差點跌坐在石礫上。

「妳…」她知道!她竟然連他夢裏的那個圓盤名稱都一清二楚!

一說出「美人瓷」,光天化日之下,竟颳起了一陣詭異的陰風,瞬間飛沙走石,成了一道漩流,以聞知來為中心打轉,吹散了她的黑髮,也吹揚了她的白衫。

天眼大開,一幕幕景象掠過她腦海,一切恩怨,在她眼中顯現……

游刃驚駭地瞪着她,只覺得她此時的模樣,就像個女巫!

「其實,公主的墓就在你現在所站的位置底下,她是皇帝最寵愛的小女兒,因此葬得特別隱密。這裏,就是你當年親自送走公主的地方啊!駙馬,為什麼你不記得了呢?為什麼忘了這個地方?」聞知來一步步走向他。一個月前,在觸及他夢境的一瞬間,她清楚聽見了他念着「美人瓷」,那時,她就驚覺他的出現並非意外,這個男人也和美人瓷有深切的關聯。而此刻,地處公主陵寢之上,千年前的因由再也無所遁形,她終於明白,東方家詛咒的背後,所牽扯的是人心最複雜的愛恨情仇,那是一環扣着一環,怎麼理也理不清的畸戀。

美人瓷的整個故事拼圖,就缺游刃這一塊,才能完整。

「妳……妳叫我什麼?」游刃驚駭抽氣,腿軟坐倒。

「駙馬,當年宋氏公主的丈夫,一個長年在外的武將,明明與公主恩愛非常,為什麼千年來令你耿耿於懷、懸念至今的,似乎不是對公主的愛,而是對公主的恨呢?」

「妳……」她的話,把他那些片段的夢境全接了起來,他屏息震懾,胸口重如千斤。

往事如煙,雖然還無法一窺全貌,但他在夢中的心情,卻在她的點醒下一一浮現。

恨?是的,在那個夢裏,他竟不是對墳中女子的不舍,而是恨哪!

可那女子是他的妻,為什麼他恨她?為什麼在她死後,他會以撒白花來向她的靈寢做無言的抗議?

「所有的答案,都和美人瓷有關吧?都和……那個工匠有關,是吧?」她直指關鍵。他凜然變色,心臟猛然一抽。

工匠,那個被官窯稱為「天工」的燒瓷天才,那個整日繞着他妻子身邊打轉的明麗男子……

一想到那個人,他忍不住握緊拳頭,呼吸變得沉窒糾扯。

「就理論上推斷,你或許恨公主讓一個工匠為她殉情,恨她到死都還抱着工匠用一身血骨燒制出來的『美人瓷』,你恨她的心,從來沒有真正屬於你,你恨她生前與工匠走得太近,死後又與工匠魂魄相依,你恨你與她之間,永遠隔着一個第三者……」說到最後,她話鋒突然一轉,咄咄逼問:「但,事實真的是如此嗎?駙馬,你這次轉世,真的是為公主而來嗎?」

「什--…什麼?」他突然覺得恐懼,恐懼她即將說出的每一個字。

「你要找『美人瓷』,是為了公主,還是為了工匠?」她突然問。

他臉色死白,背脊輕顫。

「理智上,你以為你帶着被背叛的心情,帶着公主對你不忠的疑慮,輾轉轉世,可是,在心靈深處的真正想法,卻是!」

「別說了……」他喘着氣,神情開始扭曲。

「是誰背叛了誰?是誰先變了心?看似美滿的婚姻,原來藏着不為人知的愛恨糾葛,誰會知道,一個堂堂武將,竟被一個男工匠的艷色所惑……」

「我叫妳別說了!閉上妳這個該死的天眼!我不準妳再偷窺,不準妳再說一個字!不準說!」他羞惱大怒,衝上前掐住她的脖子,激動低吼。

「你…永遠找不到:…美人瓷了……」聞知來小臉發青地擠出最後一句,兩眼逐漸翻白。

「閉嘴!該死!妳該死!」游刃被點破了難堪的心事,整個人狂性大發,手不由得勒得更緊。

「唔--…」她雙眼突睜充血,吸不到半點空氣,身體好像要裂開似的,根本發不出聲音。

怎麼,她快死了嗎?她在心裏不確定地自問着,然後,一個聲音突然在她腦海中響起。

「交給妳了,凈衣,請徹底斷了他們的綠分,即使是來生,也不要再讓他們相見……拜託妳了……還有,我和他將不再有牽扯……往後的百年千年,我都不再見他……」

是誰在說話?是誰……在對着她說話?啊,她時辰未到,似乎還有一件事等着她去做……一件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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