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韓亮坐在載滿社員的巴士最後座，深邃的瞳眸對窗外的景物視而不見，思緒已然遠颺。
“在生氣嗎？”小綠坐到他身邊的空位上。
韓亮沒有回頭，目光依舊停留在窗外，“還好。”只不過一個月前預約好的場地竟然會發生跟別團撞期的情況，雖然不是正式公演，對方但願意負擔此行的全部費用，但是這樣的疏忽的確離譜了點。
“就當帶社員們出來玩玩好了，最近大家為了公演的事都很緊張，剛好趁機會放鬆一下心情。”她也樂得多一點時間可以跟韓亮相處。
“嗯。”他沒有異議。
小綠凝望着他迷人的俊美側臉，一股莫名的不安湧進心中，“亮，你最近常常心不在焉，為什麼？”
“有嗎？”韓亮回過頭。他和小綠不是無所不談的知己，就算是，他也還厘不清自己紊亂的感覺，又要從何說起？
“跟那個漩渦有關係吧？”她猜。
“當然不是！也許是最近比較累的緣故。”漩渦現在應該知道他到台中來的事了吧？
早上聽小潼說她昨晚替他等門等到很晚，真是個笨蛋！他身上有帶鑰匙，哪需要她等門。也不想想她自己虛弱的身體需要多休息和充足的睡眠來調養，不能熬夜。
小綠捕捉到韓亮眼底一閃而逝的光彩，“想到什麼開心的事嗎？”
開心？韓亮忽地一怔，“我看起來像開心的樣子嗎？”剛剛腦中浮現的是漩渦那個大瘟神的身影，他應該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怎會是開心的感覺？
“是啊。”她總覺得怪怪的。
手機鈴聲驟然打斷兩人的談話，韓亮瞥了眼熒幕，小潼？“姊姊？我才出門你就開始想我了嗎？”他打趣地道。
“少胡說！我是想確認一下你到了沒。”尉遲潼的聲音由手機聽筒里傳出來。
韓亮頗為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到了，不過場地臨時出了一點狀況，我待會兒就會回去了。”
“回來？”尉遲潼的語調聽來有點古怪。
“怎麼？你不是很想我嗎？”面對她，他的心情就自然地輕鬆起來。
“不好笑，這下慘了。”怎麼會這麼不湊巧？漩渦才出發不久，看來她要撲了個空了。
“什麼意思？”他有些納悶。
“漩渦說要到台中去找你。”她應該事先知會他一聲的。
韓亮皺起眉頭，“跟她說我在回去的路上了，別讓她出門。”
“她一個小時前就出發了……”她原本是想確認一下漩渦有沒有找對地方，怎知道會是這種結果。
“我知道了。”
誰要來找亮？小綠很好奇，見韓亮掛斷電話，便迫不極待地問：“發生什麼事了？”
“小綠，麻煩你陪團員們回學校，我還有些事情要去處理，改天再跟你解釋。”他起身越過小綠走到司機座位旁，“麻煩你在下個交流道讓我下車。”
怎麼會這樣？漩渦站在公演場地外頭，不敢置信地瞪着門口的告示牌上寫着別個學校的劇團團名。
哪裏出了差錯？是小潼姊姊給錯地址了嗎？還是……
“小姐？”黑衣保鏢不認識中文字，還不了解狀況。
“沒事。”她攔下一名從劇場裏走出來的男子，“請問一下，今天不是光影劇團要在這裏排演嗎？”
“是啊，不過聽說場地安排出了點問題，他們要延到禮拜天才會過來排練喔。”男子打量了漩渦一眼。
“原來是這樣，謝謝你。”怎會這麼倒霉？
“如果不嫌棄的話，你也可以到裏面看看我們劇團的表演，不會比光影差。”
男子熱情邀約。
“謝……謝謝，我有空的話我再進去。”漩渦覺得十分沮喪。
他還要去搬個道具，不能拖延太久。“好吧。”男子聳聳肩后離開。
漩渦重重地吐了口氣，“早知道的話，待在家裏等就好了。”蝕骨的冷風刮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沒想到台中的天氣這麼冷，她應該多穿件衣服來。
“小姐，我們回去吧。”黑衣保鏢終於搞清楚狀況，結論就是——他們白跑一趟了。
睡眠不足再加上舟車勞頓，讓她感到十分疲累，“我想休息一下。”
“可是外面風大，我們還是找個地方休息對小姐的身體比較好。”
“嗯。”她不想讓他們為難，畢竟她執意要到台灣來已經帶給他們很大的壓力了，如果可以，她也會盡量不要讓他們擔心。
“耶？你還在啊？”男子肩上扛着長梯返回，“這幾天有寒流來襲，外面很冷，還是進來看我們的表演好了。”
“我……”她的手確實已經凍到有些不聽使喚了。
“來吧。”男子騰出一隻手探向她，“裏面有很多人，你不用害怕。”
漩渦盯着他的手好半晌，決定要開口拒絕之際，驀地有抹扣人心弦的低沉嗓音搶先一步開口——
“她還有事，不好意思。”
她驀地回頭，“亮？”不是幻覺吧！
男子睇了來人一眼，“在這麼冷的天氣讓女朋友等這麼久，未免太不體貼了。”咕噥一句后，男子扛着長梯走進劇場裏。
“我們不是……”漩渦連忙想解釋，“你們不是回去了嗎？”
脫下身上的外套讓漩渦披上，韓亮臉部繃緊的線條在寒風中更顯冷峻，“你跟來做什麼？”她是沒有感覺神徑嗎？這麼冷的大氣只套了一件薄外套，不被凍成冰棒才怪。
“我……”她的感動立即被韓亮的疾言厲色給抹殺掉，“你為什麼不告訴我要到台中來的事？”
就為了這個？“你到底在做什麼？”
“我……”他這麼氣她偷偷跟來台中？
“即便是戀人也不需要分分秒秒黏在一起，更何況……”就為了來找他，她不顧自己的身體健康。要是她的身體又不舒服、昏倒，那該怎麼辦？
她知道他沒說出口的是什麼……漩渦的臉色一黯。她和他……就只是同學。
“先是強行介入我的生活，然後不顧一切地死纏爛打，這就是你喜歡一個人的方式嗎？公主。”這樣的奮不顧身會讓人有壓力。
“小子！你——”
漩渦抬手阻止，“沒關係。”她只是想好好把握這兩個月的時間，想待在他的身邊，即使是多一秒也好。
這樣也是奢望嗎？
韓亮不經意地捕捉到她眸底蕩漾的淡淡哀傷和不安，陡地一震。
“我懂了。”漩渦將身上滑落的外套還給他，態度平靜得嚇人。
他是不是把話說得太重了？“天氣很冷，你先把外套穿上。”他只是……只是氣她跑來這裏吹風受凍，一時氣憤才會說出那樣的話。
“我不冷。”她的心比身體還要冷，他的話像利刃般傷人，“我們走吧。”漩渦向身旁的保鏢說了聲，平板的語氣聽不出絲毫情緒波動。
“公主——”韓亮有點懊悔。
漩渦走了幾步后又轉回來，從身上的薄外套中拿出一個飯糰塞到韓亮的手掌中，“還是熱的，快吃吧。”
手心傳來的溫暖卻狠狠地灼燙着韓亮的心，“這……”
“小潼姊姊說你沒吃早餐就出門了，所以我順道帶了一個飯糰給你。”
“公主——”韓亮伸手拉住旋身要離去的漩渦，在觸碰到她手腕的剎那間被冰冷的溫度駭了一跳，“你的手這麼冰，還說不冷？”
漩渦想抽回手，他卻不放，“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說那些話的。”聽到他沒吃早餐，她擔心他會餓，還帶了飯糰來給他，他卻對她說了那樣傷人的話……
“我明白。”她淡淡地道。
她這樣淡然的態度讓他心下有些不安，“我承認我是有些害怕跟你相處所帶來的災厄，不過我並沒有要躲着你。”
“你不用勉強自己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來安慰我。”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他澄清，“我說的是實話。”
漩渦沉默不語。
父親拒絕不了她的苦苦哀求，所以才勉強點頭答應給她兩個月的時間，讓她前來一償心愿，只是現在看來……或許，她根本就不應該來這一趟。
他知道她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韓亮神情帶點彆扭地解釋，“我本來是打算今天早上要跟你說話劇社要到台中排練的事，哪知道你昨天等我等到半夜才睡，所以才沒有叫醒你。”
韓亮的話像一股暖流注入她的體內，讓她冰冷的心一點一滴地回溫，“你的意思是……要讓我多睡一會兒？”她問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會錯意，到頭來只是空歡喜一場。
“不然你以為你那種身體還能禁得起蹂躪嗎？”察覺到她在微微顫抖，韓亮執起她的手幫她把外套穿上，又拉上拉鏈，“我們回家吧。”
亮是關心她的。得知這一點就足以讓她開心久久了，“嗯。”
漩渦幫忙整理着桌上的杯盤。
尉遲潼停下手邊的動作，“你怎麼沒跟着亮去學校？”
“我是怕我又跟着亮出門的話，他會不高興。”雖然她很想時時刻刻都能待在他身旁。
“那你今天待在家裏要做什麼？”
她搖頭。
尉遲潼靈機一動，“不然你就和我到學校去，四處逛逛。”
“好啊。”她們收拾好立即出門。
她特意帶漩渦從後門進入校區，經過操場。
“小潼——”遠遠地傳來一聲元氣十足的叫喚，身着運動服的男子背着陽光，由遠而近地跑向她們。
“又在練習了？”尉遲潼看了眼他手上的足球。
“嗯，下個月就要比賽了，你要來看嗎？”
“我等一下還有課，不過——”尉遲潼用手時輕輕頂了漩渦一下，“反正沒事，就去幫他們加加油好了。”
“我……”漩渦遲疑了下，她又不認識眼前這個人，這樣會不會有點奇怪？
“有美女在場邊加油，那些傢伙才會練得更起勁。”他的笑容充滿陽光的味道，“我叫工藤晃，我會替你安排一個很安全的位子的，保證不會被球K到。”
“沒錯，這是一定要的。”她有過切身之痛。
“可是……”她是沒有特別的事情要做，但是——
“不用想那麼多。”工藤晃主動地伸手握住漩渦的手腕，“來吧。”
漩渦瑟縮了下，有些惶然不安地看着尉遲潼，身旁的保鏢也學會見機行事，不再一有風吹單動就插手她的事。
“沒關係的，他人不錯，只是射門常常不準。”而且她身邊還有兩名緊跟在後的保鏢啊。“只要小心他的射門就好。”
“意外，那純粹是意外。”他的一世英名全毀了。
“你的意外全叫我遇上了。”尉遲潼笑道。
“我……”
“不要再我啊你的，快來吧，場上的人還在等我練習呢。”工藤晃拉着漩渦走向球場旁。
“先交給你嘍，待會我下課再來接她。”尉遲潼也快步往教室走去。
“沒問題。”工藤晃一口允諾。
“我、我……”漩渦還任猶豫不決的當下已經被他拉着來到場邊，球場上奔馳的球員們奮力地護衛着腳下黑白相間的足球，吆喝聲此起彼落。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耶。”工藤晃笑容可掬，完全不把她的為難看在眼底。
“我叫漩渦。”她禮貌性地報上名字。
“漩渦？很特別的名字，你也不是道地的台灣人吧？”她的五官很深邃，皮膚不是時下流行的白裏透紅，而是焦糖美人。
“我爸爸是阿拉伯人，媽媽是華裔，你呢？”所以她才會這麼嚮往到台灣來，母親的故鄉。
“我爸爸是日本人。”他們有着共通的特質。
“真巧。”兩人都是混血兒。
“我們可以當好朋友吧？”工藤晃想伸出友誼的手，這才發現自己一直握住她的纖纖玉手，他連忙地鬆開，“不好意思。”
漩渦被他的舉動逗笑，初識的生疏消褪了一大半，“我們會是好明友的。”他的確像小潼姊姊所說的，人不錯。
“我先回球場上了，你可以在這裏看球，保證安全。”工藤晃揮了揮手，帶着球重回球場上。
“都什麼時候了還有時間泡妞？”
“什麼時候又認識了漂亮小姐啊？”
場上球員們的揶揄聲此起彼落。
“少胡說八道了，快練球。”工藤晃一個大腳把球踢得老遠，場上的球員們又開始追逐了起來，動力十足。
席地而坐，看着球場上球員們活力四射的模樣，漩渦好生羨慕，她從小到大一直被大家呵護在手掌心，除了她是公主的身份外，最重要的是她的身體狀況根本不容許出絲毫差錯。
上體育課對她來說更是天方夜譚，保健室才是她唯一的歸屬。
五年前她也是經過一番抗爭才能到台灣求學，不過，她很慶幸來這一趟，因為認識了韓亮。
也許他對她不像對其他人一般溫柔，不過，在緊要關頭時他絕不會棄她於不顧，高中時期有一些看她是混血兒的吃香身份不順眼的太妹老喜歡找她麻煩，每每都是他替她解圍的。
雖然他們之間的關係一直沒有什麼進展，但是，他的身影卻是從那時候開始深深地烙印在她心中，她也才會有這麼大的勇氣回台灣來找他。
她的人生有太多的事情她無法達成，這是唯一一件她不想讓它成為“遺憾”的事情。
“太過份了。”
“嘎？”漩渦駭了一跳，回到現實中來。
“你不會從剛剛就一直在發獃吧？”工藤晃不曉得什麼時候又跑到場邊來，臉上滿是晶瑩剔透的汗水。
“抱歉。”她一時沒察覺就陷入自己的思緒中了。
“原諒你一次。”工藤晃拿了罐飲料給她，在她身邊的草地上坐下來。“剛剛的射門就差那麼一點，真是可惜。”
“謝謝。”漩渦只能陪笑，她沒看見那幕。
“你也在這裏念書嗎？”一口灌進半瓶運動飲料，工藤晃好奇地斜睨着她。
“沒有，高中畢業后我就回卡達了，這次是來找朋友。”盡情奔馳后的舒暢感覺一定很好。
“朋友……是小潼嗎？”抬手抹掉臉上的汗水，工藤晃索性平躺到草皮上。
“不是。”
“那個朋友對你一定很重要，才能讓你不遠千里地回台灣來找他。”工藤晃若有所思。
“嗯。”她從不否認亮對她的重要性。
“還有一些時間，你要不要去吃個東西？我請客。”工藤晃敏捷地一躍而起。
“我……”她才剛吃完早餐沒多久，不過她倒是很想念那天韓亮帶她到學生餐廳吃的那頓飯。
“你不餓的話就當是陪我吃好了。”工藤晃沒給她選擇的機會。
“喔。”
工藤晃雙手放在腦後，腳步輕快地走在前頭，“你知道嗎……”
“你說什麼？”漩渦快步跟了上去，不遠處的保鏢維持着一定的距離尾隨在他們身後。
“小潼以前是我心儀的對象喔。”他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漩渦瞭然一笑，“小潼姊姊是個很好的人，你會喜歡她我不意外。”
“可是她有男朋友了。”
是大哥——韓光。“那就表示一定有更適合你的人在等你，不要氣餒。”就像她一樣，要愈挫愈勇。
“是嗎？”
雖然走在他背後，漩渦還是不自覺地用力點頭，“當然。”
“你呢？你有喜歡的人嗎？”工藤晃側着頭，目光瞥向她。
“嗯，不過他對我沒什麼特別的感覺，還可以說有點討厭我。”只要情勢許可，她會繼續努力改變現況的。
“怎麼會？”工藤晃忽然停下腳步，害漩渦得要急踩ABS才能停住。
“因為我對他而言是個瘟神。”就算再怎麼不願意承認，事實終究是事實，她否定不了。
“天底下會有這麼可愛的瘟神嗎？”他轉過身來，“不如——”
漩渦不明白地仰頭看着他。
“我們考慮交往看看，你認為如何？”他的眼睛在笑，看不出話里的真實性有多高。
漩渦的臉刷地一聲紅透了，“我、我們才剛認識，這樣太快了。”
“太快？”工藤晃壞壞地一笑，“不然慢慢來也可以啊。”
他誤會她的意思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
“開玩笑的啦！”捉弄她還真有趣。
漩渦氣結地瞪着他，“你——”害她嚇得不知所措。
“誰叫你剛才不專心看我踢球。”回過身，他繼續往前走去。
“你，你給我站住！”漩渦追上前去。
“我肚子餓了，餐廳里的招牌豬排在呼喚我，腳步停不下來。”他痞痞地笑。
“你——”這次她的ABS沒發揮作用，無預警地撞上工藤晃結實的背脊，“好痛——”他不是停不下來嗎？
“真巧。”工藤晃打了個招呼。
“什麼真巧？你幹麼又停下來？”漩渦揉着鼻樑從他背後探出頭來。
“你怎麼會在這裏？”韓亮皺着眉，好看的臉上沒什麼表情。
“亮？”漩渦整個頭腦瞬間清醒過來，“我是和小潼姊姊她——”
“你要去哪裏？”遠遠地，他就看見她跟工藤晃兩人有說有笑走來，心底有種陌生的感受在蔓延，不太舒服。
“原來你們也認識？”工藤晃有些意外，不過想想也對，小潼的朋友會認識韓亮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但他好像嗅到一點不尋常的氣氛。“我跟漩渦正要到學生餐廳吃飯，你要不要一起來？”
韓亮的臉色不太好，“跟我來。”他不容置喙地扣着漩渦的手。
工藤晃並沒有攔阻他，“那我先去吃飯嘍！”腦海里忽然露光乍現——
莫非那個讓她千里迢迢從卡達飛回台灣的人是……韓亮！
“對、對不起。”漩渦只能迭聲道歉地隨着韓亮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