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我有傷葯,讓我看一下就好!」疏雲甩開他的手,一把扯下系住他褲子的腰帶。

「你……」厲無痕眉一揚。

孰可忍,孰不可忍!

蓄滿怒意的一掌倏地朝他胸口擊出,疏雲躲也不躲,胸膛猛地往內劇烈一縮,運用柔勁之巧妙,瞬間將他擊向自己胸口的掌心的凌厲力道全數卸得一乾二淨,從外表看起來,就像厲無痕動作無比曖昧地將手心輕輕放在他胸膛上一樣。

這人一身功夫絕對不下於自己!厲無痕暗暗驚異,眉頭皺得更深。

不再有所顧忌,朝他擊出的掌力越來越快、越來越急,然而疏雲實在靠得他太近,這令他很難施出十分的功力,於是十掌中就有九掌的力道被他輕易卸除,而另一掌則是沒打中他。

在受了重傷的情況之下卻又妄動真氣的下場,便是他大腿傷處的污血噴洒得更多出來。

見他原先如寒冰般白皙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虛弱,疏雲心底不禁又氣又急。

「不要打了!」包紮他的傷口要緊。

「你先停手。」不打他,他又要扯自己的褲子。

「我有傷葯!」低喊。

「那又如何?」挑眉。

「療傷要緊!」

「不需你多事。」

「我並無惡意!」

「要我相信太難。」

不住你來我往的拉扯、掙扎、對擊……一團混亂間,厲無痕後腳跟不慎踩到一顆圓滾滾的石頭,衣擺又正好被疏雲一把拉住往前直扯,身子重心登時一個不穩,整個人連帶疏雲向後難看地摔倒。

砰!厲無痕身子重重跌在地面,而事出突然完全摸不清楚狀況的疏雲則是整個人壓在了他身上。

「唔……」厲無痕痛哼一聲,因為疏雲下意識屈起的膝蓋正好準確地擊中他右大腿上的傷處,一股劇烈痛楚瞬間擊中他的痛覺神經,臉龐血色盡褪,冷汗瞬間浸濕了他的衣衫。

「喂,你怎麼了?你沒事吧?」見他額頭不斷冒出冷汗,疏雲雙手抓着他衣襟,神色慌張地連聲詢問。

「重……你先下來……」一個大男人的重量全部壓在他的胸口上差點令他沒了呼吸。

「啊!失禮了……」疏雲這時才察覺這樣的交疊姿態有多曖昧,俊臉一紅,手忙腳亂地連忙退到一旁。

厲無痕右手撫著胸口微喘一口氣,仰頭看着他,艱澀地開口道:「你……你到外頭去撿些枯木回來生火……」

「你肯讓我幫你敷藥?」

聽出他的言下之意,疏雲露出一臉驚喜。

厲無痕面無表情地盯着他一會兒,終於緩緩點頭。

「太好了!等我一下!」疏雲登時興高采烈地衝出洞外,不一會兒便從外頭收集回來了足夠的木材,堆放在一起,從懷中拿出火摺子,動作迅速利落的在洞穴內升起了火。

迅速燃起的熊熊火焰,被不住吹拂進洞內的寒風吹得搖曳不定,映照得側坐一旁的厲無痕臉龐更是蒼白而無血色。

「這樣的光線應該夠了吧……」

疏雲望着火光低聲自言自語的音量,剛好大得也讓厲無痕聽見。

猛一咬牙,厲無痕動手解開身後的包袱放置一旁,接着伸手將褲子緩緩褪下,只餘一塊薄薄布料遮住他的重要部位。疏雲起身來到他身旁,緩緩蹲下,視線始終沒離開他大腿上的傷處,看着、看着,神情越來越凝重,眉頭也越皺越深。

「怎會如此嚴重?」他的大腿似乎被一種奇怪的利器給硬生生割去一塊肉,傷處一片血肉模糊,更不時散發出陣陣惡臭,令人怵目驚心。

「我沒有足夠時間停下來處理傷口。」厲無痕語氣淡然。

「有毒?」這一路上為了擺脫眾人追殺,他一定吃了不少苦吧!疏雲心一揪,勉強深吸口氣鎮定下來後偏頭看向他。

厲無痕微點頭,「嗯,但已被我用內力強逼在一處,」若非如此,他恐怕早已毒發身亡了。

疏雲眉一挑,語調輕鬆道:「那麼,接下來只要將毒血清理乾淨即可啰?」

說的倒是簡單,問題是,該用何種方法清理?

才這麼一想,厲無痕突然神情一怔,因為一件極度不可思議的事正在他面前發生了——疏雲雙腿跪着,身子半趴伏在地面,緩緩低下頭,張嘴啜住了他被利刃挖出了一個血洞的傷處。

他要……做什麼?隱約有猜想到,卻萬萬不敢置信!

「你……」

「失禮了。」

疏雲呢喃一聲,不敢抬頭看他此時是何種表情,雙手抓住他的大腿,開始用嘴巴不住幫他把傷口處裏頭的毒血給吸出來。

「唔……」本以為已經麻痹了的傷處,經他不住吸吮,登時又痛又癢,猶如萬蟻鑽心,令尋常人根本難以多忍受一秒,厲無痕緊咬下唇,冷汗緩緩淌在鼻尖。

心頭一陣極度混亂,厲無痕一雙銳眸緊緊盯着疏雲神情無比專註的側臉,腦筋紊亂到無法進行思考的地步。

為什麼?為什麼他會這麼做?這人到底是誰?他存了什麼心思?

「快好了,你再忍耐一下……」

放在他大腿上的手掌心感覺到他的大腿肌肉已經緊繃到了極限,想必他此刻一定痛楚難當,疏雲心臟一揪,不禁出言安慰。

呸!疏雲每吸出一口腥臭毒血便抬頭往旁一吐,接着又伏低身子,幫他吸血,然後再吐……動作一再周而復始,明明是尋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污穢事,他卻做得無比自然。

無法理解,當不斷飄散出一陣陣惡臭的腐爛傷口吸出毒血,這種行為,就算是頗有醫德的大夫,恐怕也會猶豫再三吧……真的,無法理解……

厲無痕半垂眼眸睨着他的舉動,突然冷冷出聲道:「你其實大可不必這麼做。」

兩人之間根本沒有半分交情,甚至是初次見面萍水相逢而已,眼前這名可說是極端陌生的俊朗男子,對自己這般掏心掏肺的付出,令厲無痕內心困惑到了極點。

「別無他法。」疏雲淡然回答。要救治他的傷口,只有這個法子!

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若厲無痕開口詢問自己為何肯這樣做,他肯定回答不出來,因為,很自然而然的,他就是想為他做點什麼。

厲無痕蹙眉盯着他半晌,卻無法從他坦然的神情中找出絲毫不自然的破綻。

「你到底是誰?」

其實他真正想問的,是他到底有何目的?

「疏雲。」

「嗯?」蹙眉不解。

疏雲微微一笑,「疏雲,我的名字。」

厲無痕面無表情,一雙閃爍幽光的漆黑眸子斜睨着他好一會兒。

「……厲無痕。」

「什麼?」疏雲心臟猛地一跳,雖然他聽得很清楚,卻萬萬不敢置信厲無痕會親口告訴自己他的姓名。

「我的名字。」

唇角微微上揚。「我知道。」

……咦?等等,清冷的眼眸、陰鬱的眉宇,恍恍惚惚間,眼前的男子似乎與自己熟悉的某人的影像重疊在一起了……

此時才有機會在近距離中好好看清他的長相,疏雲直勾勾地望着他,越看越覺得這人很眼熟,突然,身子如橫遭雷擊般一顫,一段苦澀回憶有如狂濤巨浪般一涌而上,最後,他驚叫一聲,驚喜地指着他道:「啊!難怪我一直覺得你很面熟!原來那個人就是你!你就是厲無痕!我終於知道你的名字了!」

「你在說什麼?」厲無痕皺起眉頭,不解他為何突然如此興奮。

「你忘了我了嗎?我是疏雲啊!十年前於某個月亮高掛的夜晚,在山郊野外與你揮劍比武的那名孩子呀!沒想到你就是名動天下的生死樓頭號殺手厲無痕!你左肩的傷口已經好了嗎?」疏雲激動得簡直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十年來自己日夜思念、心中牽挂的黑衣少年,居然就是眼前這名男子,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怎不叫他欣喜若狂呢?

在作了無數次的春夢中,問了無數遍的問題,如今終於有了答案,原來那名令自己心生憐愛的少年……名叫厲無痕。

回想起春夢的旖旎畫面,疏雲怔怔望着他,不禁一陣口乾舌燥兼之臉紅心跳。

難怪,難怪他一見到這人就直覺面熟……經過十年歲月物換星移的變遷,自己從一名青澀小男孩的模樣脫胎換骨,變成一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自己變化如此之劇烈,更別遑論是他了,十年一別,也難怪彼此竟相見不相識。

然而,不管外貌如何劇烈改變,喜愛他這人的心情卻是不會改變。

毫無預警地,夢境少年化為真實人物出現面前,真叫疏雲一時間心為之醉、魂為之銷了。

****

原來是他!驚訝過後,厲無痕情緒卻幾乎波瀾不動,僅是冷冷地看着他:「你便是天山七子排行第二的疏雲?」

如此冷淡的聲調……疏雲亢奮的情緒逐漸冷靜下來,微扯嘴角,點點頭道:「不錯。」是了,雖然自己一直自作多情地將他放在心上,但他卻未必稀罕,更說不定,他早就忘了曾有我這名人物了……

「天山七子素來鮮少於江湖中走動,你不會平白無故下山……」厲無痕眸底精光一閃,沉聲道:「……所以,你也曉得他們追殺我的目的?」

「江湖上無人不知。」疏雲沒有迴避他的目光,一臉坦然。

「你也是為了生死簿而來?」不再拐彎抹角,厲無痕問得直接。

「……」疏雲遲疑了一會兒,終究沒回答。而他的沉默,無疑肯定了答案。

果然如此!厲無痕握緊雙拳,極力忽略心底一閃而過的失望,繼續冷聲問道:「你此番冒險救我,是想我報答恩情將生死簿送與你?」那他如意算盤未免撥得太精!

「不!我沒存那個心!」莫說他心底根本沒有這個打算,就算他本來的確是有對他懷中的生死簿心存不軌好了,但此一念頭,早在厲無痕告知自己他的姓名后的那一瞬間便徹底煙消雲散了!

更何況,知曉眼前這人便是自己從小魂牽夢縈的人後,更是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來對付他了。

厲無痕卻是不信,面露一絲嘲諷:「你我其實心知肚明,何需矢口否認?」要他相信疏雲此番為自己悉心療傷的詭異舉止根本別無所圖,委實太難!

從沒想過被人徹底誤解居然是一件這麼難過的事!疏雲眉一揚,咬牙辯白道:「若我真想搶奪你身上的生死簿,那麼我根本不需費心救你!最好的方法便是跟潛伏在屋頂上的另外三人連手夾擊!如此你一定難逃生天!」

厲無痕眸底幽光一閃,雖然仍不太相信他的說辭,卻也不再試圖追問什麼,他背脊往後一靠,神情略帶疲累地緩緩閉上眼睛。

疏雲暗嘆口氣,也不急着解釋什麼,反正日久見人心,他遲早會明白,自己對他一點惡意也沒有。

呸!吐出口中吸出的最後一口毒血,疏雲用衣袖抹去唇邊的血跡,接着伸手往身後衣擺內一掏,手中登時多出一瓶酒葫蘆來。

嘿嘿,他是個嗜酒如命的酒鬼,身上自然隨身攜帶著一壺美酒。

他伸手拔開酒葫蘆上的軟木塞,仰頭朝喉嚨猛灌了幾口之後又咳吐了出來,如此反覆幾次,才將口中的血腥臭味徹底消除乾淨,接下來,他在嘴巴中含了一口酒,往厲無痕大腿的傷處噴洒而出,用酒精替他的傷處進行消毒。

「厲無痕?」疏雲低喚一聲。

「嗯?」厲無痕緩緩睜開眼睛,與他一雙清朗眸子對視。

「你喜歡吃饅頭嗎?」

「……為何這般問?」這人的思緒未免太跳脫常軌了吧!

呵,沒想到他略感困惑的神情,還挺可愛的呢。

「呃,因為我看你一整晚除了饅頭之外,都沒叫其它東西吃,所以才有此疑問。」疏雲一邊跟他閑話家常,一邊伸手從懷中摸出一把銀制的銳利小刀出來。

他右大腿的傷處四周的肌肉已經有些敗壞了,要敷上傷葯之前,必須先將他腿上的爛肉割去才行,所以接下來這個舉動,可能會比幫他吸吮毒血出來還要痛上個幾十倍吧,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疏雲只好不斷地找話題跟他聊,呃,也許詢問他喜不喜歡吃饅頭這件事是有點太無聊了些。

厲無痕見他手上突然多了一柄足以置人於死地的兇器,卻連眉毛都不動一下,語調仍是無比淡然道:「我不喜歡,可也沒多餘的盤纏點其它來吃。」

他平常不是個多話的人,甚至可以說,他是個天生就沉默寡言的人,就連生死樓的樓主也很少聽到他開口講話,可是,眼前這名男人開口詢問他任何事情,他卻幾乎是下意識地有問必答,很奇特的感覺……也許,是因為他太久沒遇到如此一臉坦然地望着自己的人了吧!

一路逃亡下來,任何人都不可信任,因為就連路旁隨便一個好心端水給你喝的小姑娘,都有可能在裏頭下了毒;拿着拐杖在你身後走路的駝背老婆婆,隨時有可能趁你不備從身後捅你一刀,若非厲無痕心志堅毅不屈,加上性格小心謹慎,也許他早就死在半路上了。

所以,肯不怕污穢用嘴巴幫他的傷處吸出毒血出來的疏雲,真的令他覺得頗不可思議,也不自覺地,稍稍卸下了心防。

沒多餘的盤纏?疏雲聞言一愣,奇道:「你不是很有錢嗎?」

厲無痕劍眉一挑,「何以見得?」

呃,難道不是嗎?疏雲神情尷尬地伸手搔搔頭髮,小心翼翼道:「干殺手這一行的……不是可以賺很多錢?」

殺手,可不是人人都可以乾的!動作要乾淨利落,身手要來去如風,心緒要沉靜如水,嘴巴要守口如瓶……天下之大,也只有厲無痕最符合種種作為一名優秀殺手的條件,可想而知,厲無痕貴為生死樓頭牌殺手想必身價不菲,每次要請動他出手殺人的價碼,動輒至少有超出千兩以上吧?

厲無痕搖搖頭,自嘲一笑道:「我殺人,只拿十兩。」

「十兩?」蹲在火堆前的疏雲神情一愣,手中刀子伸在火中反覆烤熱的動作不由得頓停下來。

「不錯。」

「為什麼?」疏雲疑問,從火堆前站起身,來到他身旁蹲下,接着撕扯自己的衣擺,將長狀的白色布條牢牢捆綁在他的大腿傷處上方止血,之後,手中一柄燒紅的刀子緩緩擱在他的傷處。

「……在我眼中,他們的命,只值十兩。」所以當他每殺一人,便只從樓主莫繼天手中取走十兩,從不多拿。

不是他無欲無求,而是他覺得死在他劍下的人命,只值這個錢。

他的劍,也只值這個錢。

疏雲沉默了下,臉龐緩鍰露出諷刺一笑:「好賤的命。」唰!手腕一轉,厲無痕腿上一小片爛肉已經被他動作無比利落地迅速割下。

「唔……」一滴冷汗緩緩順着他的挺直鼻尖淌下,染濕了他的胸襟,厲無痕悶哼一聲,咬牙強笑道:「……總比死得一文不值來的好。」

「呵,說的也是。」疏雲拿着刀子,抬頭朝他微微一笑,那抹笑容笑得太過自然,幾乎要令人忽略一顆顆冷汗正不斷緩緩冒出他的額頭。

兩個人都很痛,一個是身痛,一個是心痛。

「那麼,委託者買兇殺人的錢,除了你只取走十兩以外,其餘的全落入生死樓的樓主手中啰?」閑聊間,鋒利的刀尖又將他大腿傷處一片片爛肉削了下來,每一刀,都像是在厲無痕的心頭挖出一個血洞似的,痛得他指尖微微顫抖,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嗯。」

「原來你喜歡做賠本生意……好了!」

大功告成!接下來只要敷上傷葯即可!疏雲欣喜地收起刀子,伸手抹去額頭上的冷汗,抬起頭,一雙帶笑的清澈眸子與他對視。

也許是太過融洽的氣氛使然,也可能是太久沒見到有人臉龐掛著一抹人畜無害的笑容朝自己綻放,不自覺地,厲無痕終於卸下層層心防。

「……其實我並不喜歡殺人。」低語。

「是嗎?」

疏雲抬頭望着他,一雙清朗眸子注視着他的目光顯得更加柔和、迷人。

厲無痕低着頭,沉聲繼續道:「但,做殺手卻是我的宿命。」

血,是腥臭,是溫熱,甚至可以形容為艷麗。

與他出自同行的殺手們,幾乎個個都愛上了見到人體一瞬間噴出鮮血來的瑰麗景象,但他,卻是他們之中的唯一例外。

他不喜歡、甚至打從心底厭惡起血的味道,然而他卻別無選擇。打從他一出生便被樓主莫繼天撿去訓練成一名冷血殺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失去選擇的權利。直到生命終了為止,他一雙手掌註定將沾滿了無數洗不清、更擺脫不掉的血腥與人命。

……當你拿起你的劍,就不要妄想不殺!

……當你收了買命錢,就不要奢想退還!

……殺!殺!殺!

……這,就是你的命!

……你一生擺脫不掉的宿命!

是的,殺人,就是他的宿命。

容不得他反抗,或是脫逃的宿命。

「……」好悲哀的語氣,悲哀得令平常伶牙利嘴的疏雲也一時接不上話來。

「所以,今趟我被眾人群起千里追殺,也算是應驗了天理昭彰、報應不爽這句話吧……」殺人者人恆殺之,終有那麼一天,曾經殺人無數的他,也會死在別人的手上。厲無痕低頭看着自己一雙因長年練劍而長滿硬繭的粗糙手掌,對於生死無常這件事,他已經看得很透徹了。

「……別說了!」疏雲低喊。

「嗯?」

「我不會讓你死的!」

不是說「你不會死」,而是說「我不會讓你死」。

什麼?厲無痕難掩一臉詫異地抬頭望着他。

這人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嗎?彷彿在向自己許下什麼一生誓言似的……無法否認,當見到他一臉認真地對自己許下誓言的堅決神情時,厲無痕心底著實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因為……」疏雲深吸口氣,抬眸回視着他,神情極其複雜,似笑非笑:「……你已經告訴我你的名字了。」打從厲無痕親口告訴自己他的名字之後,自己這輩子就無法丟下他不管了。

厲無痕聞言一愣。這算什麼理由?

「雖然你早就忘了,但這十年來我從沒忘記過你。」疏雲直盯着他看。

「……」極其曖昧卻又不該冒出的話語,令厲無痕頓時啞口無言,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

「如今終於曉得你的名字,我今晚恐怕會興奮得睡不着覺了。」疏雲臉上緩緩浮現一抹意思不明的奇怪笑容。

「……」不知怎地,厲無痕突然產生「這人現在莫非是在對我表白?」的可笑錯覺,雖然覺得這個假設不太可能,畢竟彼此都是大男人的……可是想歸想,一股寒意仍悄悄爬上背脊,令他不禁有些坐立不安起來。

無視於厲無痕越來越鐵青難看的臉色,疏雲接着又笑道:「何況,當年若非你臨時變招,我早就瞎了一雙眼睛了,現在一報還一報,也是理所當然。」

「別忘了當年是我先挑釁你比試的。」簡直莫名其妙!厲無痕冷哼一聲,壓根兒不想領他的情。

「那又如何?你手下留情是事實。」疏雲定定看着他,不為所動,更有些意外兼心喜他居然還記得十年前的事。

厲無痕皺眉看了他一會兒,緊緊抿起冷硬的唇線不再說話,因為,他突然發覺自己無話可說了。

呵,他一定覺得我這人是怪人吧?因為連我也覺得自己這樣很怪呢……怪得,無可救藥了。疏雲自嘲一笑,也不再試圖找他閑聊,從懷中拿出一瓶創傷葯,拔開木塞,將裏頭極具療效的白色藥粉細細地敷在他的大腿傷口處,之後,又從自己的衣擺處扯下一塊布條,粗略地幫他進行包紮。

「好了,這樣應該就可以了。」大功告成,疏雲歡喜地伸手抹去額上一大把汗水,坐在他身旁,舉起酒葫蘆,大口大口飲酒。久別重逢,的確值得大肆慶賀一番。

「……」厲無痕動作艱難地拉上褲頭,隨即背脊往後一靠,面無表情地看着前方,然而卻又對眼前景物視而不見地眼神沒有焦距,也不知心底在想些什麼。

疏雲現在心情很好,雖然自己忙了半天厲無痕卻連一聲道謝的話也沒有,他還是覺得,能及時救了他真好。

一整晚,兩人就這麼一個面無表情、一個默然飲酒地靠着冰冷堅硬的洞壁,着迷似的睜着眼睛,望着眼前的不住晃動的紅色火焰。

直到火光熄滅為止,兩人沒再交談一句話。

****

是夜,「佛笑樓」客棧後院一處隱蔽廂房內——

擺設簡單典雅的廂房裏頭共有五名年輕人,居中坐着的高大漢子,便是此次組織追捕厲無痕行動的首腦之一,也是江湖公認的新任武林盟主——段鵬天,只見他眉頭緊蹙,臉色嚴肅鐵青。

「為何不等我到?我明明千交代、萬吩咐不准你們打草驚蛇!」他怒瞪眼前三名青衫男子。而他身後,另一名矇著面的神秘男子則是站在窗戶旁邊,眼帶一抹嘲諷地注視眼前情景。

段鵬天怒罵的這三名對象,正是今晚埋伏在客棧屋頂上方,打算偷襲厲無痕卻反被他成功脫逃的那三名年輕劍客,這三人與段鵬天出自同一門派,算是他的師弟輩。

三人中一個較年輕的一臉不忿地鼓起勇氣說話了:「可是,那廝正好有傷在身,要是一個錯過,恐怕便難再有如此絕佳機會……」

跟着有人附和道:「不錯,以我和兩個師弟們連手,本來有十拿九穩的把握可以抓住他的,誰知橫變突生,突然出現一個不知名人物幫助他脫逃,所以我們才……」

「有人暗中相助他?」一旁的蒙面人突然插口,語調稍嫌過分高亢,顯然是覺得不可思議到了極點。

根據四人的師父的說詞,這名用塊黑布蒙了一半臉龐的神秘男子的身分,乃是他們雲遊在外十幾年的師叔,今趟特地收心回來一同加入師侄輩段鵬天一夥搶奪生死簿的計劃,所以這四人雖然從沒見過這名神秘師叔出手,不知他的功力深淺如何,但他們也不敢對他稍有怠慢。

「不錯!就在我們打算出手的時候,突然有人出來攪局,弄得我們措手不及才被那廝趁機逃脫,否則這次行動我們也不會功敗垂成了!」三人同時露出一臉可惜兼憤慨。

段鵬天額頭青筋一冒,怒道:「總之這就是你們執意貿然行動才會導致失敗!之前師叔也苦心吩咐過你們莫要行事太過魯莽衝動,如今大錯已鑄卻還不知反省!難道要我祭出代理掌門的令牌趕你們回去才知悔改嗎?」

「可是……」身受劇毒的厲無痕根本已經是個強弩之末了,他們實在無法明白眼前這個蒙面師叔為什麼老叫他們小心謹慎、莫要追趕太急,要知道,江湖上想搶奪生死簿的人可是多如過江之鯽吶,若是遲了一步,也許連杯羹都分不到!

此次成功消滅生死樓的行動,是由江湖七大門別兼二大幫派共推出五十名精英組織起來的,但當眾人發覺一直尋找不着的生死簿原來是於攻克生死樓一役中,唯一存活下來的頂尖殺手厲無痕帶走後,這個組織就迅速瓦解了。

此行搶奪生死簿的行動,參加者不是只有打着「正義之師」旗幟要將生死簿秘密公諸於世的段鵬天一伙人而已,還有其它諸多覬覦生死簿可以帶來莫大利益的投機份子們,也各自組織起來加入其中攪和,之一窩蜂的熱潮,簡直前所未見!

但,厲無痕不愧是生死樓號稱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痕的最頂級殺手,他非常精於隱藏氣息與行蹤,往往這一秒還能看到他出現,下一秒即愕然失去他的身影,不過,他們的神秘師叔似乎技高一籌,往往能比任何人更早一步嗅出他逃往哪個方向,所以段鵬天等人才能比所有人更早一步追到厲無痕的蹤跡,多了幾分勝券在握。

旁觀良久的蒙面男子突然緩緩沉聲開口:「厲無痕身為生死樓第一殺手,他臨死前的反擊,絕對會比你們所能想像得到的,還來得可怕上千百萬倍,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用各種方法慢慢地消磨他的求生意志,用耐心鈍去他銳利的劍尖,現在你們能將他迫入無路可逃的樹林之中,也算是做得不錯了。」

「師叔,那我們接下來應該怎麼做?」段鵬天詢問道。

「接下來什麼也不做。」

「什麼也不做?」

蒙面男人點點頭,「不錯,我們只需等上一段時間。」

「等?」段鵬天一臉茫然不解。

蒙面男人開口解釋道:「我們集結於此處的人數還太少,絕對無法跟厲無痕臨死一擊相抗衡,他現在受了傷,一定會待在樹林中療好傷才出來,而到了那個時候,我們也已經到齊了足以形成圍攻之勢的人數,接下來,只需請君入甕即可。」

「請君入甕?」段鵬天仍是茫然,有股頓覺自己變成了一隻成天學人講話的鸚鵡的滑稽感。

蒙面男子不正面回答,反而冷冷詢問:「木頭最怕什麼?」

「最怕……」段鵬天略一思索,眼角餘光瞄到桌上的燭台,脫口道:「……火燒!」

蒙面男子點點頭,語調仍是沒有半絲起伏:「不錯,到那時,我們只需在林子放一把火,然後守在唯一一條溪流的下游處,一定能從半路截擊到不得不遁入水中脫逃的厲無痕!」若這裏有個聰明一點的人,一定會隱約從他的話中聽出一點異樣的地方——這分明就是給厲無痕偷到一個療傷養息的絕佳機會嘛!可惜,天下間,腦瓜子裏頭有點東西的人畢竟太稀少了。

「好方法!真是個好方法!」段鵬天與其它三人拍案叫絕道。

一塊矇著面的黑布,徹底掩去神秘男子微微勾揚於唇邊的一抹嘲諷笑容:「別高興得太早,今晚出手助他逃走的那名神秘人物,也許會造成我們計劃的最大變量。」生死樓除了厲無痕之外的所有成員已被殲滅殆盡了,那一夜,絕對沒有人能幸運逃出生天,那位乍然現身救助厲無痕的不知名人物,究竟是誰?

「師叔說的是,喂,你們三個,有看清楚那名神秘人物的長相嗎?」段鵬天偏頭詢問。

「呃……」三個人神情尷尬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你們三個真是成事不足……」段鵬天臉色一沉,正要發作,蒙面男子突然插口道:「你們先行計劃如何部署,我有事暫離一下。」

語畢,不等四人反應過來,推門逕自離去。

蒙面男子一走,廂房內的空氣彷彿一下子輕盈了起來,三人不禁緩緩吁了一口氣,就連段鵬天也覺得精神壓力減低不少。

「這個神秘師叔幹嘛老懞着面啊……」

「也許是他臉上有什麼難看刀疤吧……」

「噓!小聲些,師叔也許還沒走遠呢!」

他們實在多慮了。

蒙面男子一步出廂房后,便提氣運勁蹬腿跳到三丈高的松樹上頭,凝神往漆黑的遠方一角遙目望去,像是在等什麼重要東西。

約莫過了十五杪,他倏然探手往前一抓,一隻雪白信鴿輕輕鬆鬆便落入他手中,低頭查看了下,將一紙捲起來的小信簽從鴿子的腳上取下來。

攤開紙張,隨即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句冷酷無比的指示。

——計劃生變,主人命:殺!餘款后付。

閱畢,蒙面男子眉頭緊緊一蹙,雙掌運勁將手中紙張一磨,應聲碎成絲絲片片,手掌一張,如雪花般的紙屑便隨風消散飄去,悄然融入夜色之中。

一聲幽幽嘆息溢出口外。

無痕呀無痕,你原是天下間我最不想殺的人,本想給你一個活命機會的,可惜……莫怨怪我無情,而是天,註定要絕你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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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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