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不好吧?」佩姨猶豫地看了看小奴身上的衣服,齊府里四處都有火爐,自然是不冷的,可是外面……
「她沒有外出的衣裳,回頭染了風寒,傳染給少爺怎麼辦?」
齊子軒身穿披風,室內又燃着火爐,額頭上已經滲出一片細汗,他只覺得小手冰涼冰涼的,握着十分舒服,實在捨不得放下,反倒緊了緊。「本少爺都不怕冷,她怕什麼冷?」說完,就拽起小奴出了屋。
佩姨奔出來塞給小奴一副手套,讓她用空閑的那隻手抱着。手套自然不是給她的,而是給子軒少爺的。
家丁小東早就在院裏等了,看着子軒少爺手裏又牽了一個,嘿嘿一笑,把兩人都扶上馬車。
小奴一路都這麼傻傻的,沒什麼表情,坐在車上低頭摸着膝上的裙子。她還沒見過這麼漂亮的衣服,不由得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喜歡得緊。
她不是沒有看見身邊那漂亮的公子,她也知道公子好看,和隔壁家的小虎子差不多的大小,但她小小的腦袋怎麼也想不通,她叫小虎子為小虎哥,為什麼就要叫這個漂亮哥哥「少爺」?
「少爺」是什麼呢?
而且,這個「少爺」看起來很兇的樣子。
「土包子!」齊子軒低聲地罵了句。又不是什麼好東西,用得着這麼盯着看嗎?
小奴抬起頭,不太明白地眨眨眼睛。也不知怎地,她的眼裏永遠含着一汪清水,似乎一眨眼就要流出來。
齊子軒話一出口就微微有些後悔,見她不說話,自己又不知說什麼,半晌才憋出一句,「妳怎麼不叫我?」這是什麼話?他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
小奴想了想,低低喚了一聲,「少爺……」聲音柔軟、清越、細緻,彷如柳琴撥出一串清音,銀制的鈴鐺輕輕搖晃。
齊子軒從沒有聽過這麼美的嗓音,一聽就醉了,心頭像是微風輕輕拂過。
這時馬車停了下來,外面傳來小東的聲音。「少爺,到河邊了。」
齊子軒眸子一亮,貓腰着鑽出了車,不用小東來扶就自己跳了下去。沒走幾步,發現身邊沒人,回頭才見小東把小奴從車上抱了下來。
車裏也配了火爐,自然不覺得冷,可是一下車,陰颼颼的冷風吹過來,小奴只穿了單衣,打了個哆嗦,小東也哆嗦了下,不由得把她抱得緊了緊。反正還是個小娃娃呢!又不怕人家抱。
結果一抬頭,卻看見子軒少爺冷冰冰的臉。
「你幹什麼呢?放下來!」
小東只差沒把懷裏的女娃扔到地上,小奴被冷風颳得流出眼淚,粉白的笑臉刷地就凍紅了,齊子軒一把就抓住她的手,大步往前走去。
齊子軒畢竟長她兩歲,小奴又生得矮小,被拽得小跑。
河邊的景色實在乏味,光禿禿的楊樹,沒點綠色,河面只薄薄結了一層霜,冰一塊、水一塊,水也失了往日的清澈,今兒個又是陰天,陽光不好,四處都顯得蕭索凄涼。
齊子軒有些掃興,感覺掌心的小手不停地抖着,還傳來拉扯的力道。他面色一厲,喝道:「妳抖什麼!」
小奴渾身一抖,不止是太冷,還受了驚嚇,淚水無法控制地簌簌往下落。
齊子軒更加煩了,喝道:「妳哭什麼哭!妳願意拉我,我還不願意拉妳呢!」說著便一甩手。
哪知小奴一個踉蹌,腳邊恰好有一塊土地被凍住,上面結了一層薄霜,腳下生滑,身子斜倒下去。
齊子軒和小東要抓已經來不及,眼睜睜地看着小奴順着河沿往下滾去,撲通一聲摔進河裏。河水冰冷刺骨,哪怕是成人也受不住,四歲的女娃又哪裏會水勢?只撲騰了一下就往下沉去。
齊子軒只覺得渾身上下冷得澈骨,連呼救也忘了。
幸好有個垂釣的老翁把小奴救上來,只是人已凍得渾身發紫,氣若遊絲。
小東將人抱上車,放在火爐旁邊,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趕快把她濕衣服脫了,這麼冷的天,不淹死也凍死了。」
齊子軒這才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解開小奴衣服上的扣子,從上到下扒了個精光,然後扯下自己身上的披風包裹住這小人,一邊抱在懷裏揉搓她的身子。
饒是如此,回到齊府就高燒了,齊夫人請了郎中來,開了兩副退熱的方子,由佩姨給她灌下去,剩下的就聽天由命了。
小奴燒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的早上才悠悠轉醒,身子已經不熱了,面色蒼白,人又清瘦了不少。
齊子軒來看她,身後小東手裏捧着個紙袋,放到長榻上,打開一看是滿滿一袋桂花糖。
「謝謝少爺……」小奴軟軟地道,大病初癒,以致嗓音微微有些啞。
齊子軒皺了皺眉,面色一冷,「謝什麼謝,妳以為本少爺願意給妳?這些都是本少爺不愛吃的,子玉也不喜歡,小東也不喜歡,別人都不喜歡,扔了可惜才丟給妳,明白不?」
小奴點點頭,一口將沒有化掉的桂花糖咽進肚子裏,刺得喉間絲絲的痛。「我知道了,少爺。」
齊子軒見她一副安靜乖順的樣子,似乎真的是明白了,如櫻的薄唇微微張開,盪出一點點笑意,口中卻道:「以後妳的名叫『小奴』,要說『小奴知道了』,不能說『我』,知道嗎?」
這回小奴真是不明白了,「我不叫『小奴』。」
齊子軒沒想到會被頂了一句,面色倏地又冷到冰寒,小東在旁見他要遷怒,慌忙搭腔道:「乖小奴,這可是小少爺親自給妳取的名,還不應聲?」
「我叫丫頭,不叫小奴!」小奴反倒大聲說道,樣子相當固執。她叫丫頭,娘親、爹爹還有哥哥都這麼叫她,為什麼這裏都叫她「小奴」?
齊子軒這回真的氣了,上前「啪」地打在她白嫩嫩、花瓣似的小手背上,那手裏還捧着裝了滿滿一包桂花糖的牛皮紙袋,受力掉在地上,桂花糖便嘩啦灑了出去。
小奴看着自己白白嫩嫩的手上紅了一塊,淚水盈滿眼眶,幽幽打着轉,卻沒有吭聲,滑下長榻彎腰去撿那些桂花糖,哪知指尖碰上一片素白的鞋面。
此刻齊子軒反而看不出一絲怒色,而帶着厭惡和鄙夷。「妳以為這些東西是妳的?錯了,這些是本少爺賞給妳的,妳穿的、吃的、用的,也都是本少爺的,本少爺說妳是什麼,妳才是什麼,否則,妳連個奴才都不是……等會兒,記得把這掃乾淨。」
說罷,他用腳尖將那些她心愛的糖果一塊塊碾碎,而後再也未看她一眼,姍姍離去。
小奴蹲在地上,看着那一地桂花糖的碎渣,嗚嗚哭了起來。
她很想娘親,可是她隱約能明白,以後就見不到娘親了……
這年冬天格外冷,佩姨拿來一迭新衣服,棉襖小裙,清一色靛青色棉布料子,卻把子玉小姐那些舊衣服收走了。
想來也不可讓奴婢穿着小姐的衣服,加上當日齊少帶着她出府轉了一圈,被不少人窺探了去,還以為齊府何時多了個小姐,這兩天已有些風言風語,是以夫人差賬房支了錢,給小奴做了幾件新衣,左右齊府也不差這幾個銀子。
小奴在齊府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只是子軒少爺在她病好的幾天後便發燒了。
南方興商業,齊府的當家齊瑞心是柳城裏數一數二的大商賈,子軒少爺是家中的獨子,卻並非現任齊夫人的親生兒子。聽聞當年的夫人乃是城中尹家大戶千金,生得弱質纖纖,產下子軒少爺后便一病不起,不久后就一命嗚呼,子軒少爺才由現在的夫人撫養長大。
現今的齊夫人名喚碧蘿,是前夫人嫁來時帶的陪嫁丫鬟,也隨了前夫人的家姓,因為夫人與老爺多年不曾有孩子,於是就讓齊老爺把她收了房,哪知道不久之後,妻妾兩人就同時有了身孕,前夫人早產生下男孩,碧蘿夫人不久之後也產下女嬰,便是子玉。
後來前夫人香消玉殞,老爺便將子軒少爺交給碧蘿夫人撫養,直到幾年前老爺將碧蘿扶正。
齊家歷代子嗣淡薄,有一女一子已屬不易,碧蘿與夫人情同姊妹,對子軒少爺憐愛有加、視如己出,這也是為何老爺一直沒有填房的原因。
這次子軒少爺一生病,弄得府里人人都緊張。
半夜少爺發燒,屋子窗門緊閉,染了三個火爐,連着幾碗湯藥下肚,仍是發不出汗來,裹在羊羔絨絮的棉被裏直喊冷。
「這可怎麼辦……」夫人急得眼眶通紅。
郎中是城裏永和堂的名醫,此刻面色凝重,眉間蹙得死緊。「還得先讓小公子發出汗來才好,可公子身子矜貴,下的重葯都嘔了出來,喝下去的又不起效……」
「發汗……」夫人經他一點才想起什麼,對着身旁的小婢道:「去把小奴帶過來。」
小奴因着剛剛病好,佩姨怕她與少爺同處一室又被感染,這兩日給她轉到下人住的矮房去。夫人身邊的丫鬟名喚浸秋,為人頗為伶俐,對夫人也唯命是從,不一會就把小奴帶到了簡風居。
夫人見她面色紅潤,便差人把她外衣褪去,只留了素白的小衣,往床前推了一把。「乖小奴,上去跟少爺一起睡。」
床上少爺面色蒼白,俊秀的細眉皺得死緊,十分難受的樣子。小奴抬頭望了望夫人,櫻唇微微噘了下,然後順從地爬上了床榻,鑽進被窩裏。
被窩裏又濕又熱,小奴一進去,便有一雙手臂纏過來將她抱住,小奴難受地扭了兩下,這時夫人又將敞開的被子重新裹好,拍了拍她的頭。
「小奴乖,不要動,等明天給妳好吃的,買很多桂花糖吃。」
佩姨在旁聽了,心中暗暗嘆氣。
小奴乖乖地點了點頭,當真不再動了,兩手抓緊了被子,任由旁邊的人不停地往身上貼來,一雙墨瞳低垂下來。
她知道少爺病了,但是不明白為什麼要她這樣做,還有為什麼要待在這裏。直到很久以後,她才明白,她來是為了給少爺暖床。
齊子軒覺得自己抓到了一團火,彷如置身雪地的他不由得緊緊地抱住,由掌心傳來陣陣的溫暖,緩緩流過手臂、胸膛和肺腑,直到整個身體如同在溫暖的泉水中,水面灑了一朵朵白色的茉莉花,鼻端能聞到淡雅的花香。
睜開眼的時候只看到白蒙蒙的一片,半晌之後才有了焦急,眼前是小奴的臉,她正靜靜地睡着,雪頰上染着兩片緋紅的流雲,吐氣如蘭,湊過去嗅嗅,那茉莉花香就來自她的身上,淡淡的,若有似無。
可她怎麼會在自己的床上呢?
小奴的身子軟軟的、小小的,齊子軒伸出手,用指頭碰了碰她的臉,像摸到一張柔滑的緞子,明明是窮人家的姑娘,可是肌膚比子玉還要白皙剔透,頭髮也夠烏黑柔亮,要是留長了,就可以梳成各種髮髻,若是能披散下來,宛如流水那般當然最好。
懷中的小人不安地扭動了一下,如櫻的小口微張,隨着呼吸微微開闔,就像小魚……
齊子軒不知道着了什麼魔,湊過去親了親她的嘴,然後臉色刷地爆紅,一把將小奴推開,哪知睡夢中的小奴向後滾動,撞到帳子外伏床而睡的浸秋。
「少爺這是醒啦?」浸秋撩開紗帳彎腰來探齊子軒的額頭,「太好了,退熱了,奴婢去告訴夫人。」
小奴迷迷糊糊地張開眼,被子從肩頭滑下去,讓她打了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