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送走李波,我心裏總算稍稍安定了一點,立刻按照他的交代用溫水給蕭遠擦身。蕭遠一直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可在我替他脫衣服時又開始抗拒,在我不停的柔聲安撫下,才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彷彿認出了我是誰,接着就沒再繼續掙扎,安靜而順從地任由我擺佈。

我的動作很輕,幾乎稱得上小心翼翼了,就好象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易碎的水晶工藝品。比起一個月以前,蕭遠又瘦了很多,線條雖然依舊柔和,卻增添了幾分削薄的味道,骨骼的輪廓在蒼白的肌膚下顯得格外清晰,卻不給人剛勁的感覺,只覺得脆弱。

這還是第一次,蕭遠令我有這樣的感覺。

一直以來,我所認識的蕭遠都是成熟而穩重的,就象一個溫和而忍讓的鄰家大哥,充滿包容又帶點喜愛地關心着我,照顧我一塌胡塗的個人生活,欣賞我的積極與樂觀,容忍我的魯莽與衝動,讓我在安心舒適之餘,不知不覺地對他產生了隱隱的依賴。

蕭遠只是柔和,並不柔弱,在我的印象里,他始終表現得成熟、理智、自控,生活得從容淡泊卻不失優雅,把自己的一切安排得很好,甚至連帶地也照顧着我,象今天這樣脆弱而失控的樣子,我還從來沒見到過。

面對着這樣的蕭遠,我有點輕微的手足無措,卻又有一絲莫名的竊喜。但這樣的念頭只是在大腦里一閃而過,就被我馬上拋在腦後,開始專註於照顧蕭遠。

溫水擦浴的效果差強人意。擦完以後,體溫確實降了一點,但是很快又升了上去。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為蕭遠擦身,定時喂他喝溫開水,最後沒辦法,只好做了個簡易冰袋,放在蕭遠的額頭上。

蕭遠睡得並不安穩,也許是因為燒得難受,他一直在床上不停地輾轉,眉頭痛苦地深深鎖起,呼吸輕淺而急促,卻始終咬着牙一聲不出,只是在難受勁兒上來的時候,會緊緊抓住身下的床單。因為用力,手指近乎痙攣地顫抖,連指甲都泛起一層蒼白,彷彿都要把床單撕爛了。我一手扶着冰袋,另一隻手忍不住就去握住蕭遠,也許是感受到了我手上的力量和溫度,慢慢地,蕭遠放開了攥着的床單,與我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第二天的黎明時分,蕭遠的燒退了。看着他呼吸平穩地沉沉入睡,我終於鬆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困得睜不開眼睛,不知不覺地趴在床頭進入了夢鄉。

好象剛剛才合上眼,又被一陣敲門聲猛然驚醒,我只好揉着酸澀的眼睛哈欠連天地去開門。是李波。這次他帶來了注射器和退燒藥,可是給蕭遠做完檢查,又仔細問過昨晚的情況后,卻原封不動地收了回去。

“看起來用不着打針了,他現在的情況還算穩定。我先去上班,你今天再觀察一天,如果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上班?”我轉頭看一眼牆上的鐘,‘噌’的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快八點了!我得馬上去接班,黃歡他們正等着我呢!”

“有任務?”李波皺了皺眉,“什麼任務?能請假嗎?”

“是監控一個毒販子。”我有點猶豫,“隊裏人手緊,規定又必需兩人一組,要是我請假,秦隊就只能出動內勤了。”

“是嗎?”李波看一眼床上沉睡着的蕭遠,微帶躊躇地考慮了一會兒,說,“他今天可能會需要人照顧,最好有個人守在旁邊。如果你請不了假,那就找別人幫忙吧。”

找別人?我頭痛地想,能找誰呢?蕭遠沒什麼親戚朋友,認識他這麼久,我幾乎從來沒見他和誰來往過。我最要好的幾個朋友都是同事,如果把他們找來幫忙,蕭遠的身份這麼尷尬,我還真有點不敢。既怕他們知道蕭遠的秘密,又擔心萬一蕭遠誤會,還要以為我昨天用空話穩住他,轉頭就把他給賣了。

沒辦法,我只好硬着頭皮向秦隊請假。好在有昨天的情形打底,秦隊雖然有點為難,可還是痛快地答應了下來,還直囑咐我好好注意身體,倒讓我心裏抱歉了好久。

放下電話,我轉身就去了附近的菜場。昨晚我看過蕭遠家的廚房,裏面幾乎是空空如也,除了一捆幹了的青菜和半袋大米,什麼吃的都沒有。可蕭遠這一病就沒好好吃過東西,又高燒這麼長時間,總得補充點營養吧?雖然我一進廚房就暈頭轉向,這回也只好硬着頭皮上了。

回到蕭遠家,手忙腳亂地忙了半天,才剛剛把一鍋白粥煮上,蕭遠就醒了。聽到聲音我連忙衝進卧室,蕭遠好象才睜開眼,神智還沒有完全清醒,茫然地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才吃力地抬手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地輕聲問:“方永?”

看着蕭遠臉上的神情,我的眼睛突然一熱,要緊緊咬住牙關才能把眼淚硬憋回去。

“……是我。”儘管努力壓抑了半天,我的聲音還是不受控制地帶上了一絲哽咽。

聽到我的回答,蕭遠輕輕吐出一口氣,幽黑的眼中神情變幻,最初閃過一絲喜悅,接着又浮起一層淺淺的不安,最後卻漸漸轉為隱約的疏離與抗拒。

“你怎麼會在這裏?”只不過一轉眼功夫,他已經換上一副淡漠的表情,就連語氣中也帶着拒人千里的冷淡。

“我……你……你病了,所以……我……”我被蕭遠的變化弄得有些手足無措,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結結巴巴地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所以然,最後只好紅着臉攤了攤手,露出一絲尷尬的苦笑。

但蕭遠卻好象完全聽懂了我辭不達意的笨拙解釋,清澈的目光在我臉上打了一個轉兒,眼中閃過一抹我熟悉的溫暖之色,緊接着卻閉上了眼,臉上的神情有些複雜,彷彿在心裏進行着某種激烈的掙扎,然而當他再睜開眼時,眼中已經只剩下一潭死水般的平靜。

“方永,謝謝你。可是你以後別再來了。”蕭遠靜靜地望着我,語氣柔和卻十分堅決,“你是警察,我是罪犯,就算你手下留情不肯抓我,可咱們也不大可能再做朋友了。再象以前那樣密切來往,對你對我都不大方便。”

我‘啊’了一聲,象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棍,腦子裏有一瞬間是全然的空白。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緩過氣來,一點一滴地慢慢想明白了蕭遠話里的意思。儘管知道了蕭遠的過去,知道他身處的那個圈子與法律和道德是全然對立的,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卻從沒把蕭遠當成壞人,更加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身為一個警察,應該與他斷絕來往,劃清界限。從小到大,我受的教育都告訴我說要立場堅定,可是到今天我才知道,原來這句聽起來響亮而空洞的口號,真正要做到竟然是這麼的不容易。

“蕭遠。”我突然抓住他的手,急促而又熱切地問,“你就不能離開周韜嗎?能不能向警方檢舉他,提供他犯罪的線索和證據,幫我們把他繩之以法?這樣也算是立功……”

我猛地停頓了一下,把最後兩個字咽了下去。

但這樣顯然沒什麼用,蕭遠瞭然地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為什麼?你媽媽不是三年前就已經去世了嗎?為什麼你還要受他控制?”

蕭遠不說話,任由我苦苦地再三追問,只是沉默地苦笑着,左手下意識地輕輕撫摸着自己的右臂,目光如浮雲般縹緲游移,只是不肯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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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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